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袭予到了自己院门,没有告别的意思,回头替牧离毕理理衣服,口里说道:“鹰渚多妖邪,你注意保护好自己,别像上次那样......”牧离毕心头不悦,微微一低头,回道:“好。”衣角从她手中滑落。

    他们之间,好像隔着一片海。

    白袭予心头蓦地生起一股凄凉孤寂之意,脸上没了笑容,“你和我,以前也不这样客气。”幽幽叹了口气,转身命丫鬟叩门。门开了,又突然叫住牧离毕,顿了顿,欲言又止,半晌方道:“你照顾她,但不要喜欢上她。”说出这话的当下,她的心微微痉挛,有种还没得到,就已经失去的难过。

    她并不期望牧离毕做出斩钉截铁的承诺,像夏如这样貌美的女子,不要说男人,连自己见了都会被吸引。虽然她是名将之后,满身珠宝华光,将军府上下乃至整个朝廷都称她“青州第一美女”,但她知道,实则远远不如夏如。

    牧离毕没有正面接话,对于如何礼貌地回拒白袭予,他早已熟稔,“义父还在等我,你快些回房休息吧。”便走了。

    黑夜中没有一丝灯火,书房是将军府最冷清,也最重要的地方。牧横云又伫立在画前,直到牧离毕拿来一盏油汪汪的灯台,说:“将军久等了。”牧横云才回过神来,恍然道:“哦,我都不知道天黑了。”

    两人对桌而坐,中间平铺一张地图。

    “攻伐城池,你一人能抵百,这点毋庸置疑的。目前我手握二万兵,瓦颜郁赤不过八千,算起来我众敌寡,若在平坦宽广之地交战,必定获胜。”

    牧离毕心中早拟好几个破城之法,只待义父裁决,此时听义父夸赞自己,心中一热,抱拳道:“义父痛下决心要杀瓦颜郁赤,孩儿必竭尽全力,拼死一战!孩儿请为先锋,率五千人先深入其地,扼住大城要塞,内应外合,义父可一举拿下!”他心想:“此战立下大功,更好向义父开口迎娶夏如,到时候就算予妹再寻死觅活,义父也会以我为重。”

    牧横云摇头笑道:“除了我,无人可担先锋之任。”

    “难道义父觉得我能力不足?”牧离毕一怔,还没开口,牧横云已猜到他心中所想,摇头道:“并非你能力不足。”他放下茶盏,悠悠起身,望着画中的黑帐篷。

    前尘隔海,那刻骨铭心的回忆随着新得的消息一并袭来,他似乎有些撑不住了。

    牧离毕见他神色戚戚,心有所触,安慰道:“义父节哀。我们杀了瓦颜郁赤,为阿思小姐和......报仇。”

    最后那句“夭折的女婴”,他说不出口。

    牧横云脸色铁青,沉郁良久,道:“是我害她身败而死,当初她为什么不说她有孩子了?就算赴汤蹈火,我也会把她母子救出来啊!”他双手抱住头,不知是痛苦还是懊丧,“十六年了,十六年......我才知道,我还有个孩子......”

    “毕儿,我是不是做错了?”

    牧离毕第一次见义父恸泣的样子,与平时威严如山的大将军判若两人,担心自己再次说错话,便默不作声。

    原来,在牧离毕提出要娶亲的第二日,牧横云便派他去鹰渚打听阿思的消息,牧横云严令他保守秘密,不能让第三人知道,也只有对着他,牧横云才能流露出对阿思的真情实感。

    牧离毕亲自到了鹰渚,查到阿思早就被害,且还有个刚出世的女孩也掉入深崖,母女如此悲惨收场,他心中有些愤懑,但无由责备义父,思量半晌,才说:“义父当年可以带她一起走的。”其实让他更痛苦的是,完成任务后,喜冲冲去找夏如,木屋却已荡为寒烟。好在后来又遇到夏如,心中郁结已解,只想立功求赏,对旁的事也不太关心。

    过了一会儿,牧横云缓缓道:“我何尝不想,只怕伤了你义母的心,还有仙逝的岳父大人,定不会同意我纳妾。”

    说到将军夫人,牧离毕也不接话,仰头看月轮渐远,语气中充满敬佩:“异域女子,凛然玉碎,那崖深不见底,忠奴竟敢赴死,主仆气节如此高伟,令人起敬......”他越说越上头,“倘若是我,拼了命也要维护所爱的女子。”晃见牧横云眉头深皱,想来自己的话惹他不快了,忙解释道:“但义父不同,身处敌国,没有更好的选择,这一切都是瓦颜郁赤所为。”

    牧横云并未生气,有人能倾听自己隐藏了十几年的旧事,心里总算好受些。

    话题又绕回来,牧横云点点头,“杀瓦颜郁赤容易,克制鬼神难。虽然你上次去鹰渚,把地形熟记于心,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持有红宝石,在那些幽岩绝涧、看不见的冥密中,隐藏着诸多妖邪,还有闯入即被活活困死的‘隐障’。”

    “隐障?”牧离毕听他如此说,想来是个比黄沙更厉害的妖术。

    牧横云望着画中的帐篷,好似看见风儿吹动帘子,露出女孩一双圆眼,神驰当年,道:“你可知,你潜入鹰渚,畅行无阻,其实是因为红宝石......”他将当年如何误入隐障、被阿思救出、又靠红宝石走出隐障、回到青州等一一讲来,牧离毕心头微惊,叹道:“我阅历尚浅,不知鹰渚如此凶险,还逞能打先锋,实在汗颜。红宝石乃阿思小姐赠予义父的,应由义父带着它去征讨瓦颜郁赤。”

    牧离毕想起什么,不解道:“既然红宝石可以破解隐障,这么多年间,义父为何不偷偷去看阿思小姐?”

    牧横云一听,脸上露出赧色,“其实......我害怕见她,我以为她嫁给瓦颜郁赤为妻,心中不会有我了。”

    前辈之事,牧离毕不好多管,眼看夜已深,辞道:“孩儿无礼,拉着义父聊了这么久。义父早些就寝,养精蓄锐,战场上还有许多事要义父操劳。”俩人告退,各回睡房。

    次晨早起,牧横云整顿军队,加倍离、合、聚、散等兵术演练,牧离毕检查补充弓弩刀枪、铠甲器械、粮草物资,父子常秉烛商讨至通宵达旦。青州王也下了密诏,再拨两万兵马,望牧家奋力荡敌,早日得胜而归。

    不到两天,两万兵马已至,士气大振,牧横云更加成竹于胸,通告三军翌日出征。

    牧离毕心头却很烦,不想早睡。虽然自己也打过大大小小不下二十场战役,但明日之战尤为重要。一报义父之德,二立功勋,不说率身以励将士,若义父陷于危亡,也该赴死相救,所以此仗吉凶难卜,还能不能平安回来,见到她?边想着,边起身穿过萦回曲径,月色映在芭蕉上,层层卷叶,微有寒意。猛抬头,看到匾额上“晒霓阁”三字,庭院火光已熄,秋千索上只剩空影,两日没见到夏如了。

    “无论如何,临行前要向她坦白心意。”他一咬牙,伸手轻敲两下门。

    “谁?”屋里马上有了回应,且声音清脆。

    牧离毕一听,精神大振,看来她还没睡,上前一步,贴近门板,道:“夏姑娘,是我,明日要出征了,有些话,想对你说......”话未完,门一下开了。只见夏如云鬓松堆,身穿一件黑色长袍,青春丰盈的身体似笼非笼,隐隐透出曲线,说不出的媚惑。

    “正巧,我刚想来找你,我明日要走了。”牧离毕神游片刻,蓦地反应过来,刚才的悸动荡然消失,愕道:“你要走?你的家已经没了,能去哪儿?”

    夏如慢慢走到院中央的喷泉边,手指轻触后边的假山,想了想,“这里很好,将军一家待我如亲人,只是,我想阿叔了。我的脚也好了,我要去一个地方,找到救活阿叔的方法。”牧离毕随着她的步子移动,在后面怔忡不安道:“夏如,人死了是无法再活的,你别傻傻地出去冒险,万一又落入坏人手中,像豹婆那样,现在都还没抓到她呢。你别走了,等我回来,我给你一个家。”夏如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眉头一皱,“你又不是阿叔,没有阿叔哪里还有家?”

    牧离毕见她懵懵懂懂的样子,不知怎么表白,踌躇一会儿,鼓起勇气道:“夏如,做我妻子好吗?”

    不知何时,俩人身后站着个人,一只手里攥着什么东西,露出半截红线,眼中泪水盈盈,稚弱的身形显得格外孤单,正是白袭予。她想着明日牧离毕就要出征,一大早去寺庙求了平安符,牧离毕公务繁忙,日间又不得见,到晚上他也没在房中,这才试着往夏如院内来寻......不料刚好听到这句话,整个人僵住了。

    牧离毕一颗心全在夏如身上,哪里还察觉到有双冷冷含恨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们。他凝神屏气地等着夏如回答。

    夏如双眸里透着吃惊,再不谙世事,“妻子”的含义她还是懂得的。

    “不......不不......”

    牧离毕那容她说完,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猛地抢过去,让她无处可逃,“你也喜欢我,对吗?”他的身体试探着靠拢夏如,而夏如努力往后退,他的唇快要触到夏如额头时,她突然“啊”地尖声大叫,趁牧离毕愣怔的空档,蹿到十步之外。

    夏如只管找路逃跑,可恨牧离毕一跃就赶到她前头。牧离毕心想夏如肯定喜欢自己,不过她是个姑娘家,怎么好意思承认?又或许她不太懂男女之情,就算喜欢自己,她也不知道,更不会表达。

    牧离毕有心要逼她一把,伸出铁一般的手臂,硬搂住夏如的纤腰,仍问刚才那句话:“你喜不喜欢我?”

    没有地洞可钻,夏如不得不直视他,雪白的脸窘出红晕,急道:“放开我!”牧离毕闻到她身体发出的淡淡体香,酥麻撩人,更加不能自持,出气声越来越粗重,不停道:“你也喜欢我,对吧?嫁给我......”夏如一直摇头,可她只是个凡女子,如何能从青州第二大高手怀中挣脱?牧离毕见她双颊嫣红,娇怯动人,忍不住强吻上去。

    只听“啪”地一声脆响,牧离毕脸上挨了一耳光,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仍不愿放弃,“夏如,我是真心的,自从鹤鸾山一见,我就喜欢上你,回来后,我马上禀明义夫义母,求他们帮我提亲,谁知你家中遭逢变故......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那天居然在战场上又遇到你,夏如,这是上天注定......”说到这里,却见夏如双肩发抖,脸色苍白,牧离毕慌了手脚,连连往后退,摆动双手道:“你别哭,我不做什么,我一介武夫,一时冲动鲁莽,我不做什么。”

    牧离毕极力解释着,夏如半个字也听不进去,只是大口喘气,寻思:“我以为他是个好人,错了,错了!我要赶快逃出去。”

    白袭予见牧离毕走火入魔的样子,真想过去给他多补几耳光,忽反应过来:“原来夏如就是鹤鸾山上的女子,我居然被蒙在鼓里!是她,贱人,贱人!跑到我家来勾引离毕哥哥,当初怎么没烧死你!”心中恨苦倍增,“他对夏如热情似火,对我却处处躲避,屡次拒婚......我真的很差么?”

    她也说不出是自惭形秽,还是嫉妒,如同魔怔般,心中又生出一计。

    夏如心中叫着:“怎么办,他力气很大,我该怎么逃走?”每次遇到危难,她就会想起金角,这时,忽有了主意。

    她拉开衣领,从秀颈上取出项链,在月光映射下,金角发出一种世间罕见的光芒。她顿了顿,说道:“你见过这个的。”

    牧离毕点点头,“你阿叔说,从你出生便一直戴着它。”

    夏如故作平静道:“这便是我不能做你妻子的原因。”

    牧离毕笑道:“难道这项链规定你不能嫁人?”

    夏如心想:“眼下脱身最重要,胡乱编一番,恩人应该不会怪罪。”便道:“不错。因为我要嫁的,正是送我项链的人。”

    牧离毕听得奇怪,想起当日同时射鹿的中年男人说过,此项链的主人不是人类,才引起魔鹿注意,由此可见,夏如意图用这“看不见”的人搪塞自己,便笑了笑,不以为然道:“你知道它是人是妖?是男是女?是死是活?就算活着,那‘人’的岁数恐怕比你阿叔还大。”

    夏如道:“无论是人是妖,他总会来找我。我不能做你的妻子。”

    牧离毕凝住了。

    “一个从未谋面的妖怪,你居然相信它......我和你相处那么久,我对你不好吗?”

    “你对我好,我也当你是朋友......但你现在的样子让我害怕。”

    “害怕?”牧离毕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就算她不喜欢自己,也没必要感到害怕,他是这样可恶的人么?想到这里,似乎恢复了些理智,呆呆道:“我要走了,走前想告诉你我的真心而已。既然如此,我不再对姑娘你死缠烂打,你保重。”

    夏如松了口气,回身拔腿就跑,还没出“晒霓阁”,迎面撞上白袭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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