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飘洒在琉璃瓦上,敲出清泠而绵密的调子。

    成肃睁开眼时,却见枣红马颈上铜铃正悬在承尘上摇晃,他微微侧首,金砖倒映着江水波纹,依稀是三十年前月光的形状。

    “陛下要添衾被么?”守夜的内侍揉着眼睛凑近,却被帝王眼中灼人的光亮惊退数步。

    成肃赤脚踩过冰凉的金砖,宽大的袍袖擦过雁鱼铜灯,惊得火苗倏地窜高。

    他看见富川县侯董荣黑衣玄甲坐在几案前,正专心致志地擦拭长刀。而立之年的军将转过头来,发梢还沾着芦花的飞絮。

    “大郎君,几时再去我家饮酒啊?”

    “喝酒要误事。崔将军刚到京门来,当心他拿你立威。”成肃听见自己年轻的声音在重帷之间回响,他伸手去抓案上酒囊,却冷不丁穿透了虚影。

    “崔将军高门显贵,哪只眼睛能看到你我?”董荣倏忽大笑,将长刀入鞘,黑沉的刀鞘在灯下泛着冷光。他站起身来要走,道:“明日,就明日。我让大儿去你家找你。”

    成肃还想再说些什么,眼前的玄甲军将驻足回望,周身仿佛淋透了春雨。他试图伸手,只握住一捧带着泥腥的黄沙。

    更漏声撕破梦境,延昌殿阒寂无人。成肃死死攥着半枚残玉,冰凉的玉石硌得掌心发疼。跪倒在地的内侍惊慌抬头,瞥见眼前帝王指缝间渗出了血珠。

    “传太平公主。”他说道。

    ————

    东方未明,长街寂寂。成之染冒雨赶到延昌殿时,她父亲半倚着龙纹隐囊,似乎在望着空荡荡的御案出神。

    她心下讶异,上前唤了声“父亲”。

    成肃缓缓地看向她,匆匆赶来的长女裹挟着雨声潮气,眼前又晃动着梦中董荣水珠密布的玄甲。半晌,他问道:“近日可有冀州音讯?”

    成之染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冀州。自从乾宁十三年董荣出任刺史,三齐故地都一切安稳,去岁她父亲登基,又封董荣为富川县侯,董荣还手书谢表派人送到了金陵。

    大殿外轻雷隐隐,微弱的烛光颤动起来。

    成肃看清了长女眼底的血丝,忽而想起将近三十年前的清晨,还是婴孩的她在柳氏怀里嗷嗷待哺,董荣的长子董和均站在栅门外,抱着董荣让他送来的老母鸡。那孩子当时才十一二岁,红红的眼睛满是不舍,但还是依着董荣的吩咐,硬是将老母鸡塞给成肃。

    “桃符……”成肃冷不丁咳嗽起来,缓了好一阵,才道,“桃符前几日还说,当年伐齐之时抄没的男女,不该将他们放还本土。”

    成之染眸光顿了顿,平静道:“这是父亲体恤百姓的德政,对那些抄没之家,理应一视同仁,岂有厚此薄彼之理?该让桃符自己分辨。”

    成肃摩挲着手中残玉,道:“他怕那些人回到故土,又不肯安分。冀州与慕容氏毗邻,这话也有些道理。”

    “他该想的是如何保境安民,而不是因这些小事畏手畏脚。”成之染不以为然,目光落在那残玉上,不由得一愣。

    这形状如此熟悉,分明是当年何知己给她的玉玦,去岁被成肃摔裂了,如今已断为两截。

    内侍悄无声息地上前,提醒成肃又到了进药的时辰。成肃沉默了一瞬,成之染看了看他,吩咐内侍将药盏呈上。

    近日来成肃身子不太好,缠绵病榻之际,生怕过了病气给外孙,于是忍痛将徐长安送回了东府。延昌殿越发冷清了。

    苦涩的药香在殿内浮沉,成肃恍惚间有一瞬失神,仿佛又望见董荣许多年前的身影,玄甲映着江畔的波光。

    他抬手碰了碰药盏,又挥了挥手。内侍正要劝,成之染已将药盏接过。

    她跪坐在紫檀脚踏上,银勺在碗沿轻磕两下,似乎笑了笑:“父亲不肯喝,当真是要我亲尝汤药?”

    成肃深沉的眸中浮起一丝笑意:“你从前也未亲尝过……”

    他话没说完,倏忽瞪大了眼睛,直挺挺盯着殿门。

    成之染神色微动:“父亲?”

    成肃猛地攥住她手腕,成之染手一抖,药汁泼在绣裙上。她顾不得擦,赶忙扶住成肃剧烈颤抖的肩膀。对方脖颈上青筋暴起,目光却仿佛穿透了门扉:“你可听见鸾铃声?”说罢又呛咳起来,沧桑的面容涨得通红。

    檐下铁马忽然叮当乱响,烛火也随之跳动不已。

    “陛下!冀州急报!”

    小黄门扑跪在珠帘外,漆盘上的铜符沾着雨水。成之染感觉父亲的手突然冰凉,方才还泛着潮红的面皮瞬间灰败下去。

    “富川县侯……七日前病逝。”

    “啪”的一声,案头将尽的烛火爆开灯花。成肃怔怔地望着那枚铜符,数十年光景凝聚于其上莹润的水滴,一时间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绿瓷药盏摔在金砖上迸裂开来,成肃猛地抓住成之染胳膊:“胡说!正月里他还派人捎来齐柿……”他突然哽住,佝偻着背咳得撕心裂肺,锦帕上溅开点点猩红。

    成之染红着眼眶给父亲顺气,转头吩咐道:“传太医!快!”

    ————

    夜雨不知何时已停了,天色依旧昏昏沉沉的,仿佛裹了层黑纱。延昌殿前的积水被皂靴踏碎,太医在殿中往来不绝,只听闻匆匆脚步声。

    成之染立于御榻云屏后,望着锦被里昏迷不醒的成肃,指尖在掌心掐出深痕。

    “臣已下了三次针,圣上仍神志不清,脉象如游丝悬露,只怕……”老太医嗓音发颤,大着胆子道,“是否该召太常入宫……”

    “召什么太常!”成之染眸光一凛,低声呵斥道。

    老太医迟疑地看向一旁的太子。

    成昭远眉头一皱:“太医之意是……”

    成之染横了他一眼,径自掀帘到外间,凌厉的目光从殿中扫过。尚书令孟元策,中书令周士显,领军将军温印虎,护军将军桓不识,诸位重臣一大早被她传召入宫,此刻都神色凝重,见她依旧眉头紧锁,只得生生将嘴边疑问咽下。

    “常督护!”成之染唤常宁上前,吩咐道,“持我印信到京门,急召东郡王入宫。”

    常宁不敢耽搁,当即领命而去。

    众人都一惊,不由得面面相觑。成昭远正要开口,却又听成之染道:“领军将军温印虎,即日起入直殿省,总统宿卫。”

    她音声泠泠,铮铮然有若金石。

    温印虎顿首领命。

    “温将军,”成之染喝道,“台城九门,即刻增派虎贲羽林把守。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请殿下放心!”温印虎到殿外传令,成昭远盯着他的背影,不由得抿紧了嘴唇。

    成之染目光落在余下的几人身上,缓缓道:“圣上寝疾,朝会暂免。有劳诸君在此侍奉汤药,台省若有要事,务必报我知晓。”

    话中是不容辩驳的命令。

    孟元策与周士显对视一眼,拱手道:“能为殿下分忧解难,臣等岂有辛劳之理?”

    殿中已天光大亮,成昭远终于开口:“此事可要禀报太后?”

    “此事瞒不过太后,不过如今,还是莫让她老人家知道的好……”成之染目光移向内殿,凉意顺着笔直的蟠龙柱往上爬,高大的十二连枝灯已经熄灭了一半。

    ————

    药炉腾起虚浮的白雾,混杂着铜鹤香炉的烟气,仿佛在殿中结成蛛网。成之染望着病榻之上的成肃,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奏章边沿。

    她何曾如此长久地凝视父亲的面容,眼角眉梢的每一寸皱纹,都仿佛刻在她心底的沟壑。她不得不承认父亲已老去,那双素来锐利的眼睛此时隐没了锋芒,他垂垂老矣,与俗世旁人并无不同。

    昏迷不醒的帝王喉间似有痰鸣,依稀像河水冰裂的调子,恍惚又仿佛承平三年雪夜,她在除夕寒寂中细细分辨的风声。

    “殿下,该换冰帕了。”内侍捧着绿瓷盏的手微微颤动,他看到清亮的盏底,映出太平公主眼下黛色。

    成之染将浸透的帕子绞出细流,凉水顺着手腕爬进袖管。这双手七岁拉开长弓,十二岁握起刀剑,沾了胡人和汉人的血,吹过陇外和岭南的风,此刻却连一方小小的素绢都拧不干。

    许久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指尖触到成肃滚烫的额头,惊得她一缩,仿佛被蜡泪灼伤一般。

    “太医何在?”成之染唤道。

    老太医颤颤巍巍地入内:“殿下有何吩咐?”

    “冰帕换了一整日,为何圣上仍高烧不退?”

    “请殿下稍安勿躁,待过了今夜……”老太医并不敢说,皇帝如今能高烧,至少证明他人还活着,从他的脉象来看,只怕是时日无多。

    成之染不耐烦地将人挥退。烛泪冷不丁爆响,火光闪动间,案上的半枚玉玦忽明忽暗,浅淡的血痕越发刺眼。

    珠帘晃动,外间侍候的众人抬起头,见到散骑舍人江萦扇从内殿出来,年轻的面庞神色肃然。

    “桓将军,公主有请。”

    桓不识随她入内,望见成之染独坐在御案之前,目光流露出几分幽冷,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桓将军……”成之染似是喟然。

    桓不识在她下首落座,打量她一番,谨慎道:“臣已遵照殿下之命,传令金吾卫申警戒严,以备不虞。如今城中安定,还请殿下放心。”

    成之染微微颔首,将手中玉玦置于案上,腕间金跳脱发出轻响。她问道:“圣上在彭城之时,可有旧疾?”

    桓不识流露出一丝难色,道:“昔日在军中,难免留下些刀剑旧伤。”

    “只是刀剑旧伤?”成之染瞥了他一眼,道,“可圣上素来康健,怎会突然病倒了?”

    桓不识犹豫许久,道:“殿下还年轻,可是难道忘记了,彭城忠武王病逝那年,才只有三十六岁。更何况如今,圣上已年近花甲。”

    窗外传来沙沙细雨声,成之染数着檐角铁马轻响。铜片相击的调子,委实像极了马踏銮铃。

    门外虎贲羽林换防的火把掠过,在殿中投下摇晃的影,依稀是幼时在京门江畔,三叔带她捉鱼归来时闪动的星光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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