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一梦（十三）
“还我阿狸！”
药碗跌落，咕噜滚动，元锦被拖到纳兰贵妃跟前，直面贵妃快跳出眼眶布满血丝的眼珠，跟索人性命的恶鬼般。
可元锦只轻轻握住贵妃仅剩一层皮的手腕，立时沁泪：“娘娘，你睁眼瞧瞧，我是宝锦啊。”
听到宝锦两字，纳兰贵妃凶狠的神情明显松动。
“宝......锦？”或许多日未和他人讲话了，她迟疑而结巴地挤出宝锦二字，拽住衣襟的力道缓了些。
“是宝锦。”元锦迎上前环住她的腰身，像稚童一样依偎贵妃，“娘娘，宝锦对不起你，父皇他.......”
说到关键处，她转为呜咽，双肩止不住地颤抖。
纳兰贵妃愣了愣，腰部传来元锦的暖意，像烈火般灼热，几乎要将她烫出燎泡。
从得知真相那天起，她放佛坠到冰窖里，感受不到一点温度，加上而今的兴庆宫更是清冷，寒风瑟瑟地刮，刮得她透心冷，刮得她冻成冬日的雪。
一点温度便足以烫化雪。
她疯癫的力道一下泄到底，绷紧如弓弦的身体在元锦的呜咽与环抱中瘫软，泪珠大颗大颗往下落。
她疯过，痛过，嘶吼过，却没哭过，一直到此时此刻。
“阿狸，对不起，娘没有保护好你。”她紧紧抱住元锦，好似抱住逝去之人，倾诉悲痛与懊悔。
元锦用比呜咽声大一点的低泣回应，两人宛若母女拥抱着，哭成一团。
良久，哭声渐渐停止。
纳兰贵妃哭过之后精神反而好点，元锦仰头望着她，咬住下唇，欲言又止。
贵妃还记着她刚才说的话。
她细细端详元锦瘦脱相的面庞，急道：“你是不是受委屈了？告诉我，我为你做主！”
元锦闷头往她怀里，吸进清淡的檀香，微微摇头，显然是受了委屈不敢言。
贵妃俯首，犹疑地问：“是陛下吗？”
尾音刚出口，元锦就惊慌捂住贵妃的嘴巴：“娘娘如今自身难保，小心隔墙有耳。”
贵妃并未听进劝告，她的目光定定落在元锦露出的手腕上，腕间被浸红的纱布松松垮垮，令人窥得一角血痕。
她兀然扯过元锦的手腕，将纱布全部撩开，只见曾经的冰肌玉骨，布满杂乱殷红的疤痕，一道覆一道，直叫人触目惊心。
“陛下......干得？”
她身居高位，各种各样的腌臜事都见过，但看见宝锦的伤痕，嗓音仍然带了丝丝战栗。
“娘娘，别问了，求你别问了，宝锦对不起你。”元锦泪眼滂沱，想抽回手，可贵妃的力道不知何时又变得强硬，如镣铐将她牢牢桎梏。
纳兰贵妃：“宝锦，你我相处十六年，我看着你长大。你小时候还在我膝下养过一段时间，乐得阿狸天天叫妹妹。阿狸叫你妹妹，你就是他妹妹，就是我的女儿。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元锦将头埋进贵妃怀中，贵妃没急着逼问，而是轻轻抚拍她的背。
一盏茶的功夫，元锦才缓缓抬眸，对上贵妃温柔的双眸：“我无意间，无意间听见纳兰明珠死前说，当初有第三个人帮他们害阿狸。”
闻言，贵妃猛地掐住元锦，温柔瞬间被疯掉吞噬大半：“谁？”
元锦：“我不知道。我回去日思夜想，想什么人可以躲过娘娘你当初的搜查，神不知鬼不觉地抹掉痕迹。我每夜辗转反侧，思来想去，只得出一个答案。”
“我实在希望为阿狸讨个公道，但刚问出个引子，他就罚我。”
“他罚我，丢下刀让我割自己，放好多好多血。”她彻底倒在床榻上，缩成虾米状不断哆嗦，“娘娘，我对不起你，我害怕，我不敢再问了，我没脸见你，没脸见你......”
她捂住脸，痛哭流涕，而贵妃安抚人的手无力垂落，表情呆滞，直勾勾盯住一处虚空，不知在想什么。
“.......他是不是接回一个皇子？”纳兰贵妃纵然被关，她的消息依旧灵通。
“嗯。”
“呵——”
贵妃单手盖住上半张脸，五指蹦出根根青筋插进披散的乌发。
她先是低笑，而后音调与愈来愈高，最后发展成尖锐的狞笑。
“太子刚薨，他就迫不及待接回另一个儿子，当真是——父慈子孝！”
“姑姑！”
殿门轰然敞开，冲进焦急的人影。
纳兰侓延一直担心地守在殿外，听见狞笑的第一时间，便不顾元锦的嘱咐冲进殿内。
一进去，元锦蜷缩在床榻上的画面映入眼帘，他匆匆确定贵妃安全，忙红着脸背过身：“抱，抱歉。”
见有外人闯进，元锦亦忙着跳下床，整理好凌乱衣裙。
整理完，她忍不住再抱一次笑着笑着就泣不成声的贵妃：“娘娘，宝锦先行告辞，下次再来看您。望您保重好自己的身子，宝锦盼娘娘无病无灾，安乐顺遂，这肯定也是阿狸哥哥的愿望。”
前面说了再多，也不低最后一句。一句阿狸哥哥的愿望，径直戳进纳兰贵妃的心窝。
她抹掉泪，命纳兰侓延：“摆膳。”
元锦欣慰地弯起眉眼，福身告退，贵妃替她理顺一簇翘起的刘海，叮嘱：“你回宫，好好休息，叫人多给你炖点红枣汤。”
“谢娘娘关心。”元锦退出兴庆宫，纳兰侓延送她一段路。
上轿撵的时候，许是先前哭得太耗神，被微风一吹，她竟迷糊地踏空，好在纳兰侓延眼疾手快稳住她踏空的脚。
“殿下，多谢您劝解姑姑。”他助她踏上轿撵，朝她微笑，“往后所有需要，尽管吩咐。”
堪称稀奇，要知道纳兰侓延脾气爆，对人甚少有好脸色。
“没需要，不必感激。”她劝解纳兰贵妃自有用意。
纳兰侓延登时僵在原地，元锦注视前方吩咐抬轿的太监回宫。
进兴庆宫后就默不作声的贾元锦此时冒头，她沉声问：“元锦，你有心吗？”
“冷漠相待对纳兰侓延才是好事。”她在心里答。
“我说得不是这件事儿！”贾元锦与寻常闹脾气不同，被烧得只剩半截的头发鼓动，戾气横生，“纳兰明珠跟本没说过有第三个人，你欺骗贵妃！”
“我真骗了她吗？”元锦反问。
贾元锦：“？”
她情不自禁回忆天牢中的细节，还有这几日元锦的行为。
她近乎寸步不离地粘着元锦，按道理，元锦如果找到阿狸遇害的其他线索，她应该知道啊。
元锦支着下巴，偏头瞧见陷入沉思的贾元锦，勾起浅笑：“你没说错，我确实欺骗了贵妃。”
“你！”想明白自己被戏弄的贾元锦怒气冲天，却不知骂什么词才能解气，一时愣在当场。
元锦笑言：“可谁规定谎言不是真实呢？”
阿狸其实是进入浮生一梦试炼的闻道宗弟子。
之前去往长陵城的路上，药无尘曾将醒来的试炼弟子名册给她瞧，上面详细记录了他们在浮生一梦的身份与死因，阿狸恰在其中。
登记在册的弟子无不是死于意外或者突发疾病，但世间哪儿有那么巧的事，她更信是人为。
照着这个思路，她将注意力投向洛商，悄悄用傀儡符控制他的一位身边人，准备栽赃陷害，哪知她的准备没有派上用场，就有人受不住刑罚跳出来指证洛商和纳兰明珠的罪行。
她一一解释给贾元锦，然后说：“阿狸死后，贵妃不信他是突发疾病，前前后后彻查后宫不下三次，那个时候她没查出半点线索，而今却那么轻易跳出证人，你说为什么？”
不待贾元锦回答，元锦就道：“因为皇帝希望阿狸死，希望太子死。他不需要继承人，他就是自己的继承人，那位被接回来的皇子，我猜是个傀儡。”
贾元锦倔强道：“万一你猜得都是错的呢？你将贵妃推到皇帝的对立面，你知道她会面对什么吗！”
“我不推一把，她也会自己走到对立面。”
“她不会！我只希望她平安！”
元锦：“贵妃姓纳兰，她叫纳兰明月，是纳兰家的纳兰明月。纳兰家因站错队伍引起皇帝忌惮，你以为贵妃不会被波及吗？贾元锦你应该最了解你那父皇，没用的东西，阻碍的绊脚石，他压根儿不会手下留情。”
“贵妃被禁足，纳兰侓延进宫当人质，就是最好的证明。”
“纳兰家只剩下一条路，全力支持贵妃搬倒皇帝，过继宗嗣，垂帘听政。”
贾元锦顿时哑口无言，她还想张口反驳，却说不出一个字。
元锦叹道：“信我。”
——
纳兰陆延目不转睛盯着元锦的仪仗队伍，直到他们慢慢走远，走到再也看不见的位置，半晌才回头进殿。
纳兰贵妃勉强喝完一碗白粥，挥手命宫人撤下剩余的膳食：“你们都退出去，侓延留下。”
不一会儿，殿内只剩下她与纳兰陆延。
纳兰侓延立于不远不近的位置，生怕冒犯让外人说闲话。
“侓延，你过来。”贵妃招手，纳兰侓延方靠近几步，“你帮姑姑向家里递个消息，去查被贾洛商身边每一人的背景，祖宗十八代都给本宫翻出来，一个都不准放过！”
“知道了，姑姑。”纳兰侓延没问缘由，痛快接下任务。
三天后，纳兰家传来消息，纳兰侓延汇报道：“姑姑，洛商身边的人几乎没问题，但有一个人除外，他原是孤儿，后来进宫作太监，一直在东宫侍奉。但他曾有一位青梅，那位青梅的夫婿本是小吏，后升任主簿。升任那年正是阿狸死得那年，而且李德全下面的小太监送了他们良田百亩。”
“姑姑，还要往深里查吗？”
纳兰贵妃半阖眼，转动佛珠：“已经足够了。”
足够她相信宝锦的话。
“去联系东宫旧部，求国师大人出手，记住，要把纳兰家撇干净！”
纳兰侓延：“侄儿明白，我们纳兰一族与前太子势不两立。”
他声若洪钟，斩钉截铁。
余音幽幽绕梁，而后越过窗棂，跨过时间与空间的距离，与风飘向远方。
“我贾元锦与那些迂腐的朝臣势不两立！”长乐宫中，贾元锦气得跳脚，归根结底老皇帝已近花甲之年，朝臣害怕国本动摇，因此急急忙忙上折子请立储君安民心，据说请立的正是那位刚被接回来的皇子。
贾元锦倒不是为洛商愤慨，而是为贵妃鸣不平。
对外，洛商乃病重薨逝，葬礼满打满算才过一月，朝臣就不顾贵妃悲痛请立其他皇子
对内，知情人都晓得洛商是遭两位贵人厌恶，可又要保全皇家颜面，方使他静静咽气，腾出太子之位。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贵妃看见东宫换新面孔，内心之复杂，不言自明。
“至少再等半年，让人缓缓吧。”贾元锦闷声闷气道。
“这儿是皇宫。”元锦仅提醒一句，就将注意力全放在桌上摆得符箓上。
指腹滑过表面粗糙的符箓，她暗暗懊恼自己忒小心，当初归还符箓前如果再多留点儿，哪至于只剩下两张供她使用，一张傀儡符，一张风符。
贾元锦像吃了炮仗，没事就刺她：“你借皇帝杀洛商，现今又借纳兰家除皇帝，把人人当做棋子，怎么遇到国师就当缩头乌龟？你不是能说会道么？也去骗他呀。”
元锦捏住风符，到底忍下来。
“我知道你与贵妃母女情深，对我的做法心生不满，可我凭什么要顾忌你的感受？”她的眼神是贾元锦从未见过的冷戾，“说话动动脑子，否则引起的后果你不会希望看见。”
贾元锦霎时间寒毛直竖，被猛兽盯住的危机感倏然爬满整个头，喋喋不休的嘴巴即刻冻僵。
她敢和元锦横，是因为平时元锦对她的纵容和不计较，然而元锦一旦较真，她灰飞烟灭恐怕都算好下场。
贾元锦讷讷降到桌面，几根发丝散落在元锦摆得端端正正的符箓上，她赶忙拖着发丝远离符箓，讨好地说：“大喻上下，不，是全世间能使用符箓的人，原本只有国师，如今又有你，你们真是天生的佳偶！”
元锦揉揉眉心，收起符箓，反驳道：“不是我，是你。”
贾元锦的灵女之身可感知天地灵气，而符箓的运用离不开灵气流动，她能使用符箓的确归功贾元锦。
可贾元锦的心重重一沉，连忙摇头否认，速度快得甚至能看见残影，生怕元锦将不满发泄在她身上。
像拨浪鼓。
元锦越瞧越觉得像，眸中冷厉不知不觉消弭，冒出几分笑意。
她以手背抵唇作掩饰，假装冷淡地嗯了声。
日子暂且平淡得过下去，老皇帝身体愈发康健，似具英姿勃发之态，根本不像年过半百的老人。
老皇帝接连大半个月流连后宫，大展龙威，确定自己更胜从前后，终于放过元锦，命她好生修养。
纳兰贵妃亦振作精神，借阿狸最爱玩的纸鸢诱来老皇帝，感今怀昔，令老皇帝不禁怀念起从前。最终，他解开贵妃禁足，把掌管后宫的权柄再次移交贵妃。
纳兰贵妃被皇帝的情意深深感动，日日洗手作羹汤，熨帖忧思天下的皇帝，成婚多年的两人竟再次柔情蜜意。
说起柔情蜜意，元锦和云轻白的关系也开始走近，虽说是元锦没脸没皮装可怜换来的，但至少她能踏进自己的寝殿了！
贾元锦默默发牢骚，谁家公主如此凄惨，进自己寝殿都要别人同意，要是她！咳咳，不可说，说了元锦又要冷待她。
同病相怜的还有国师府来的白衣弟子。
白衣弟子通常是夜深人静后，飞檐走壁偷偷潜入长乐宫，然后看见窗棂上映出师父被烛火勾勒出的剪影，他临窗长坐，手中拿着宝锦公主的剑穗，纹丝不动地端详，跟石头似得。
可当他进入殿内，师父手中的剑穗已然换作书卷。
他心道师父扭捏的模样像极了自己暗自怀春却不敢迈出半步的师弟，不仅如此，还要此地无银三百两，当众争辩一番自己才没有动心。
不过他只敢腹诽，要是说出口，定得挨罚。
这日子居然过出岁月静好的情境来。
盛夏，蝉鸣蛙噪。
元锦换上薄衫仍觉闷得慌，不得已用冰鉴送风，却遭寒意侵体，感染风寒。
那可好，又冷又热，痛苦得元锦喝自己的血，可惜效用不显。
贾元锦挠头，猜测：“会不会是之前失血过多，导致底子变虚？”
她从小到大很少生病，若是生病一般都在失血之后。
她按照以往的经验安慰道：“养养就好啦。”
元锦面无表情喝下祛寒的药，挥退所有人，褪下衣裙只穿一件肚兜，闷头睡过去。
贾元锦见此香艳的场景，先还羞怯地劝说要注意身份礼仪，而今见习惯了，已经能做到脸不红心不跳目不斜视地穿墙而过。
呜呜呜，画面太羞涩，她还是不习惯。
所以她没有发现，她离开之后，一道银白的袖袍拂过元锦烧红的脸庞。
药碗跌落，咕噜滚动，元锦被拖到纳兰贵妃跟前，直面贵妃快跳出眼眶布满血丝的眼珠，跟索人性命的恶鬼般。
可元锦只轻轻握住贵妃仅剩一层皮的手腕，立时沁泪：“娘娘，你睁眼瞧瞧，我是宝锦啊。”
听到宝锦两字，纳兰贵妃凶狠的神情明显松动。
“宝......锦？”或许多日未和他人讲话了，她迟疑而结巴地挤出宝锦二字，拽住衣襟的力道缓了些。
“是宝锦。”元锦迎上前环住她的腰身，像稚童一样依偎贵妃，“娘娘，宝锦对不起你，父皇他.......”
说到关键处，她转为呜咽，双肩止不住地颤抖。
纳兰贵妃愣了愣，腰部传来元锦的暖意，像烈火般灼热，几乎要将她烫出燎泡。
从得知真相那天起，她放佛坠到冰窖里，感受不到一点温度，加上而今的兴庆宫更是清冷，寒风瑟瑟地刮，刮得她透心冷，刮得她冻成冬日的雪。
一点温度便足以烫化雪。
她疯癫的力道一下泄到底，绷紧如弓弦的身体在元锦的呜咽与环抱中瘫软，泪珠大颗大颗往下落。
她疯过，痛过，嘶吼过，却没哭过，一直到此时此刻。
“阿狸，对不起，娘没有保护好你。”她紧紧抱住元锦，好似抱住逝去之人，倾诉悲痛与懊悔。
元锦用比呜咽声大一点的低泣回应，两人宛若母女拥抱着，哭成一团。
良久，哭声渐渐停止。
纳兰贵妃哭过之后精神反而好点，元锦仰头望着她，咬住下唇，欲言又止。
贵妃还记着她刚才说的话。
她细细端详元锦瘦脱相的面庞，急道：“你是不是受委屈了？告诉我，我为你做主！”
元锦闷头往她怀里，吸进清淡的檀香，微微摇头，显然是受了委屈不敢言。
贵妃俯首，犹疑地问：“是陛下吗？”
尾音刚出口，元锦就惊慌捂住贵妃的嘴巴：“娘娘如今自身难保，小心隔墙有耳。”
贵妃并未听进劝告，她的目光定定落在元锦露出的手腕上，腕间被浸红的纱布松松垮垮，令人窥得一角血痕。
她兀然扯过元锦的手腕，将纱布全部撩开，只见曾经的冰肌玉骨，布满杂乱殷红的疤痕，一道覆一道，直叫人触目惊心。
“陛下......干得？”
她身居高位，各种各样的腌臜事都见过，但看见宝锦的伤痕，嗓音仍然带了丝丝战栗。
“娘娘，别问了，求你别问了，宝锦对不起你。”元锦泪眼滂沱，想抽回手，可贵妃的力道不知何时又变得强硬，如镣铐将她牢牢桎梏。
纳兰贵妃：“宝锦，你我相处十六年，我看着你长大。你小时候还在我膝下养过一段时间，乐得阿狸天天叫妹妹。阿狸叫你妹妹，你就是他妹妹，就是我的女儿。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元锦将头埋进贵妃怀中，贵妃没急着逼问，而是轻轻抚拍她的背。
一盏茶的功夫，元锦才缓缓抬眸，对上贵妃温柔的双眸：“我无意间，无意间听见纳兰明珠死前说，当初有第三个人帮他们害阿狸。”
闻言，贵妃猛地掐住元锦，温柔瞬间被疯掉吞噬大半：“谁？”
元锦：“我不知道。我回去日思夜想，想什么人可以躲过娘娘你当初的搜查，神不知鬼不觉地抹掉痕迹。我每夜辗转反侧，思来想去，只得出一个答案。”
“我实在希望为阿狸讨个公道，但刚问出个引子，他就罚我。”
“他罚我，丢下刀让我割自己，放好多好多血。”她彻底倒在床榻上，缩成虾米状不断哆嗦，“娘娘，我对不起你，我害怕，我不敢再问了，我没脸见你，没脸见你......”
她捂住脸，痛哭流涕，而贵妃安抚人的手无力垂落，表情呆滞，直勾勾盯住一处虚空，不知在想什么。
“.......他是不是接回一个皇子？”纳兰贵妃纵然被关，她的消息依旧灵通。
“嗯。”
“呵——”
贵妃单手盖住上半张脸，五指蹦出根根青筋插进披散的乌发。
她先是低笑，而后音调与愈来愈高，最后发展成尖锐的狞笑。
“太子刚薨，他就迫不及待接回另一个儿子，当真是——父慈子孝！”
“姑姑！”
殿门轰然敞开，冲进焦急的人影。
纳兰侓延一直担心地守在殿外，听见狞笑的第一时间，便不顾元锦的嘱咐冲进殿内。
一进去，元锦蜷缩在床榻上的画面映入眼帘，他匆匆确定贵妃安全，忙红着脸背过身：“抱，抱歉。”
见有外人闯进，元锦亦忙着跳下床，整理好凌乱衣裙。
整理完，她忍不住再抱一次笑着笑着就泣不成声的贵妃：“娘娘，宝锦先行告辞，下次再来看您。望您保重好自己的身子，宝锦盼娘娘无病无灾，安乐顺遂，这肯定也是阿狸哥哥的愿望。”
前面说了再多，也不低最后一句。一句阿狸哥哥的愿望，径直戳进纳兰贵妃的心窝。
她抹掉泪，命纳兰侓延：“摆膳。”
元锦欣慰地弯起眉眼，福身告退，贵妃替她理顺一簇翘起的刘海，叮嘱：“你回宫，好好休息，叫人多给你炖点红枣汤。”
“谢娘娘关心。”元锦退出兴庆宫，纳兰侓延送她一段路。
上轿撵的时候，许是先前哭得太耗神，被微风一吹，她竟迷糊地踏空，好在纳兰侓延眼疾手快稳住她踏空的脚。
“殿下，多谢您劝解姑姑。”他助她踏上轿撵，朝她微笑，“往后所有需要，尽管吩咐。”
堪称稀奇，要知道纳兰侓延脾气爆，对人甚少有好脸色。
“没需要，不必感激。”她劝解纳兰贵妃自有用意。
纳兰侓延登时僵在原地，元锦注视前方吩咐抬轿的太监回宫。
进兴庆宫后就默不作声的贾元锦此时冒头，她沉声问：“元锦，你有心吗？”
“冷漠相待对纳兰侓延才是好事。”她在心里答。
“我说得不是这件事儿！”贾元锦与寻常闹脾气不同，被烧得只剩半截的头发鼓动，戾气横生，“纳兰明珠跟本没说过有第三个人，你欺骗贵妃！”
“我真骗了她吗？”元锦反问。
贾元锦：“？”
她情不自禁回忆天牢中的细节，还有这几日元锦的行为。
她近乎寸步不离地粘着元锦，按道理，元锦如果找到阿狸遇害的其他线索，她应该知道啊。
元锦支着下巴，偏头瞧见陷入沉思的贾元锦，勾起浅笑：“你没说错，我确实欺骗了贵妃。”
“你！”想明白自己被戏弄的贾元锦怒气冲天，却不知骂什么词才能解气，一时愣在当场。
元锦笑言：“可谁规定谎言不是真实呢？”
阿狸其实是进入浮生一梦试炼的闻道宗弟子。
之前去往长陵城的路上，药无尘曾将醒来的试炼弟子名册给她瞧，上面详细记录了他们在浮生一梦的身份与死因，阿狸恰在其中。
登记在册的弟子无不是死于意外或者突发疾病，但世间哪儿有那么巧的事，她更信是人为。
照着这个思路，她将注意力投向洛商，悄悄用傀儡符控制他的一位身边人，准备栽赃陷害，哪知她的准备没有派上用场，就有人受不住刑罚跳出来指证洛商和纳兰明珠的罪行。
她一一解释给贾元锦，然后说：“阿狸死后，贵妃不信他是突发疾病，前前后后彻查后宫不下三次，那个时候她没查出半点线索，而今却那么轻易跳出证人，你说为什么？”
不待贾元锦回答，元锦就道：“因为皇帝希望阿狸死，希望太子死。他不需要继承人，他就是自己的继承人，那位被接回来的皇子，我猜是个傀儡。”
贾元锦倔强道：“万一你猜得都是错的呢？你将贵妃推到皇帝的对立面，你知道她会面对什么吗！”
“我不推一把，她也会自己走到对立面。”
“她不会！我只希望她平安！”
元锦：“贵妃姓纳兰，她叫纳兰明月，是纳兰家的纳兰明月。纳兰家因站错队伍引起皇帝忌惮，你以为贵妃不会被波及吗？贾元锦你应该最了解你那父皇，没用的东西，阻碍的绊脚石，他压根儿不会手下留情。”
“贵妃被禁足，纳兰侓延进宫当人质，就是最好的证明。”
“纳兰家只剩下一条路，全力支持贵妃搬倒皇帝，过继宗嗣，垂帘听政。”
贾元锦顿时哑口无言，她还想张口反驳，却说不出一个字。
元锦叹道：“信我。”
——
纳兰陆延目不转睛盯着元锦的仪仗队伍，直到他们慢慢走远，走到再也看不见的位置，半晌才回头进殿。
纳兰贵妃勉强喝完一碗白粥，挥手命宫人撤下剩余的膳食：“你们都退出去，侓延留下。”
不一会儿，殿内只剩下她与纳兰陆延。
纳兰侓延立于不远不近的位置，生怕冒犯让外人说闲话。
“侓延，你过来。”贵妃招手，纳兰侓延方靠近几步，“你帮姑姑向家里递个消息，去查被贾洛商身边每一人的背景，祖宗十八代都给本宫翻出来，一个都不准放过！”
“知道了，姑姑。”纳兰侓延没问缘由，痛快接下任务。
三天后，纳兰家传来消息，纳兰侓延汇报道：“姑姑，洛商身边的人几乎没问题，但有一个人除外，他原是孤儿，后来进宫作太监，一直在东宫侍奉。但他曾有一位青梅，那位青梅的夫婿本是小吏，后升任主簿。升任那年正是阿狸死得那年，而且李德全下面的小太监送了他们良田百亩。”
“姑姑，还要往深里查吗？”
纳兰贵妃半阖眼，转动佛珠：“已经足够了。”
足够她相信宝锦的话。
“去联系东宫旧部，求国师大人出手，记住，要把纳兰家撇干净！”
纳兰侓延：“侄儿明白，我们纳兰一族与前太子势不两立。”
他声若洪钟，斩钉截铁。
余音幽幽绕梁，而后越过窗棂，跨过时间与空间的距离，与风飘向远方。
“我贾元锦与那些迂腐的朝臣势不两立！”长乐宫中，贾元锦气得跳脚，归根结底老皇帝已近花甲之年，朝臣害怕国本动摇，因此急急忙忙上折子请立储君安民心，据说请立的正是那位刚被接回来的皇子。
贾元锦倒不是为洛商愤慨，而是为贵妃鸣不平。
对外，洛商乃病重薨逝，葬礼满打满算才过一月，朝臣就不顾贵妃悲痛请立其他皇子
对内，知情人都晓得洛商是遭两位贵人厌恶，可又要保全皇家颜面，方使他静静咽气，腾出太子之位。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贵妃看见东宫换新面孔，内心之复杂，不言自明。
“至少再等半年，让人缓缓吧。”贾元锦闷声闷气道。
“这儿是皇宫。”元锦仅提醒一句，就将注意力全放在桌上摆得符箓上。
指腹滑过表面粗糙的符箓，她暗暗懊恼自己忒小心，当初归还符箓前如果再多留点儿，哪至于只剩下两张供她使用，一张傀儡符，一张风符。
贾元锦像吃了炮仗，没事就刺她：“你借皇帝杀洛商，现今又借纳兰家除皇帝，把人人当做棋子，怎么遇到国师就当缩头乌龟？你不是能说会道么？也去骗他呀。”
元锦捏住风符，到底忍下来。
“我知道你与贵妃母女情深，对我的做法心生不满，可我凭什么要顾忌你的感受？”她的眼神是贾元锦从未见过的冷戾，“说话动动脑子，否则引起的后果你不会希望看见。”
贾元锦霎时间寒毛直竖，被猛兽盯住的危机感倏然爬满整个头，喋喋不休的嘴巴即刻冻僵。
她敢和元锦横，是因为平时元锦对她的纵容和不计较，然而元锦一旦较真，她灰飞烟灭恐怕都算好下场。
贾元锦讷讷降到桌面，几根发丝散落在元锦摆得端端正正的符箓上，她赶忙拖着发丝远离符箓，讨好地说：“大喻上下，不，是全世间能使用符箓的人，原本只有国师，如今又有你，你们真是天生的佳偶！”
元锦揉揉眉心，收起符箓，反驳道：“不是我，是你。”
贾元锦的灵女之身可感知天地灵气，而符箓的运用离不开灵气流动，她能使用符箓的确归功贾元锦。
可贾元锦的心重重一沉，连忙摇头否认，速度快得甚至能看见残影，生怕元锦将不满发泄在她身上。
像拨浪鼓。
元锦越瞧越觉得像，眸中冷厉不知不觉消弭，冒出几分笑意。
她以手背抵唇作掩饰，假装冷淡地嗯了声。
日子暂且平淡得过下去，老皇帝身体愈发康健，似具英姿勃发之态，根本不像年过半百的老人。
老皇帝接连大半个月流连后宫，大展龙威，确定自己更胜从前后，终于放过元锦，命她好生修养。
纳兰贵妃亦振作精神，借阿狸最爱玩的纸鸢诱来老皇帝，感今怀昔，令老皇帝不禁怀念起从前。最终，他解开贵妃禁足，把掌管后宫的权柄再次移交贵妃。
纳兰贵妃被皇帝的情意深深感动，日日洗手作羹汤，熨帖忧思天下的皇帝，成婚多年的两人竟再次柔情蜜意。
说起柔情蜜意，元锦和云轻白的关系也开始走近，虽说是元锦没脸没皮装可怜换来的，但至少她能踏进自己的寝殿了！
贾元锦默默发牢骚，谁家公主如此凄惨，进自己寝殿都要别人同意，要是她！咳咳，不可说，说了元锦又要冷待她。
同病相怜的还有国师府来的白衣弟子。
白衣弟子通常是夜深人静后，飞檐走壁偷偷潜入长乐宫，然后看见窗棂上映出师父被烛火勾勒出的剪影，他临窗长坐，手中拿着宝锦公主的剑穗，纹丝不动地端详，跟石头似得。
可当他进入殿内，师父手中的剑穗已然换作书卷。
他心道师父扭捏的模样像极了自己暗自怀春却不敢迈出半步的师弟，不仅如此，还要此地无银三百两，当众争辩一番自己才没有动心。
不过他只敢腹诽，要是说出口，定得挨罚。
这日子居然过出岁月静好的情境来。
盛夏，蝉鸣蛙噪。
元锦换上薄衫仍觉闷得慌，不得已用冰鉴送风，却遭寒意侵体，感染风寒。
那可好，又冷又热，痛苦得元锦喝自己的血，可惜效用不显。
贾元锦挠头，猜测：“会不会是之前失血过多，导致底子变虚？”
她从小到大很少生病，若是生病一般都在失血之后。
她按照以往的经验安慰道：“养养就好啦。”
元锦面无表情喝下祛寒的药，挥退所有人，褪下衣裙只穿一件肚兜，闷头睡过去。
贾元锦见此香艳的场景，先还羞怯地劝说要注意身份礼仪，而今见习惯了，已经能做到脸不红心不跳目不斜视地穿墙而过。
呜呜呜，画面太羞涩，她还是不习惯。
所以她没有发现，她离开之后，一道银白的袖袍拂过元锦烧红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