陌珀肉眼可见地背影僵硬了一瞬，他慢慢扭转回头，定定看向身后之人。
很难形容那一眼里有什么，音旋觉得，他似乎在极力压制某种情绪，但她说不好那究竟是什么。
可有一点她很清楚，陌珀接下来说的话，八成会是谎言了。
所以当陌珀以极低声音的对她说“你不是”时，音旋也不知道自己信了没有。
只是，她希望这是真话。
“既然你说不是，那你又为何费劲心思护着我呢？”
陌珀想了想，“我想护着的，是属于冰柠的灵魂。好歹你与冰儿缘分匪浅，等你此生终了，我再去寻真正的冰儿，总好过你灭灵自尽吧？”
音旋点点头，“也算是个说辞，只是……”
“只是什么？”
“有人和我说，千年前神魔大战的起因就是冰柠，至于具体原因嘛……是你跑到神界去杀了人家的大祭司。”
陌珀一怔，很快黑了脸色，“那人放屁。”
音旋笑了，“行。”
“你信了？”
“嗯。”音旋摊手，“玻璃修完了？那我走了啊。”
“我送你。”陌珀跟在她身后，抱怨似的嘀咕道：“先前数月让那小子占尽了便宜，我早瞧他不顺眼了。”
“你说凌云？”音旋瞥向他，“人家怎么招惹你了？啊，我知道了，又是因为冰柠的感情过往是吧？”
陌珀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
“嘶……”音旋吸了口气，一言难尽道：“尊主大人，说实话，先前我总是从不同人嘴里听到有关冰柠的过往，但是她原来感情生活这么丰富的情况，我真是这一两日才知晓。”
“呃，冰儿她……人缘是很好。”
“你知道冰柠现在在我心目中是个什么形象吗？”音旋叹气道：“她好像那个四处留情又概不负责的渣女。”
陌珀：“……”
陌珀：“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太狂放了，在楼梯间里传出了回音，久久没能停下来。
音旋如同看精神病一样看着他，很快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别，你先别急着走。”陌珀快要笑出眼泪来了，“音旋，你记着自己今天说过的话。真的，这评价很中肯。”
“我看你好像也有病，是不是跟冰柠相熟的人全是有什么大病的。”音旋白了他一眼，丢下一句“物以类聚”，便加紧步子离开了。
第二日一早，音旋再走到教室门口时，听见里面气氛已经恢复了往日欢快，便知晓昨夜凌云将闹鬼一事妥善处理了。
果然，她一进门，率先与她打招呼的人就是润齐。那少年脸上全然没有了昨日的惊惧，笑吟吟地对她说道：“真多亏了你，竟然只听我描述就判断出鬼影是神兽所化。”
“只是先前在神使森林见过那两位而已。”音旋笑笑回应道。
悠冉赶着凑热闹问道：“不过小音，你是怎么知道神兽可以化身人形的啊？明明那几个家伙都没有对我们这些做主人的说过呢。”
“啊。”音旋慢慢走到座位边上，“我之前见过一只上古神兽，是只兔子，化成人形以后也是可爱少女的模样。”
“兔子？”一旁凌云抬眼，“你从前还真认识不少奇人异士啊，也没听你提过。”
“你也没问过嘛，好同桌。”音旋迎上他探寻的目光，笑了笑。
凌云想想也是，便不再多言了。
闹鬼一事解决，这段插曲结束。
当日夜里，红杉依然兢兢业业地讲授着火系魔法，她穿着一袭烈焰长裙，身姿窈窕婀娜，踱步在讲台上，时不时拨弄一下自己艳丽的长发，当真是万种风情，不知迷倒了下面多少人。
音旋真没眼看，陌珀演的挺好，若不知实情，连她也要被骗到了。不过知道实情以后再看他这副做派……就有点伤眼睛。
她叹了口气，默默将视线移开。
目光垂落的同时，音旋便瞧见一张纸条从邻桌传了过来。
她侧目瞧去，见凌云淡淡笑着，示意她看纸条。
纸条上的笔迹整齐好看，凌云问她：“不喜欢火系魔法的课程吗？”
音旋挑眉，提笔在这句话下面写上一句：“主要是不喜欢授课老师。”
凌云看过之后轻轻笑了笑，接着她的笔迹写：“你是修水系魔法的，学不惯火系魔法也没什么。不过蒂兰老师一直希望我们能实现四系魔法贯通，好成为真正的人才为神界所用。只是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讲，是有些为难了。”
音旋又写到：“她想得挺好，只是在大环境的制约下，那样的人才想培养出来可不易。”
凌云神色黯淡了些许，写下：“确实不易，我们本该读高二高三的前辈们，听说前两年因为神界缺人厉害，只能提前去供职，却都过得不是很好，压力很大。”
音旋默默叹了一声，“你知道神界叫他们具体从事些什么吗？”
凌云看过她的字条后，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写下：“听说是请他们去凭借魔法师之力释放灵气，几个人或者十几个人尽全力提供灵气，用来供养着一个人。”
“栢文？”
“是不是听着有些不大像是神明作风？”
音旋轻笑了一声。
如今人界选拔出来的潜力魔法师，即便凌驾于低阶魔法师再多，终究和千年前享受充裕灵气的魔法师难以相较。
这样矬子里拔大个儿选出来的所谓精英，怕是很难被栢文看在眼里。下令叫他们去神界，也只是为了物尽其用罢了。
待到灵气越发稀薄，那些年轻的魔法师再难凭借自身提供有效灵气，也就该是他们被遣返回人界的时候了。
用完就丢，当然算不得是神明风格。
音旋不屑地哼了一声，再次写下一句：“那我们呢？预计什么时候会被派去神界当活体灵气制造器？”
凌云看着她的用词，微微笑了笑，“看神界现在严峻的形势，我们可能会在这一学期结束后就去吧，毕竟我们这一批人的实力确实不差，神界那边没有理由放过我们。”
音旋：“是呢，那帮吸血敲髓的怪物。”
凌云又笑了起来，音旋挤兑人时的措辞总是很有力度的，这种用词，以她的为人礼数，鲜少会说出口，如今只能在纸上见见其真性情了。
讲台上，红杉一边传道授业，一边却也没移开盯着窗户后座的那俩人。
她已经盯了那二位老半天，只可惜人家浑然不觉，或者说是没把她看在眼里。
一张纸条在两人的桌子上传来传去的，尤其是凌云，时不时笑得很开心的模样，让红杉看着更加不爽了。
红杉忍了又忍，终于在纸条再次传走的时候，站在讲台上重重的咳了一声，提醒道：“注意课堂纪律。”
凌云的动作微微一停顿，抬眼看向那位美女老师，抿抿唇便将纸条收了起来。
音旋也给面子的停下了，当老师的叫她注意纪律，那她不得尊师重道吗？
课后，众人一窝蜂似的散去了，音旋起身伸了个懒腰，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凌云习惯性地等着她收拾背包，准备送她出门。不料今夜红杉老师又搅乱了他的步骤，把音旋叫过去了，说是有事要讲。
音旋耸肩，对她的好同桌说道：“回去休息吧，别等我了。”
凌云点点头，离开教室，把空间让给那两人。
“有事？”隔着一整个教室的距离，音旋抬眸看向那个披着假皮的人。
“确实有事，把送你到校门的时间留给我吧。”
“哦。”音旋点点头，把背包甩到肩上就往后门走，“那你最好有天大的事，要不耽误我把传纸条时没聊完的话题跟我同桌接上，红、杉、老、师。”
红杉：“……”
但陌珀确实是有重要的事要和她说，“今天早上收到了神界的消息，你们很快就要去神界那边供职了，怕是就在我这一轮火系魔法课结业后。这是栢文的计划。”
音旋迈楼梯的步伐一顿，好家伙，还真是大事，与纸条上的内容接上了。
陌珀低声说：“我觉得栢文这么心急，是因为想你赶紧莅临神界呢。他找去一批又一批年轻的人界魔法师，为了他坐稳尊主之位供给灵气，只是那么多人也不敌一个你。我打赌，他此番一定是冲你来的。”
“呵，不必赌，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音旋冷笑一声，“随便吧，我可以跟同学们一起行动，要是神界那帮厚颜之人为难我的同学，我就掀了他们的神殿。”
陌珀一顿，他知道音旋没在开玩笑。这让他想起很久之前，冰柠也曾为了他这么出头过。
在陌珀还未继承魔界尊主之位时，想夺取他这一身份的高等魔族就不在少数。
那帮家伙多是好战之人，成日里见不得神魔两界修好，只想着要一举打上神界，与宿敌争个输赢。
陌珀不这么认为，他觉得与神界相安无事很好，大家各过各的，何必非要打打杀杀，只为争个高下？
当年的冰柠同样是个主和派，她作为神界极具威望的大祭司，多次来到魔界示好，以身作则将神魔和谐相处之意传递来。
魔族之中仰慕冰柠者同样不在少数，他们为她的容貌气度折服，也被她强到不可限量的魔力震慑。
当年虽然主和，但年轻气盛的陌珀也很快被冰柠“驯服”，因为脾气投契而与冰柠成了朋友。
就是因此，在后来老魔尊意欲退位让贤，尊主之位重新大选时，冰柠代表整个神界，一力支持陌珀，说他是真正顾惜同族的人，也是最配得上尊主之位的人。
更在后来有妄图篡位之人作乱时，冰柠赶到魔界，往魔尊议事大殿上一站，冷眼打量下面大大小小的魔族，成了最有力的震慑。
那时，冰柠语气间还带着笑意，说出的话却叫人不由寒战。
“我今日就站在这里，看看谁敢犯上作乱，我打飞他的脑袋。”
谁都知道这位大祭司没有在开玩笑，谁也没有把握单打独斗战胜了她。
或者说，即便集齐一众怀揣私心之人一同攻上，那点招数也未见得会看在冰柠的眼里。
一场野心勃勃的篡位计划还没开始就结束了。魔界的尊主被神界的大祭司护佑才免去了一场灾祸，这件事传出去被人嘲笑诟病了良久。
那时候，还是冰柠飞在魔界上空，用足以传到魔界每个人耳边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此番行事不代表神界，只为着我的老朋友。有些在背后乱嚼舌根的人啊，注意点，当心你家的屋顶下一秒就被掀飞了。”
陌珀当时站在下方，仰头一直看着她，看到脖子酸了，眼睛也花了，都没有移开视线。
当年的大祭司当真骄傲，却不算狂妄。她脾气时而有些大，一看就是被娇纵着惯出来的，却也有资本如此行事。
她很义气，很耀眼，她重视朋友，保护朋友。只要有需要，只要站在了她背后，就能蹭到她的保护圈。
陌珀始终记得那时安全感满满的心态。冰柠的选择，她的维护，的确保了神魔两界太平多年，族人安居乐业互不相扰。
那是一段令人怀念的美好时光。
现在，音旋为着她的同学也说出了这样的话，陌珀相信，如有需要，她还是会做出如当年一样的举措，保护她想保护的人。
陌珀轻轻叹了口气，总觉得有些嫉妒。
“尊主大人，发什么呆呢？”
已经走到了校门口，音旋停住脚步，想要告别时就看见他那张出神的脸。
“没什么。”陌珀摇了摇头，言归正传，“虽然栢文想要你们尽快前往神界，但一个月后火系魔法课程结业的考试还是会如期举行。如果让我来安排考试内容的话，我会带着你们去魔界，提前和你说一声。”
“啊？”音旋明显一怔，“到时候由你提议去魔界？尊主大人，你真的不担心就此暴露身份，然后被追杀？你是真的疯了吗？”
陌珀摆手笑了笑，“别担心，我自有我的原因。而且我相信，栢文那家伙一定会同意的。毕竟，在整个三界间，再没有比魔界那处地域更适合检验火系魔法修习情况的了。”
音旋不解其意，也不是很好奇。她点了点头，将陌珀的话听了一耳朵便随之去了。
有陌珀打掩护，音旋也懒得再去寻无人之地。天很晚也很冷，她直接召唤了时空门，回到夜曲宫泡热水澡去了。
她离开后，陌珀脸上平淡温和的笑意便渐渐消失了。
他仰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月光被一层灰蒙蒙的东西覆盖住皎洁光芒，瞧上去黯淡极了。
陌珀微微拧起眉头，他当然知道是什么阻碍了月光流淌。
——烟瘴。
从神界发源，逐步蔓延到人间，也对魔界不停侵蚀的烟瘴，对全天下的魔法师来说都是致命的毒物。
陌珀脸上的担忧之色越发明显，他同样观察着四下无人，发动时空门直接去了神界。
升云殿，栢文还兢兢业业的没有休息。
陌珀顶着红杉的皮，大摇大摆走进去，站在栢文的桌案前，忍着心下不快叫了他一声，“栢文大人。”
“嗯。”栢文的目光从神界各地呈交的每日汇报上面移开，望着来人笑了笑。
“已是深夜，还有这么多汇报没看完呢？”陌珀随手拿起桌上两本文件，翻开大致看了看。
果不其然，栢文先前安排出去的、算得上是能手的魔法师，那些人去到被烟瘴侵扰严重之地多时，却也找不到方法克制其蔓延。
这帮人每日定时定点将各种不好的消息传过来给栢文，却一点解决之策都提不出来，只能勉强耗费魔力抵御烟瘴，尽可能减缓烟瘴侵吞神界的速度。
陌珀皱眉，心想神界的废物未免太多了，难道冰柠死后，五大神使和蒂兰被下派到人界，神界就再无人可用了吗？
栢文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心烦意乱地把汇报书往桌上一丢，抬头看向这十六年间自己新得的神使中最出色的一位。
“你来是有什么事情吗？晴空学院那边的情况如何？”
“那边还好。”陌珀说道：“我此来是想与你商量火系魔法课结业考核一事。”
栢文一怔，“你的课程才刚开了这么几日，急什么？”
陌珀直言：“我想带着他们去魔界考核。”
“什么？”栢文挑眉，“去陌珀的地盘？你……认真的？”
占据魔界地盘的尊主认真点头，“我想带他们去圣灵火山。”
栢文眨了眨眼，明白了对方的用意，“你是想要音旋去那里找寻回她的东西吧？”
“没错。”
魔界的圣灵火山，就和神界的白兰花海一样，是少有的能自发抵御烟瘴侵扰、且能向外散发灵气的圣地。
这两处有一个共同点，便是都占据了属于大祭司的东西，在冰柠临死之前。
白兰花海因为当年被冰柠的血液浇灌而保有灵气，而圣灵火山则是占据了冰柠的祭司权杖。
那根权杖很漂亮，与冰柠等身高，繁复的花纹被雕刻在其身上，最上面的顶饰是一颗拳头大的白色宝石，晶莹剔透，光芒璀璨。
祭司权杖象征着祭司的地位和尊荣，同时也是冰柠惯用的武器，她曾经拿如此珍贵之物当作普通长棍，甩人用的。
后来，在冰柠死前，她将这根本身就力量强大的权杖留在了魔界，封印在圣灵火山之中，对陌珀说：“给你留点保命符，它常年浸染我的力量，若是有朝一日如同神兽一般成了精，只怕不比你弱呢。”
当时陌珀不明所以，怔怔地看着她完成对权杖的封印，然后回了神界。
再之后，冰柠死在了神界。
大祭司的权杖遗失，神族怎能甘心？栢文当初派了很多人四下寻找灵力强盛的权杖，最终却得知那珍贵之物竟被魔界占了去。
后来两族打起来时，神界也屡次要求魔界归还大祭司法宝，只可惜那是冰柠亲自设下的封印，陌珀也没本事破解。而这种理由，即便说出去也没人会信的。
陌珀选择了缄口不言，却未曾想到，时隔千年之后，三界灵气匮乏，那根权杖所在的圣灵火山地界却依靠着冰柠留下来的东西，勉力向魔界释放灵气，继而令那片火山成为圣地。
这中间的很多缘由，陌珀不清楚，栢文更不可能清楚。
栢文听到对方提出这个建议，第一时间想到了本该属于神界的宝物。
“你想让音旋把祭司权杖找回来，作为己用。”
“对。”
陌珀不是不知道，那根权杖一定可以被音旋拿回去，而没了法宝压阵的火山此后再算不得圣地，魔界最后一点的固定灵气供给会荡然无存……
但是他觉得，是时候该让音旋找回属于她的东西了，就像两年前他做主解了音旋灵魂上的封印。
栢文迟疑片刻，“万一魔界尊主察觉到他们入侵，现身下杀手怎么办？”
“不会的。”魔尊本人在此保证，“何况，他若是见到访客中有那样一张的面孔，又怎么会下杀手呢？”
“说的也是。”栢文点了点头，“好，你提前准备着吧，注意保证他们的安全。”
陌珀应了一声，离开了升云殿。
他站在神界的月光下，仰面轻叹，觉得这里的月色还不及人间的一半。
入夜之后的神界灰蒙蒙的，瞧着寥落可怕，哪还有从前金碧辉煌的模样？
陌珀微微捏紧双手，想到自己亲口提出要音旋去找寻属于冰柠的东西，心中也不是滋味。
“别怪我。”他耸着脑袋，沉声自言自语道：“你说过的，如有需要，我可以替你做主布局一切。现在，确实已经到了非需要你不可的关节点了，三界要完了。”
他叹了一声，合上双目，“你现在这样很好，只是希望你能松松手，给三界一点活路，一点希望……”
“往后，往后就……”
陌珀的话音戛然而止，在他的不远处冷不丁显现出一个身影，修长纤细，是个女子。
他凝目向前看去，对方双眼处蒙着的绷带惨白瘆人，陌珀不由皱了下眉。
月使曼莎。
那位尊贵的神族女子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先开了口，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意，“你和哥哥提议，要那个人去魔界找回祭司权杖？”
“是啊，怎么？”
“不怎么，做得好。”曼莎的笑容蓦地扩大，“我等这一天也很久了，有人能令那个人去魔界做这件事，我欣喜异常呢。”
陌珀愣了愣，“什么意思？”
曼莎不回应，保持着神秘兮兮的笑容，转过身准备离开。
走了两步后，她想起来什么似的，侧过头又与“红杉”说道：“提醒那个人一句，等她拿到了祭司权杖后，记得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陌珀茫然，她的什么东西？
曼莎不欲多透露实情，她转回头，背对着“红杉”挥了挥手，渐行渐远，最后一句话的尾音遥遥传来，清冷空灵。
“我在白兰花海等她。”
很难形容那一眼里有什么，音旋觉得，他似乎在极力压制某种情绪，但她说不好那究竟是什么。
可有一点她很清楚，陌珀接下来说的话，八成会是谎言了。
所以当陌珀以极低声音的对她说“你不是”时，音旋也不知道自己信了没有。
只是，她希望这是真话。
“既然你说不是，那你又为何费劲心思护着我呢？”
陌珀想了想，“我想护着的，是属于冰柠的灵魂。好歹你与冰儿缘分匪浅，等你此生终了，我再去寻真正的冰儿，总好过你灭灵自尽吧？”
音旋点点头，“也算是个说辞，只是……”
“只是什么？”
“有人和我说，千年前神魔大战的起因就是冰柠，至于具体原因嘛……是你跑到神界去杀了人家的大祭司。”
陌珀一怔，很快黑了脸色，“那人放屁。”
音旋笑了，“行。”
“你信了？”
“嗯。”音旋摊手，“玻璃修完了？那我走了啊。”
“我送你。”陌珀跟在她身后，抱怨似的嘀咕道：“先前数月让那小子占尽了便宜，我早瞧他不顺眼了。”
“你说凌云？”音旋瞥向他，“人家怎么招惹你了？啊，我知道了，又是因为冰柠的感情过往是吧？”
陌珀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
“嘶……”音旋吸了口气，一言难尽道：“尊主大人，说实话，先前我总是从不同人嘴里听到有关冰柠的过往，但是她原来感情生活这么丰富的情况，我真是这一两日才知晓。”
“呃，冰儿她……人缘是很好。”
“你知道冰柠现在在我心目中是个什么形象吗？”音旋叹气道：“她好像那个四处留情又概不负责的渣女。”
陌珀：“……”
陌珀：“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太狂放了，在楼梯间里传出了回音，久久没能停下来。
音旋如同看精神病一样看着他，很快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别，你先别急着走。”陌珀快要笑出眼泪来了，“音旋，你记着自己今天说过的话。真的，这评价很中肯。”
“我看你好像也有病，是不是跟冰柠相熟的人全是有什么大病的。”音旋白了他一眼，丢下一句“物以类聚”，便加紧步子离开了。
第二日一早，音旋再走到教室门口时，听见里面气氛已经恢复了往日欢快，便知晓昨夜凌云将闹鬼一事妥善处理了。
果然，她一进门，率先与她打招呼的人就是润齐。那少年脸上全然没有了昨日的惊惧，笑吟吟地对她说道：“真多亏了你，竟然只听我描述就判断出鬼影是神兽所化。”
“只是先前在神使森林见过那两位而已。”音旋笑笑回应道。
悠冉赶着凑热闹问道：“不过小音，你是怎么知道神兽可以化身人形的啊？明明那几个家伙都没有对我们这些做主人的说过呢。”
“啊。”音旋慢慢走到座位边上，“我之前见过一只上古神兽，是只兔子，化成人形以后也是可爱少女的模样。”
“兔子？”一旁凌云抬眼，“你从前还真认识不少奇人异士啊，也没听你提过。”
“你也没问过嘛，好同桌。”音旋迎上他探寻的目光，笑了笑。
凌云想想也是，便不再多言了。
闹鬼一事解决，这段插曲结束。
当日夜里，红杉依然兢兢业业地讲授着火系魔法，她穿着一袭烈焰长裙，身姿窈窕婀娜，踱步在讲台上，时不时拨弄一下自己艳丽的长发，当真是万种风情，不知迷倒了下面多少人。
音旋真没眼看，陌珀演的挺好，若不知实情，连她也要被骗到了。不过知道实情以后再看他这副做派……就有点伤眼睛。
她叹了口气，默默将视线移开。
目光垂落的同时，音旋便瞧见一张纸条从邻桌传了过来。
她侧目瞧去，见凌云淡淡笑着，示意她看纸条。
纸条上的笔迹整齐好看，凌云问她：“不喜欢火系魔法的课程吗？”
音旋挑眉，提笔在这句话下面写上一句：“主要是不喜欢授课老师。”
凌云看过之后轻轻笑了笑，接着她的笔迹写：“你是修水系魔法的，学不惯火系魔法也没什么。不过蒂兰老师一直希望我们能实现四系魔法贯通，好成为真正的人才为神界所用。只是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讲，是有些为难了。”
音旋又写到：“她想得挺好，只是在大环境的制约下，那样的人才想培养出来可不易。”
凌云神色黯淡了些许，写下：“确实不易，我们本该读高二高三的前辈们，听说前两年因为神界缺人厉害，只能提前去供职，却都过得不是很好，压力很大。”
音旋默默叹了一声，“你知道神界叫他们具体从事些什么吗？”
凌云看过她的字条后，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写下：“听说是请他们去凭借魔法师之力释放灵气，几个人或者十几个人尽全力提供灵气，用来供养着一个人。”
“栢文？”
“是不是听着有些不大像是神明作风？”
音旋轻笑了一声。
如今人界选拔出来的潜力魔法师，即便凌驾于低阶魔法师再多，终究和千年前享受充裕灵气的魔法师难以相较。
这样矬子里拔大个儿选出来的所谓精英，怕是很难被栢文看在眼里。下令叫他们去神界，也只是为了物尽其用罢了。
待到灵气越发稀薄，那些年轻的魔法师再难凭借自身提供有效灵气，也就该是他们被遣返回人界的时候了。
用完就丢，当然算不得是神明风格。
音旋不屑地哼了一声，再次写下一句：“那我们呢？预计什么时候会被派去神界当活体灵气制造器？”
凌云看着她的用词，微微笑了笑，“看神界现在严峻的形势，我们可能会在这一学期结束后就去吧，毕竟我们这一批人的实力确实不差，神界那边没有理由放过我们。”
音旋：“是呢，那帮吸血敲髓的怪物。”
凌云又笑了起来，音旋挤兑人时的措辞总是很有力度的，这种用词，以她的为人礼数，鲜少会说出口，如今只能在纸上见见其真性情了。
讲台上，红杉一边传道授业，一边却也没移开盯着窗户后座的那俩人。
她已经盯了那二位老半天，只可惜人家浑然不觉，或者说是没把她看在眼里。
一张纸条在两人的桌子上传来传去的，尤其是凌云，时不时笑得很开心的模样，让红杉看着更加不爽了。
红杉忍了又忍，终于在纸条再次传走的时候，站在讲台上重重的咳了一声，提醒道：“注意课堂纪律。”
凌云的动作微微一停顿，抬眼看向那位美女老师，抿抿唇便将纸条收了起来。
音旋也给面子的停下了，当老师的叫她注意纪律，那她不得尊师重道吗？
课后，众人一窝蜂似的散去了，音旋起身伸了个懒腰，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凌云习惯性地等着她收拾背包，准备送她出门。不料今夜红杉老师又搅乱了他的步骤，把音旋叫过去了，说是有事要讲。
音旋耸肩，对她的好同桌说道：“回去休息吧，别等我了。”
凌云点点头，离开教室，把空间让给那两人。
“有事？”隔着一整个教室的距离，音旋抬眸看向那个披着假皮的人。
“确实有事，把送你到校门的时间留给我吧。”
“哦。”音旋点点头，把背包甩到肩上就往后门走，“那你最好有天大的事，要不耽误我把传纸条时没聊完的话题跟我同桌接上，红、杉、老、师。”
红杉：“……”
但陌珀确实是有重要的事要和她说，“今天早上收到了神界的消息，你们很快就要去神界那边供职了，怕是就在我这一轮火系魔法课结业后。这是栢文的计划。”
音旋迈楼梯的步伐一顿，好家伙，还真是大事，与纸条上的内容接上了。
陌珀低声说：“我觉得栢文这么心急，是因为想你赶紧莅临神界呢。他找去一批又一批年轻的人界魔法师，为了他坐稳尊主之位供给灵气，只是那么多人也不敌一个你。我打赌，他此番一定是冲你来的。”
“呵，不必赌，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音旋冷笑一声，“随便吧，我可以跟同学们一起行动，要是神界那帮厚颜之人为难我的同学，我就掀了他们的神殿。”
陌珀一顿，他知道音旋没在开玩笑。这让他想起很久之前，冰柠也曾为了他这么出头过。
在陌珀还未继承魔界尊主之位时，想夺取他这一身份的高等魔族就不在少数。
那帮家伙多是好战之人，成日里见不得神魔两界修好，只想着要一举打上神界，与宿敌争个输赢。
陌珀不这么认为，他觉得与神界相安无事很好，大家各过各的，何必非要打打杀杀，只为争个高下？
当年的冰柠同样是个主和派，她作为神界极具威望的大祭司，多次来到魔界示好，以身作则将神魔和谐相处之意传递来。
魔族之中仰慕冰柠者同样不在少数，他们为她的容貌气度折服，也被她强到不可限量的魔力震慑。
当年虽然主和，但年轻气盛的陌珀也很快被冰柠“驯服”，因为脾气投契而与冰柠成了朋友。
就是因此，在后来老魔尊意欲退位让贤，尊主之位重新大选时，冰柠代表整个神界，一力支持陌珀，说他是真正顾惜同族的人，也是最配得上尊主之位的人。
更在后来有妄图篡位之人作乱时，冰柠赶到魔界，往魔尊议事大殿上一站，冷眼打量下面大大小小的魔族，成了最有力的震慑。
那时，冰柠语气间还带着笑意，说出的话却叫人不由寒战。
“我今日就站在这里，看看谁敢犯上作乱，我打飞他的脑袋。”
谁都知道这位大祭司没有在开玩笑，谁也没有把握单打独斗战胜了她。
或者说，即便集齐一众怀揣私心之人一同攻上，那点招数也未见得会看在冰柠的眼里。
一场野心勃勃的篡位计划还没开始就结束了。魔界的尊主被神界的大祭司护佑才免去了一场灾祸，这件事传出去被人嘲笑诟病了良久。
那时候，还是冰柠飞在魔界上空，用足以传到魔界每个人耳边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此番行事不代表神界，只为着我的老朋友。有些在背后乱嚼舌根的人啊，注意点，当心你家的屋顶下一秒就被掀飞了。”
陌珀当时站在下方，仰头一直看着她，看到脖子酸了，眼睛也花了，都没有移开视线。
当年的大祭司当真骄傲，却不算狂妄。她脾气时而有些大，一看就是被娇纵着惯出来的，却也有资本如此行事。
她很义气，很耀眼，她重视朋友，保护朋友。只要有需要，只要站在了她背后，就能蹭到她的保护圈。
陌珀始终记得那时安全感满满的心态。冰柠的选择，她的维护，的确保了神魔两界太平多年，族人安居乐业互不相扰。
那是一段令人怀念的美好时光。
现在，音旋为着她的同学也说出了这样的话，陌珀相信，如有需要，她还是会做出如当年一样的举措，保护她想保护的人。
陌珀轻轻叹了口气，总觉得有些嫉妒。
“尊主大人，发什么呆呢？”
已经走到了校门口，音旋停住脚步，想要告别时就看见他那张出神的脸。
“没什么。”陌珀摇了摇头，言归正传，“虽然栢文想要你们尽快前往神界，但一个月后火系魔法课程结业的考试还是会如期举行。如果让我来安排考试内容的话，我会带着你们去魔界，提前和你说一声。”
“啊？”音旋明显一怔，“到时候由你提议去魔界？尊主大人，你真的不担心就此暴露身份，然后被追杀？你是真的疯了吗？”
陌珀摆手笑了笑，“别担心，我自有我的原因。而且我相信，栢文那家伙一定会同意的。毕竟，在整个三界间，再没有比魔界那处地域更适合检验火系魔法修习情况的了。”
音旋不解其意，也不是很好奇。她点了点头，将陌珀的话听了一耳朵便随之去了。
有陌珀打掩护，音旋也懒得再去寻无人之地。天很晚也很冷，她直接召唤了时空门，回到夜曲宫泡热水澡去了。
她离开后，陌珀脸上平淡温和的笑意便渐渐消失了。
他仰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月光被一层灰蒙蒙的东西覆盖住皎洁光芒，瞧上去黯淡极了。
陌珀微微拧起眉头，他当然知道是什么阻碍了月光流淌。
——烟瘴。
从神界发源，逐步蔓延到人间，也对魔界不停侵蚀的烟瘴，对全天下的魔法师来说都是致命的毒物。
陌珀脸上的担忧之色越发明显，他同样观察着四下无人，发动时空门直接去了神界。
升云殿，栢文还兢兢业业的没有休息。
陌珀顶着红杉的皮，大摇大摆走进去，站在栢文的桌案前，忍着心下不快叫了他一声，“栢文大人。”
“嗯。”栢文的目光从神界各地呈交的每日汇报上面移开，望着来人笑了笑。
“已是深夜，还有这么多汇报没看完呢？”陌珀随手拿起桌上两本文件，翻开大致看了看。
果不其然，栢文先前安排出去的、算得上是能手的魔法师，那些人去到被烟瘴侵扰严重之地多时，却也找不到方法克制其蔓延。
这帮人每日定时定点将各种不好的消息传过来给栢文，却一点解决之策都提不出来，只能勉强耗费魔力抵御烟瘴，尽可能减缓烟瘴侵吞神界的速度。
陌珀皱眉，心想神界的废物未免太多了，难道冰柠死后，五大神使和蒂兰被下派到人界，神界就再无人可用了吗？
栢文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心烦意乱地把汇报书往桌上一丢，抬头看向这十六年间自己新得的神使中最出色的一位。
“你来是有什么事情吗？晴空学院那边的情况如何？”
“那边还好。”陌珀说道：“我此来是想与你商量火系魔法课结业考核一事。”
栢文一怔，“你的课程才刚开了这么几日，急什么？”
陌珀直言：“我想带着他们去魔界考核。”
“什么？”栢文挑眉，“去陌珀的地盘？你……认真的？”
占据魔界地盘的尊主认真点头，“我想带他们去圣灵火山。”
栢文眨了眨眼，明白了对方的用意，“你是想要音旋去那里找寻回她的东西吧？”
“没错。”
魔界的圣灵火山，就和神界的白兰花海一样，是少有的能自发抵御烟瘴侵扰、且能向外散发灵气的圣地。
这两处有一个共同点，便是都占据了属于大祭司的东西，在冰柠临死之前。
白兰花海因为当年被冰柠的血液浇灌而保有灵气，而圣灵火山则是占据了冰柠的祭司权杖。
那根权杖很漂亮，与冰柠等身高，繁复的花纹被雕刻在其身上，最上面的顶饰是一颗拳头大的白色宝石，晶莹剔透，光芒璀璨。
祭司权杖象征着祭司的地位和尊荣，同时也是冰柠惯用的武器，她曾经拿如此珍贵之物当作普通长棍，甩人用的。
后来，在冰柠死前，她将这根本身就力量强大的权杖留在了魔界，封印在圣灵火山之中，对陌珀说：“给你留点保命符，它常年浸染我的力量，若是有朝一日如同神兽一般成了精，只怕不比你弱呢。”
当时陌珀不明所以，怔怔地看着她完成对权杖的封印，然后回了神界。
再之后，冰柠死在了神界。
大祭司的权杖遗失，神族怎能甘心？栢文当初派了很多人四下寻找灵力强盛的权杖，最终却得知那珍贵之物竟被魔界占了去。
后来两族打起来时，神界也屡次要求魔界归还大祭司法宝，只可惜那是冰柠亲自设下的封印，陌珀也没本事破解。而这种理由，即便说出去也没人会信的。
陌珀选择了缄口不言，却未曾想到，时隔千年之后，三界灵气匮乏，那根权杖所在的圣灵火山地界却依靠着冰柠留下来的东西，勉力向魔界释放灵气，继而令那片火山成为圣地。
这中间的很多缘由，陌珀不清楚，栢文更不可能清楚。
栢文听到对方提出这个建议，第一时间想到了本该属于神界的宝物。
“你想让音旋把祭司权杖找回来，作为己用。”
“对。”
陌珀不是不知道，那根权杖一定可以被音旋拿回去，而没了法宝压阵的火山此后再算不得圣地，魔界最后一点的固定灵气供给会荡然无存……
但是他觉得，是时候该让音旋找回属于她的东西了，就像两年前他做主解了音旋灵魂上的封印。
栢文迟疑片刻，“万一魔界尊主察觉到他们入侵，现身下杀手怎么办？”
“不会的。”魔尊本人在此保证，“何况，他若是见到访客中有那样一张的面孔，又怎么会下杀手呢？”
“说的也是。”栢文点了点头，“好，你提前准备着吧，注意保证他们的安全。”
陌珀应了一声，离开了升云殿。
他站在神界的月光下，仰面轻叹，觉得这里的月色还不及人间的一半。
入夜之后的神界灰蒙蒙的，瞧着寥落可怕，哪还有从前金碧辉煌的模样？
陌珀微微捏紧双手，想到自己亲口提出要音旋去找寻属于冰柠的东西，心中也不是滋味。
“别怪我。”他耸着脑袋，沉声自言自语道：“你说过的，如有需要，我可以替你做主布局一切。现在，确实已经到了非需要你不可的关节点了，三界要完了。”
他叹了一声，合上双目，“你现在这样很好，只是希望你能松松手，给三界一点活路，一点希望……”
“往后，往后就……”
陌珀的话音戛然而止，在他的不远处冷不丁显现出一个身影，修长纤细，是个女子。
他凝目向前看去，对方双眼处蒙着的绷带惨白瘆人，陌珀不由皱了下眉。
月使曼莎。
那位尊贵的神族女子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先开了口，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意，“你和哥哥提议，要那个人去魔界找回祭司权杖？”
“是啊，怎么？”
“不怎么，做得好。”曼莎的笑容蓦地扩大，“我等这一天也很久了，有人能令那个人去魔界做这件事，我欣喜异常呢。”
陌珀愣了愣，“什么意思？”
曼莎不回应，保持着神秘兮兮的笑容，转过身准备离开。
走了两步后，她想起来什么似的，侧过头又与“红杉”说道：“提醒那个人一句，等她拿到了祭司权杖后，记得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陌珀茫然，她的什么东西？
曼莎不欲多透露实情，她转回头，背对着“红杉”挥了挥手，渐行渐远，最后一句话的尾音遥遥传来，清冷空灵。
“我在白兰花海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