皑皑千峰,巍巍雪山,皎洁的月光把冰川映得灼亮浮辉。

    山顶上空,一位天女带着侍从飘飘而来。

    “仙子,我们天界有数不清的珍贵药物,为何还要来凡间寻?”

    这位仙子,正是琉璃苑的清涟。她回头对女童道:“同种药草,生长在不同的季节、地域、阴阳处,效能会有差别。此处雪峰清寒入骨,加上月亮的威力和独特的气候环境,所产的药草清凉缓顿,可作天下极寒之药。”

    女童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手捧梅瓶紧跟其后,同时好奇地观赏琉璃苑中没有的冰湖寒川。主仆二人落下祥云,行至山凹,女童突然大叫:“那非人非鬼为何物?”清涟素来喜静,苑中只有两个侍童,平日里也不许她们喧哗喝呼,此趟一人留守苑中,一人跟着来采药,孩童不似成人沉稳,惊异之下,自觉失态,忙掩住小嘴。

    果然,清涟瞪了她一眼,“恁它是个什么鬼神,你已修成仙体,还这样一惊一乍的。”说完,目光朝女童所指的方向扫去,远望见白茫茫的冰层上蜷缩着团黑影,那“怪物”毛发蓬乱,大半张脸被遮住,清涟心忖:“分明是只妖。”忽然飞身而起,眨眼间掠到“怪物”近旁,端详片刻,轻描淡写道:“走罢。”便转身离开。

    女童“咦”了声,显然不大明白,凑近细看,不觉打个寒战,一股冷意直袭全身。原来是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面目肮脏,毫无血色,枯瘦的双手紧紧抱在胸前,薄唇剑眉上都镀了层寒霜,要不是他的眼皮微微翕动,几乎是一尊冰雕。

    此人正是琅跋。那日,他安顿好鬘光,一路冒雪冲寒,甩掉几只魔鹿,来到朔风凛冽的冰川上,心想:“这里冻肤裂骨,就算不会立即毒发身亡,也会被冻死。”他反正一心求死,便无喜无悲地闭目等待。垂毙殆尽之际,听到有人低低地说话,朦朦胧胧中一个白影飞近,身形、语气颇似鬘光。

    女童知道清涟并非苛冷无情之人,但此刻又没有救人的意思,便怯怯问道:“仙子,救不救?”

    旋风裹挟着雪气,掀起微微透明的蝉衣,飘出一股幽香,清涟仙子在冰川中更显得明净夺人。

    “还救什么?我清涟有两不救,一是没救,二是他自己不想活。”

    女童吃了一惊:“难道他不想活?”

    清涟已走出丈余,浑浑噩噩中,琅跋把她看成鬘光,此时心中干着急,说话也极度艰难,不知自何处生出一股力气,清晰地喊出:“鬘......鬘......光......”

    清涟大惊,立即回身,颤声道:“你说什么?”

    当初,清涟知道鬘光与阿思有段母女因缘,因苦劝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昔日好姐妹落入人间。鬘光投胎后遭逢变故,清涟失去她的消息,日日忧心,此时竟从“怪物”口中听到她的名字,欢喜逾恒,顾不得脏臭,蹲下身抓住“怪物”手,急道:“你认识鬘光?她在哪里?”

    琅跋呼吸甚弱,双目紧闭,说不出话来。清涟看出他中了魔蝎毒,一摸额头,烫如烙铁,忙摸出两枚香薷三辛丸塞进他口中,又念咒暂时护住其魂魄,女童被她突然紧张的情绪感染了,问道:“还有救么?”

    清涟眉头紧锁,道:“毒性周游全身,三百六十支连接脉深受毒害,幸而寒气凝滞住部分血液,心脏不至于马上溃糜,但寒气也使病情复杂起来......要保住命,十分困难。”她慢慢起身,把琅跋从头打量一番,疑惑道:“你是谁?怎么会认识鬘光?”

    清涟只知鬘光有一旄牛坐骑,因没见过琅跋真身,便没把他和旄牛联系起来。不过她做出决定,带这个人回琉璃苑,尽力探出鬘光下落。

    冬去春来,天上十日,人间十年。

    巍峨峻岭,夕阳西沉,一只野猪在深山中仓惶乱窜,它的长牙外翻,约二百来斤重,惊起了歇鸣的杜鹃和成群野兔。后面跟着跑出来一个少年,左手持裹有皮革的大弓,右手搭箭于弦,数次瞄准野猪待发时,都被幽深的林麓遮住视线。

    那少年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健康的小麦肤色,脸部线条粗犷,英俊轩昂,可见他年纪虽小,在沙场的时日可不浅,他就是青州大将军牧横云的养子牧离毕,现如今替父驻守微霜城,闲来常入山打猎。

    追丢了猎物,牧离毕有些沮丧,远望青山慢慢吞没残阳,心中寻思着:“最近没有战事,可我不熟悉这座山,若有妖兽出没岂不麻烦,趁天亮回去为好。”想起出门时还在兄弟们面前拍胸脯保证,晚上定能吃到烤全猪,可惜了五香烧酒没有下酒菜,姑且打几只山鸡交差吧。这时,忽听得右上方传来惊呼声,牧离毕下意识地循声奔去,快到近前,心中略一踌躇,“听起来有个女子遇到了危险,不过养父常说‘深丛幽岩生妖邪’,倘或是女妖精......”想到这里,不由得绷紧了手中的弓弦。再走数步,眼前突然出现一幕惊心动魄的场景:花木深处,一簇葱茏树荫下,两只通身黑亮、角叉奇大的怪鹿围抵着个少女,那少女又急又怕,眼泪汪汪地直用腿踢赶怪鹿,口中呼道:“走开!走开!”

    牧离毕胸口一热,再也无法忍耐,大叫一声:“妖畜,休得害人!”话落箭出,同时身后掠过一阵劲风,原来有支绑扎着秃鹫羽翼的箭,与自己的箭一起飞出去。那中了羽翼箭的怪鹿,霎时化为黑色妖光消逝在空气里,被牧离毕射中的怪鹿挣扎两下又站起来,人类的武器没有足够能量杀死它。

    眼见怪鹿要遁走,复又飞出一支羽翼箭,把怪鹿钉在地上,顷刻间也化光消散了。

    牧离毕这才发现身后站着十几位彪形大汉,个个便装打扮,手中的刀均出鞘而待,侍立两傍。中间一位削瘦的中年男子,生着高挺的鹰钩鼻,深深的眼睛,胡髯卷曲,脸上虽带着微笑,仍有一种让人不自觉生起防御心的险恶感,他手里握着刚才发出的羽翼箭,笑道:“小兄弟有胆有识,身手不凡,非池中物啊!”牧离毕见他年纪和养父差不多,武功却不在养父之下,心中暗叹:“此人内功深不可测,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身后,我竟没有察觉,又举手之间杀死妖畜,不知是哪里来的厉害人物。”

    牧离毕眼里充满感激和敬佩,揖手道:“惭愧,惭愧,若非前辈出手,这两个祸害定从晚辈手中逃脱了。”

    中年男人哈哈大笑,上来拍拍他的肩膀,“走,我们看看那孩子怎么样了。”

    惊魂甫定的少女见众人围住自己,慢慢抬起头来,漆黑的长发之间露出半张脸,霎时间,众人都定住了。她虽跌倒在尘土里,身着半旧不新的粗布褐裙,仍遮掩不住绝世容光,恍然似琼瑶玉宇的仙子,牧离毕心头扑扑地跳个不停,暗想:“莫非她也是妖邪?”接着中年男人开口,说出了他心中的疑问:“小姑娘,你是不是人?”

    女孩长长的浓睫眨巴眨巴,有些不明白,朱唇宛如打湿的红樱桃,低低道:“我......是人。”她眼睛里凝着泪珠儿,看起来那么娇弱无依,众人怜惜之情大增,均想:“就算她是妖,大人要我用羽翼箭杀她,我也下不了手。”

    中年男人道:“既然是人,为何会被魔鹿纠缠?”

    牧离毕这才明白中年男人那句“是不是人”,并非惊叹她的容貌。

    少女露出诧异的神色,“魔鹿?它们是魔鹿?”

    “鹿本为仙兽,一千年修成白色,两千年才能修成黑色,但也有些误入邪道的,时间越久,越失本性,成为魔王的奴仆。”

    少女越听越迷茫,“什么是魔王?”

    中年男子没有回答,向少女上下打量,目光突然停留在她胸前的项链上。牧离毕边看中年男子,边看少女,那项链是根普通的黑丝绦子缀着一枚小拇指长的金角,猎户、边地之人佩戴兽牙、角状的饰品很正常,想来前辈太过谨慎了,他忍不住插嘴道:“姑娘有没有受伤?先起来再说。”

    “好。”少女声音甜净,比起盯着自己看的大叔,她更喜欢这个大哥哥。

    中年男子看出些端倪,心忖着:“她一凡间女子,戴着不属于凡间的宝物,这或许是魔鹿攻击她的原因。”随即微微一笑,命侍从道:“去,扶姑娘起来,你们这些粗汉,动作轻些。”

    少女起身后,拍拍屁股上的泥土,当着一众男子撩开布裙,露出玉箸般的小腿,原来左腿肚上有块铜钱大小的淤青。她嘻嘻一笑,说道:“还好没出血。谢谢这位大哥哥和大叔救我。”

    她这一连串的动作,娇憨自然,不避讳男女之嫌,牧离毕与中年男人均吃了一惊,那句:“使不得......”还没喊出来,她已放下裙边,又听她娇滴滴地叫“大哥哥”、“大叔”,便莫说这几个男人,恁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也会瞬间化为绕指柔,魂醉骨酥。

    世间有那等专门迷惑人的妩媚女子,然而这少女的一颦一笑,完全出于天真,没有丝毫造作,倒把一群大男人弄得狼狈不堪,有几个未成家的脸都红了。

    少女想起什么,突然“啊”的一声,急道:“阿叔会不会也碰到怪鹿,我得赶快回家!”

    中年男人和牧离毕听她这么说,回过神来,不约而同对望一眼。大家都是男人,对方想什么很容易猜出,牧离毕平日里言谈挥洒流畅,这会儿却不知该怎么说,中年男子开口道:“呃......姑娘,我们送你回家吧,如果再遇到魔鹿,也好保护你。”

    按理说,带一群陌生大汉回家,可能会更加危险,少女连片刻思索都没有,当即点点头,“行,我家不远,你们跟着我。”

    牧离毕不禁暗暗替她捏把汗,他不知道中年男人的来历,所以到现在都没自报家门,小姑娘却毫无防备之心,就把人带回家,如果这群人是盗匪逃犯......他偷偷摸出三支飞刀压在掌心,心道:“倘若他们敢伤害她,我就先射倒带头的,再与其他随从拼死一搏。”

    一路上,少女好奇地东问西问,一会儿“大叔,你的箭为什么能杀死怪鹿”、一会儿“大哥哥叫什么名字”,众人都被她逗乐了,笑问道:“小姑娘你又叫什么,多大了?”

    “我叫夏如,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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