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魂斋里点着的,是隔壁薄颜阁最富盛名的苏回薄颜香。那味道甘醇隐敛,既散了夏日的暑气,又不显得凌厉逼人。这人的声音似乎是破香而来,字字清浅,如同甘洌的泉水入夏,不张扬却也惹眼。

    凉初转回头,顺着那浅青色的长袖望上去。

    尘埃在阳光中快速地翻转,双足的小鸟落在柜台上,跳了几下,左右张望了两眼,似乎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张嘴“咕咕”叫了两声,又快速飞走了。

    她仰着头,望着那张明朗如玉的脸,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如山水迢迢那般遥远,她的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是《诗经》国风之中的一句,孟先生教导她们的时候,一边掩口打着哈欠,一边解释:“淇水翠竹,骨器象牙,翠玉奇石什么的,其实这些都不打紧,只是些俗物罢了。你们抽丝剥茧扒一扒,最后诗人想说的,不过是她看上了一个男子,至于真的美还是不美,我觉得吧,一看长相,二看口味。”

    孟先生似乎总有这样的本事,将所有表面看起来很高大上好像不应人间有的东西,捋了其外的金玉,像碗面似的端到她们面前,还不忘加一句:“要葱油盐,自己搁。”当她徒弟的这些年,她所羡慕的那优雅气质没有学到,反而把自己小时候人见人夸的灵气接成了地气。

    其实,陌凉初想到这句诗倒不是觉得这人有多好看,而是因为一种完全莫名的熟悉感。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

    她俗套地想。

    凉初的记性可不好,除了名字,人家的长相也是经常要看上十遍八遍才记得住的。她发誓自己绝对不是那种重色轻友的人,因为这跟对方的面貌好坏绝对是没有关系的,就像君墨染,八岁那年遇见他的时候,连她那比她还脸盲的娘亲都夸说是一等一的好相貌。可她也直到第三次见面才记住他的模样:咦,这就是几天前搬来我家隔壁的在孟学馆上课的时候坐我旁边的那个不喜欢吃梅子酥的同学吗?

    而且她觉得那时候能记住他的原因是——世界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吃梅子酥呢?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凉初一脸纠结的表情全然是在琢磨:自己这脸盲的毛病怎么突然之间有得医了?但落在旁人眼里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一双瞳仁剪秋水,未言先示三分情。这诗形容的,不正是这样的目光吗?

    慕容城不得不承认,陌凉初长着一双足以称得上“倾国倾城”的眼睛。深刻的双眼皮,上下轮廓的形状饱满,浓墨染成似的睫毛很长,卷起向上的弧度婉转而优雅,微微眯起的时候,下头的两弯卧蚕愈发的明媚动人。而那漆黑的瞳仁里若隐若现地映带着一抹异样的蓝色,纵使是木木然杵着发呆也是一副盈盈欲滴的模样,叫人无端生出几分怜惜来。

    被这样一双眼睛盯得失了方寸,他一时竟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待他反应过来,许先生已是无聊地托了下巴靠在台子后头睡了过去。

    他轻咳两声,惊得台子上打瞌睡的那人硬生生将下巴磕在了桌子上,可凉初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直直看着他,没有半分要答话的样子。

    弯起右手食指,用关节轻轻擦了擦鼻尖,慕容城的耳根微微有些发红,模样却不显局促:“不知小兄弟可愿将它让给我?”

    他的另一只手正指着凉初手里拿着的鱼形青花瓷搁笔架,浅青色的外衫上拉出几道深浅不一的折痕,衬着里头白色的底衫,尤带出三分书生气质来。

    凉初这才回过神来。瓷架子方才入手还是冰凉的,这时已经被指尖拿捏得带了些许微温的暖意。她放在手心颠了颠,拇指和食指捏着微微一转,歪头看他:你说的是我手上的这个吗?

    略一迟疑,慕容城点点头,嘴角弯起的弧度浅浅的,就像三月湖水漾起的波纹。

    然而,那双盈盈秋水似的眼睛徒然眯起,一瞥嘴,凉初的脸上露出一丝不高兴的神色来。

    先生以前教过她的,做人就要做“三有之人”。什么是“三有”呢?那就是“有骨气,有傲气,有脾气”。而所谓有骨气有傲气有脾气的人呢,就要明白什么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什么叫做不为五斗米折腰。

    那在这样的情况下,什么才是有骨气的人该做的呢?

    自小在这灵水城,向来是她横着走,抢别人的糖葫芦梅子酥叫花鸡,还从没试着想过有人会从她手里抢东西的。凉初费脑地想了想,估摸着应该是把东西撂他头上,垂着眼睑睥睨地看着他:“你没听过‘君子不夺人所好’吗?有钱你了不起么,小兄弟我很穷,可穷得只剩下钱了!”

    ——好吧,她承认自己和他比起来是有些个子不够,垂着眼睑作睥睨状是做不到了,不过昂个下巴应该还是可以的。

    可是再有骨气有傲气再有钱的她,前提还是个没什么金钱概念的脑子却有赚钱雄心的立志要向君墨染学习当个“奸商”的有志青年。

    更何况,这样样式普通的架子她才看不上眼呢!

    坑蒙拐骗的伎俩固然是学不得的,但利益的最大化贯来是商人的崇高追求。作为商人的原则是什么?君墨染教过,那就是你情我愿的状况下,能敲多少是多少。况且,先生店里的东西,无论是手感、质地、还是色泽、样态,贯来都是没得说的好货色。

    潇洒地展了扇子,她收了脸上的不耐,冲他一扬眉,嘴角噙带三分弧度:“请便,君子不夺人所好,反正我买了也打算用来搁筷子的,文艺的东西还是应该有文艺的用法。”嘴上虽是这样恭维着,心里却暗暗叹气:啧啧啧,这样连搁笔架和砚台都分不清的小姐,再怎么文艺,我看也是伪文艺。

    将东西交到慕容城手中的时候,陌凉初的指尖轻轻触到了他的手心。她面上声色未动,然而缩回的手却不由自主得攥紧了藏在身后。

    是她的手指太凉了,还是他的手心太温暖?为什会是这样奇怪的感觉呢?

    慕容城将她细微的动作收入眼下,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低垂的温润眼眸里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他向她拱拱手表示道谢。抬眼间,只见他长衫的袖口上,一抹藏青色的针脚一晃而过,凉初一怔,他人已走出门去。

    “我说,这阵子怎么没见到阿染?”幽幽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凉初转回身去,见许先生手捧一个竹制的茶杯细细吹着,看着她的表情略带深意,有些叫人捉摸不透。

    她不在意地回:“哦,在姑虚呢,他最近很忙。”

    “忙什么?”

    “他说是大事。”

    “什么大事。”

    “终生大事吧。”

    “哦?”许先生瞥一眼凉初,见她脸上一副“事不关己,己不忧心”的表情,不由多问了句:“是哪家的姑娘?”

    “他没说,不过我觉得应该是吴念。”

    他吹凉了半天刚入嘴的一口水“扑”一声全喷在了案子上。许先生用袖子抹抹嘴角,不甘心地又问了次:“你说谁?”

    凉初靠近他耳朵边,一字一句说得清楚而响亮:“姑虚城主吴念!”

    “这、这、这怎么可能呢?”

    凉初理所当然地将先生脸上的震惊理解为对事实难以逆转的痛心疾首,她觉得作为青梅竹马的自己应该为他说些话,她拍拍许先生的肩膀:“哎,也许是传说中的日久生情,年轻人的事情就随他们去吧。”

    “……”

    第二次,是在沉沙街上的江南饮。

    两指轻轻压在她手中的盒子上,他微偏着看她的脸上笑意温文:“我家小姐想吃这家的梅子酥,小兄弟手上这盒可不可以卖给我。”

    不管凉初怎么说,怕老婆的许先生最后还是没能让她还吃到他们家的梅子酥。所以第二天,她赶了个大早,束了头发就往江南饮那里跑。

    梅娘帮她理了理没有穿整齐的衣服,看小孩似的看着她摇摇头:“你看你,衣服都没穿好就惦记吃的了。我们都还没有开张,你那么早跑来有什么用?”

    扁扁嘴,酝酿了下情绪,凉初委委屈屈地对梅娘说了昨天的事儿。特别加重了她对那个搁笔架是如何的不舍,为了帮许老板拓展销售的广度才“忍痛割爱”的心情是如何的“复杂”。

    凉初自认自己的演技还算是不错的,但就这点小心思,从小看她长大的梅娘可是清楚的很。但梅娘也不点破,只是笑着捏了捏她的脸:“知道了,会给你留一盒的。”

    得了这话,凉初总算是心安了,大摇大摆地逛集市去。

    自从她偶然在山上捡回的一粒种子被小白种开了非常漂亮的花,每次出门,她总会念着给小白带一样礼物回去。有时是来时路过的树林里偶尔捡到的一片小鸟的鹅黄色羽毛,有时是摆地摊的王阿婆用来压铺盖的石头,有时是从梅娘手里讨来的面饼捏的小人儿,有时是在某个没有人居住的大宅子里发现的木头簪子……

    小白从来不掩饰自己对这些小玩意的嫌弃之情,他指指她房间桌子上的那盆风铃草:“这盆东西算是你送我的礼物里头最靠谱最能见人的了吧,结果你觉得好看还‘借’到你房间来了。我们能不能商量下,你可不可以不要送我东西了,我的书房都被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堆满了。”

    “那你可以堆你卧室里啊。”

    小白单手扶额,很勉强地思索了一会儿:“……用买的,我能接受。”

    “不要。”

    凉初果断打破了他的希望:“用钱有什么样的东西是买不到的,你看我送你的可都是陌凉初的独家艺术作品,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东西。怎么,你嫌弃它们?”

    她一本正经地撅起嘴装不高兴。

    小白也一本正紧地点头,很不给她面子地说:“恩,非常嫌弃。”

    “那我也要送,反正丢不丢掉呢,是你的事了。”凉初用手背拍怕他的胸口,眯起眼睛笑道。

    小白是从来不说谎的,脑子也不懂得拐弯,他不冷,却呆得跟块木头一样,说的话有时真叫人觉得难受。不过那么多年她已经想通了,和这样呆的家伙较真,你是自找苦吃。有的时候,脑子里你自动把他的话过滤下,加上一些自己的“见解”,你就会觉得晴空万里,这世界还是很美好的。

    可是这次带什么给他好呢?悠悠荡荡大半日的,好像也没发现什么叫人眼睛一亮的东西。

    要不,就带糖葫芦吧——把糖葫芦给吃了,牙签带回去给他做小葡萄藤的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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