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二月春,东风转绿蘋。

    延贤堂高檐飞远,早莺在长廊之间啼鸣。朱帘绿幕间,御前的金鹤香熏昂首站立,张开的鹤口幽幽地飘出烟丝。

    成之染端坐东侧书案前,目光从案头次第排开的木牌掠过,每枚木牌都刻着应试女子的姓名和籍贯。

    她捻着三枚建武五铢,缓缓在崭新光滑的铜钱边沿摩挲。日满东窗,自晨至午,如今照亮了御座另一侧的屏风,侍坐帝侧的成昭远微微抬起了眼眸。

    扬州仕女陆茗华踏入堂中时,正吹过一阵料峭春风,绛碧裙随风鼓动,使她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成之染指尖铜钱冷不丁脱手,滚到了对方丝履前。

    陆茗华止步。

    “陆娘子道不拾遗?”成之染似是一笑。

    “建武新钱,乃圣德所载,妾不忍见其弃掷于地。”陆茗华躬身拾钱,铜钱触手温热。她一丝不苟地向成肃行礼,垂眸对成之染道:“只是国家之败,由官邪也,贪热之手,不可不慎。”

    成之染不语,以目光示意一旁江萦扇。

    “吴郡陆茗华,论固本崇威之策。”江萦扇启唇,特意加重了“吴郡”二字,余光瞥见成昭远衣袍下摆的螭纹微微一颤。

    年轻的太子抬手,陆茗华见了,恭敬地等他开口。

    “陆娘子已经十七岁,适龄不出嫁,不担心连累家里人跟着坐牢?”成昭远问道。

    陆茗华道:“妾少时听闻太平公主故事,始知女子于婚嫁之外别有天地。妾虽有报国之志,却苦于无门,如今承蒙天子圣明,有幸随寻访使入朝。莫说三两年,再久,妾也能等得。”

    成昭远还要再说些什么,被成之染止住。

    “陆娘子家事,太子便不必打听了,”她转而对陆茗华道,“说说固本崇威罢。”

    “妾以为,固本崇威,当自州府始……”陆茗华开口,陈述前朝大建尊州之规,委任都督刺史,辖地千里,守宰一方,既握兵符,复理民政,以致据地分争,尾大不掉,轻则藩臣火并,重则倾覆天下。她嗓音清越,袖口却微微发颤。

    小窗外忽而传来几声啁啾鸟鸣,成之染朝上首瞥了一眼,成肃面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将一枚铜钱弹向鎏金香炉,“当啷”一声,惊得陆茗华止住了声音。

    成昭远斜倚凭几,上下将人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女子形貌年轻,没想到说话竟如此大胆。他似是轻哂,缓缓道:“吴郡陆氏的娘子,单单腰间的白玉坠佩,只怕抵得上扬州农户三年口粮罢?”

    “此物原本是家母嫁妆,”陆茗华从容解下玉佩,道,“十年前海寇作乱,家母用此物从逆贼手中换下了十余家婴孩。人命至重,有贵千金,岂止三年口粮?”

    成之染瞥了成昭远一眼,对他突如其来的打岔不置一词。她轻轻敲了敲书案,对陆茗华道:“方才的固本崇威之策,陆娘子不妨细说。”

    陆茗华欠身一礼,道:“可效仿前朝割立湘州之制,于形胜要冲,富庶之地,别置一州。”

    “湘州?”成昭远闻言,似乎笑了笑,“陆娘子可知,湘州可是惹出了好大的乱子。”

    上一位湘州刺史仓惶自尽,妻子儿女禁锢于长沙,即使后来新朝大赦天下,他们也未能折返乡里。

    成肃冷不丁咳嗽了两声,堂中登时陷入了沉默。

    陆茗华垂首,额角禁不住渗出冷汗。上首许久没声响,她大着胆子抬头,却见皇帝在御座上微微颔首,幽远的目光让她不得不低眸。

    成之染从座中起身,负手走到陆茗华面前。陆茗华瞥见对方广袖扫出的光影,掌心忽而被塞了一枚铜钱。

    “明日便去我大将军府罢。”

    陆茗华将铜钱握紧,曲折纹路在掌心印下红痕。

    “陛下……”成昭远刚要开口,成肃又咳嗽起来,侍从赶忙将参汤呈上。

    成肃慢慢将参汤喝完,成之染目光顿了顿,道:“这参汤用的是冀州贡品?”

    成昭远颔首称是:“我挑了最好的送来。”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上月冀州称野参绝迹,不曾想东宫存货颇丰。”

    成昭远抿唇不语。

    侍从将汤盏端下,成肃仿佛才记起堂中还有个陆茗华,缓缓道:“人物盛东南。”

    成之染问道:“以陆娘为令史,陛下以为如何?”

    成肃颔首:“可。”

    “妾定不负所托。”陆茗华微微湿润了眼眶,再拜领命。

    待人走远了,成昭远忽而笑了笑,道:“今日选了许多人,阿姊当真要把军府变成女国?”

    “天下有才者皆用之,”成之染放下了药盏,道,“东宫若是能不拘一格,也未尝不可。”

    成昭远未置可否。待到一整日策试告终,他徐徐走下玉阶,将一枚铜钱抛入堂外的莲缸,涟漪搅碎那一方倒影。

    回首遥望时,他见到成之染负手立于堂前,衣摆随春风鼓荡如帆。不知怎的竟想起长姊北伐三齐归来时那个春日,那时候他曾说过,他也想像她一样。

    “太子如今还是心思不定。”成之染的目光随成昭远远去,似是喟然。

    萧群玉颔首:“胸有丘壑,力有不逮。”

    成之染似乎笑了笑:“析分州郡,于金陵而言,百利而无一害。他没有理由不赞成,却还要对那位陆娘子刻薄言语。”

    萧群玉略一沉吟:“陆娘子所说的那些事……”

    “倒是与我心暗合。”成之染摩挲着腰间环佩,眸光也变得深远,“只是从何处着手,仍是个难事。”

    思及此事,她微微皱起了眉头。成肃的风寒拖拖拉拉,月余都还不见好,不知可还有心思再关心这些。

    ————

    延昌殿的药香混着龙涎味道,浓烈得让人睁不开眼。

    徐长安抓着成之染的山玄玉佩,瞪大了眼睛瞧着,玉纹里凝着层薄霜,影影绰绰地,映出另一侧六郎怀远颇有些无奈的神色。

    “前几日那陆娘的策论,也不知是受了何人指点。”成肃的手指划过面前奏表,工整的字迹出自豫州长史山明允。

    自从他做了皇帝,便将老将丘豫从豫州调回,到东宫做太子右卫率。如今在豫州辅佐彭城王的,正是从前尚书左仆射山行简之子山明允,那人如今才不过而立之年。

    前几年苏氏乱党在河南作乱,也波及豫州。如今的豫州南临江浒,北接河洛,民荒境旷,转输艰远,年幼的成治远人在姑孰,纵然有军府僚佐辅弼,仍不免左支右绌。

    成之染一早便想将豫州一分为二,淮西诸郡,另为一州,派重兵驻扎寿阳以捍卫河南。成肃一直犹豫不定,如今看了山明允的表奏,他不由得一声叹息。

    徐长安不明就里,还在往他怀里缩,胸前系着的长命锁叮当作响。

    成肃冷不丁问道:“谁能去寿阳?”

    成之染尚未开口,成昭远轻叩几案,道:“攻城掠地易,布德行惠难。河南新附,务要用贤守令,镇抚疲民,以免生出异心。”说罢,他看了成怀远一眼。

    成肃手指摩挲着外孙项圈,沉甸甸的金锁闪闪发光。半晌,他也打量了成怀远一番,他这第四子今年将满十五岁了。

    成怀远悚然一惊,见众人目光落在他身上,顿时生出些局促之感。他忽而膝行向前,眸中有些恳切的意味:“儿还想留在阿父身边……”

    成肃儿子虽多,对怀远却是偏爱的,一时又有些迟疑,缓缓摇头道:“六郎尚幼……”

    成之染微微侧首,平心而论,她这个六弟年纪不小了,从几个兄弟身上,大抵也能够看到自己的前途。相比于远在江陵的五郎追远,去寿阳,未必不是件好事。

    成昭远略略勾唇,道:“寿阳新修的陂塘,该用帝室的血脉镇着。”

    “可是我……”成怀远一时惶恐,求助般地望向成之染,“阿姊!”

    “六郎,你也长大了,该是为父亲排忧解难的时候。”成之染摇头。

    徐长安扭头愣了愣,似乎明白了什么,大喊道:“不要六郎走……”他大吵大叫,长命锁晃得叮当响,惊得檐上鸟雀都扑棱棱飞走了。

    成之染暗道聒噪,上前将幼子抱起,道:“你若舍不得,跟六郎随行历练可好?”

    徐长安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下子蔫了。

    成肃揉了揉眉心,似有些迟疑。

    “父亲……”成昭远唤道。

    昏黄日影里,成肃的目光从他姊弟几个脸上扫过,终究松了口:“也好。”

    建武二年春三月,北豫州新立,在大河以南,寿阳以北。兰陵王成怀远前往赴任的那天,金陵正是烟雨迷蒙的时节。

    嘉平公主成颂宜到江畔饯别,成怀远似有些感慨,对她道:“本以为能看到阿姊喜事,没想到如今走得匆忙。”

    成颂宜早就许了康乐县公孟元策之子,只是如今还尚未成婚。她微微红了脸颊,不解道:“阿弟为何如此急着走?”

    成怀远撇了撇嘴:“岂是我想走?”他看了成颂宜一眼,隐约想起他生母曾说过,三娘和大郎乃同母所生,于是将话咽回肚子里,没有再多说什么。

    “去了寿阳不许耍性子,”成之染叮嘱他道,“北豫州与慕容氏隔河相望,倘若北境扰动,断不可掉以轻心。”

    这话她早已对成怀远说过,不过见他神情萧索的模样,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楼船远去,细雨湿衣,成之染收回了目光,忽而理解了她父亲的心情,那些她在关中时,所不理解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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