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的经历,对云梨的身与心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相安无事的那十年积压下来的情感在短短几个小时的时间内如洪水般大爆发,几乎是瞬间就击垮了本就脆弱的女孩。

    持续高烧了一个星期,最高体温悬在了40度,整整烧了两天,医生给开了盐水挂着,又让叶欢常用酒精擦身等方法试着物理降温。

    原本是可以再通过服药的方式进行康复治疗,但云梨的状态很差,漫长的一个星期对她来说每一天都是煎熬。

    昏睡,迷糊,冰火两重天的体感更迭和深入骨髓的疼痛,她连吃饭都张不了嘴,只能在退烧盐水挂完后,再换上一袋营养液维持机体正常的能量摄入。

    折磨人的症状在医护人员和家人的密切关注和照顾下,终于在一个星期后有了好转迹象。

    周一38.3度,周二37.5度,周三36.4度,隔夜观察后,温度一直维持在正常范围内,没有再反复的迹象,但时间跳到周五,云梨一直没有醒。

    “没有心肌炎,也没有中枢神经损伤等并发症,既然烧都退了,我女儿为什么还不醒?”

    叶欢着急上火,连夜照顾,她的身体也有些吃不消,此刻头脑胀乎乎的,险些站不住脚跟。

    陆景和就陪在她身边,眼疾手快的将她扶稳,看了一眼病床上毫无生机的女生,他关切的口吻,迫切的语气不输给叶欢:“要不要做个全身检查,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隐患是你们没发现的?”

    “该查的都查了。”云梨那晚入院受了卢照的人情,没走急诊,直接进了骨科的病区,还住在之前那间VIP病房。

    没等第二天天亮,凌晨四点就发起了烧,那时意识还算清楚,后续早八点,卢照带人查房,她当着一群医生的面,反胃吐了床旁一滩,中午又止不住干呕,下午开始犯困,晚上就没了意识。

    卢照面子大,替叶欢找了内科的主任来看,做了几项常规的检查后,除了高烧不退,暂时没发现危急情况,后面一个星期也几乎天天如此。

    卢照一声叹气:“看来这孩子受了不小的刺激,这些年,光是活下去对她而言,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床上的人盖着白被,脸色苍白得和枕头是一个色号,被子下的胸腔均匀的起伏着,呼吸也很平稳,分明是在安静的熟睡。

    “她实在是太累了,她的精神常年高度运转,不眠不休,她的身体为了自保,借着爆发病这等难能可贵的时机,只能暂时以休眠的方式帮她尽快恢复,你们不用担心,这是好转的迹象,现在你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她醒来。”

    “是我疏忽了,我不该在经历了当年分手的那件事后,坚信她还能像从前遇到挫折那样坚强起来,自我修复。”

    叶欢悲从中来,她将云梨放心的送到了国外,除了埋怨那个人,她没有实时关注云梨的动态。

    她以为云梨足够清醒,分得清利害重要,她以为时间是治愈的良药,十年下来,足够放下一个值当的人。

    “阿姨,这不是你的错。”

    陆景和在旁劝慰道:“云梨她本就不希望你和身边关心她的人知道,她很擅长伪装,她也确实把自己掩饰的太好了。连着十年,手指掰不过来的荣誉,名气跟着芭蕾技艺的精进水涨船高,换作是谁,都只会觉得她长大了,更看重事业了,过往那段让她难过的事顺理成章的也就放下了。”

    叶欢支着胳膊,撑在病床尾端的床栏,在听完陆景和的话术后,整个人微微一愣。

    “云梨在国外的事,你好像很清楚。”

    “……”

    心事有暴露的危险,陆景和张了张嘴,是随便找个借口,还是绕过云梨,向她的家人透露只言片语,他一时给不了答案。

    “我…是江殿的朋友。”

    折中的第三个说法,陆景和在一番纠结后,脱口而出。

    “原来是这样吗?”

    “嗯。”

    “……”

    叶欢没有深究,但是她能听出来,这个理由说不通,不成立,它只是陆景和用来敷衍她和闪躲正确答案的外交辞令。

    “我身体不大舒服,王蕊值了一夜今早刚回去睡,沈繁那边联系我说,她中午赶过来,不忙的话,你可以帮我照看一下她吗?”

    说是不得已,但叶欢看着眼前的男生身形挺阔,待人接物又恰到好处的妥帖,云俊飞忙到飞起,她只能暂时信任看似可靠的男人:

    “我实在不太放心云梨的状况,昏迷的时候,我会担心她会不会突发情况,她要是醒了,又担心她会不会看我们不在,又发了疯般跑了出去,让人找不到踪迹。”

    之前闹出的情况加一起就成了恶性循环的buff,现如今的叶欢一招怕蛇咬,十年怕井绳,云梨的身边24小时都得有人在。

    “就交给我吧,我完全有空。”

    陆景和根本不会拒绝。

    叶欢心说当律师的工作还挺自在,她前脚出了病房的门,后脚她口中工作时间自由的男人就拿出了手机,取消了上午与代理人的见面,甚至交代助理将手下的几个案子资料整理整理转交给其他律师负责,交代了一切,他才算真正的完全有空。

    云梨微微睁眼,惺忪的眼皮沉重,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在雾蒙蒙里的空间里,白衣黑裤的男人在看到她有苏醒迹象时放下手机,两三步迈至床前的景象。

    她没有看清他的脸,但他的轮廓,和走来的姿势,总觉得从前在哪里也是见过的,就像现在这般,在不清不楚的视线里,他能率先以第一时间赶到她的身边。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该死,

    头再度疼了起来。

    这一次,她还是没看清,就又睡了过去。

    “云梨……云梨……”

    无边的黑暗里,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快醒醒。”

    “醒醒,云梨,能听到我说话吗?”

    “云梨……”

    “云梨……”

    温柔的声源从暗色空间的斜上方传来,温柔又空灵,云梨抱着胳膊在一片漆黑里摸索着。

    她在正确的方向上行走着,越靠近,周围的温度就越舒适,说不清道不明,她说不了话,但很想回那么一句。

    ——别喊了

    ——我能听得到。

    至于理由吗?

    她能听出来声音的主人在害怕,在紧张,在迫切的希望她能睁开眼,彻底的清醒过来。

    她不希望他失望。

    不希望她醒不了,他便离开,那样的前车之鉴,她不愿重蹈覆辙。

    *

    “既然你下午还要出庭,还不赶紧走,真替你委托人捏一把汗,多倒霉才能撞见你这么个还没谈恋爱就长恋爱脑的律师。”

    病房前,沈繁一言难尽的看向迟迟不肯走的陆景和:“林今灿今天休息,我铁定没事,下午我就在这看着她,你把她放心交给我吧,我和云梨的关系可比你和她亲多了,再来,你不想想,她能有你多少印象,别到时,看你眼生,还以为是歹人,再把她吓晕了。”

    陆景和:“………”

    挺扎心。

    云梨上午短暂的苏醒了几秒,原本以为可以等到她彻底醒过来,他也能放下心,这么一等就快到下午了。

    离开庭还有一个半小时,陆景和留意完时间,又向屋内看了一眼,他在意的人仍然在睡,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大概就是这样。

    冥冥之中,难怪,高二那年,她曾在校文艺汇演上演过话剧《睡美人》,而当时,等待她醒来的王子另有其人。

    如今,他又要错过了吗?

    “那我先走了,结束了我就赶过来。”

    陆景和安排着行程:“有情况给我发消息。”

    “怎么着,她要是突发恶疾,你还能从庭上跑下来?”

    陆景和:“……”

    抿了抿唇,闪烁的眸光,他似乎真的在考虑。

    沈繁眼皮一跳:“你认真了?”

    陆景和:“………”

    “不是,学霸,”

    沈繁的笑容在他的沉默中逐渐消失,她恨不得竖起大脚趾:“你这个恋爱脑可是个好东西,顶呱呱啊,我提前为你的委托人阿弥陀佛。”

    “……”

    似乎要把不靠谱坐实,陆景和仍没为玩笑话给出反驳,最后看了一眼病房内,他走得并不爽快。

    病房的门开了又关上,屋里黑黢黢的,经历上次的暴雨后,北城连着两个星期都是皆大欢喜的大晴天,沈繁想让云梨晒晒太阳,走到窗边拉开了一半窗帘。

    “别……”

    彼时,病床上的人发出虚弱的一声,沈繁身躯一震,回头看,云梨蹙着眉头,手臂搭在眼睛上,还在说:“拉上,刺眼得厉害。”

    沈繁后知后觉的哦了声,“刷”的一声,屋内再度灰蒙蒙起来。

    “你终于醒了。”她几乎跳到了床边,欣喜的趴在床沿上。

    “刚醒。”

    屋内的光线不再刺眼,云梨挪开搭在眼前的手,视野逐渐清晰:“你在外面和谁说话?”

    “一个不靠谱的恋爱脑律师。”

    沈繁没有指名道姓,吐完槽后又怕说多错多,忙扯开了话题:“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力气。”

    “那你等等。”

    沈繁站起来,拍响了床旁的呼叫铃,“医生马上过来,我们乖乖的做个检查,看看你的恢复情况。”

    *

    经过医生的检查,除了营养不良和常年的贫血,云梨的身体状况基本上没有太大的问题,现在最主要的,还是她的脚踝。

    卢照的团队经过几次会议确定了手术的方案,他本人又和叶欢商量,敲定了手术的日子,下个月中旬。

    “云梨的脚踝目前的情况很糟糕,修复的可能性很大,但手术过程同样很困难,术后也相当的关键,在此之前,她不能再出什么幺蛾子,你明白我的意思的。”

    “我明白。”

    叶欢当然清楚,别说是为了手术,云梨作为她的宝贝女儿,要是再像之前那般到处瞎跑,酗酒,糟践自己的身体,她照样心疼不已:“我一定会看好她的,实在不行,绑也得把她绑在床上。”

    “你最近辛苦了。”

    卢照叹了声气:“云梨出了这档子事情,俊飞什么感受?”

    “他啊,都快气死了。”

    叶欢扶额:“云梨那些古怪的行为都是常年的心病闹得,当年那事,我告诉过他,他觉得云梨能胡闹一时,但现在年纪又不小了,其他人在她这个年纪孩子都抱上两个了,她却仍然死心眼,抱着一棵树不撒手,实在没脑子,他打算等云梨手术成功后,就给她安排相亲,人总不能死脑筋,一辈子死磕着一个不可能的人过日子。”

    “是这个理。”

    卢照摸了摸胡子,“那到时候,看在我给云梨做手术的份上,你得让俊飞先考虑一下我孙子。”

    叶欢失笑:“你孙子才多大?”

    “20了,怎么了,差八岁而已,又不是没成年,现在不是流行姐弟恋嘛?”

    卢照年纪虽大,速度冲浪一点没落下:“我那孙子长的可俊了,性格嘛,就网上说的那些,可盐可奶,小狼狗,还可以小奶狗。”

    沈繁打水回来,两位长辈的谈话,她听了一耳朵,溜回到病房,门一关,还能隐约听到他们聊嗨了的笑声。

    是真不怕当事人听见。

    她火急火燎的给陆景和发了条信息:[速归,有人要偷你家。]

    屋里头云梨靠在床头,头侧着望着窗外,一动不动,似在发呆,等沈繁倒了杯水放在床边柜上,她淡淡道:“我是不是以后就没有自由了?”

    “你要不要听不听你在什么猪话?”

    “不是吗?”

    云梨直愣愣的看向沈繁:“如果脚踝治不好,我这辈子都在轮椅上了,如果治好了,我又会被强制性关进婚姻的牢笼,你还觉得我说错了吗?”

    沈繁试着同她讲道理:“第一,你的腿不会治不好,第二,如果你有想嫁的人,叶阿姨他们不会逼你嫁给别人的。”

    “我有啊。”

    云梨的情绪很平静,“我一直都有的,你不也知道是谁?”

    “可人家要你吗?”

    沈繁泼着冷水:“如果,你非得这样,叶阿姨逼着你嫁人,我双手双脚同意,到时候,我甚至会绑着你进民政局。”

    “卑鄙……”

    云梨咬着牙,毫无血色的唇瓣立刻冲着血,那性子分明又闹了公主脾气。

    沈繁习以为常,推着轮椅停在床边。

    “今天阳光很好,出去走走呗。”

    *

    医院住院部后面有个超大的草坪,与湛蓝的天空同框的构图超级明亮,外围的一圈小溪流清澈见底,偶尔能见到几条不知名的小鱼比赛自由泳。

    不少长期住院的患者经常会被家属陪着,在此呼吸新鲜空气,净化心情。

    沈繁推着云梨,停在了湖边,她在一侧的长椅端坐下,好说得说才将云梨哄好,手机滋滋的响了两声,她又跑出去对着电话一顿解释和交代,老半天才让工作上的事情得以解决。

    云梨:“你要是忙,就先回去,我又不是小孩子。”

    沈繁:“你以为这么说,我们就能放心吗?”

    她将手机放回口袋:“媒体的电话,敷衍应付几句就行。”

    “一直没问你呢,”

    想起自己出国之后就主动屏蔽了联系,现在沈繁又前事不计,专心的照顾她,云梨多少有点过意不去,迟到了十年的问候被她说出口:“你怎么会成为林今灿的经纪人?这些年,你都经历什么?”

    这几天沈繁一直围着她转,要是工作上遇到要紧事,她就会在病房里的沙发上直接在电脑上操作,几通电话和语音下来,云梨没细问,也听出了她现在再哪里工作,又在为谁办事。

    “说来话长,我长话短说吧。”

    沈繁一点不介意交代出自己的过往:“当年高考之后出成绩,我还算正常发挥,高中时就一直很想去上都,也没跟父母商量,就报了上都G大的播音系,后来大学毕业后,想着继续在上都发展,就又考上了当地电台的事业编,成了一名新闻主持人,混得还算好吧,当时台里还挺看好我的,是想把我往台柱子上发展的。”

    云梨怔住:“那后来…怎么就…”

    “后来嘛。”

    敛着眉,沈繁意味不明的笑了下:“就突然有一天觉得每天对着摄像机说话很没意思,就辞职啦。

    再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考了个经纪人证,又不知道怎么的,就进了一家娱乐公司。

    上级老板把我分给了当时还在他手底下发展的林今灿,让我给他做生活助理,也没过多久吧,他跟公司闹掰了,出去成立了自己的个人工作室。

    那会儿,他工作上没少受原公司的打压,日子过得挺难的,工作室急需要人,我就辞了工作,毛遂自荐,去做了他的经纪人。

    大概之前相处挺好,他挺信任我的,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就这样,我们一直合作到现在。”

    云梨了然:“那你们还挺有缘。”

    “我们是很好的工作伙伴。”

    沈繁揉了揉发胀的眼睛:“你知道吗?我对现在的生活其实很满意,工作虽然辛苦,但我干的很高兴。”

    “生活…工作…”

    云梨一阵惆怅,“果然我们适合做朋友,工作几乎跟生活对等了,我也就那样了,那你的感情生活呢,十年了,一个也没有吗?”

    沈繁摇摇头:“就是一个都没有。”

    云梨:“没遇到喜欢的?”

    沈繁笑而不语。

    最明显的提示了,云梨看出了七八:“你果然有事瞒着我。”

    “我不仅瞒着你,云梨。”

    沈繁打定主意不想说:“我还瞒着所有人,你知道的,人嘛,都是自私的,我也不例外,我的自私在于我有一件心事,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当然尊重你,不过…”

    留意到什么,云梨空洞的眼神里忽然迂回一摸别样的暗光,但她的话音却很平静,死寂,仿佛即将脱口的话她又根本没放心上:“我能跟你打听一个人吗?”

    “谁?只要我认识…”

    “陆景和。”

    “…什,什么?”

    意料之外的名字。

    她没想到她会主动问起。

    “我说,陆景和。”

    视线拉长,云梨将目光锁定在十几米开外的大道上,正往住院部楼内走着的男人身上:“你跟他很熟吗?”

    沈繁微愣:“你怎么突然…”

    “他,你了解多少?”

    苍白如纸的脸上满是漠然寡淡,云梨看向她,答非所问道:

    “我全部都得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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