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推门进去,慕容城已经从榻上起了身,他正背着手仰头看那挂在墙上的三幅水墨图。

    听见门开的声音,他转过身来笑笑说:“打扰姑娘多时了。”

    “你要走了?应该不是去找那位姑娘吧?”凉初在桌子边坐了下来,翻过杯子倒了水,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子的边缘。

    他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拉开凳子坐在她边上。

    再翻过一个瓷杯,顺手给他倒上水,她盯着那个大肚茶壶精致的蔷薇花纹出神:“你不会去找她的,因为你喜欢她,不希望推她嫁给她不喜欢的人。所以你是要回訾蔑城负荆请罪是不是?”

    “不是。”他抿了口水,说话时的眼神坚定:“我要去姑虚。”

    “姑虚?你打算一个人去?”

    “嗯。”

    “你家姑娘都逃走了,你去好像没什么必要吧?”

    “……”

    “难道,你是要代你家姑娘嫁给吴念?”

    “……”

    “可是,你不是男的吗?”

    “……”

    “虽然说吴念这人花名在外,但你确定他真的是男女通吃的吗?”

    “……”

    也许她的问话有点不太靠谱,所以他选择了结束“为什么去姑蔑城”这个话题,直接切入他刚刚说的“要走”的主题:“阿初姑娘,我想我还是先告辞了。”

    可她不想他走!去姑虚不就是去送死,他是她好不容易遇见的,怎么能就这样放手?如果就这样让他走了,可能以后一辈子的时间,她都见不到他了。

    凉初一急,站了起来:“等一下!你不可以走!”

    “阿初姑娘?”慕容城对她显然是过激的反应略微有些惊异,停下脚步,他转过身略带疑问地看着她。

    踌躇了好一会儿,凉初却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任何留下他的理由。她只好皱着眉头,装得很严重的样子:“现在的状况是——你绝对绝对不能走。”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刚和小白要了两碗绿豆粥,我吃不了那么多。”

    “……”

    虽然很心虚,但她还是说得很理直气壮,顺便补了句,像是对他说的,其实更是对自己说的:“浪费粮食是很不好的行为。恩,就是这样的。”

    “……”

    她知道有些时候,她的话不是很靠谱。但人的一生要说上成万上亿的话,每句都要靠谱的话,那得活得有多累,至少——她的目的达到了,那句不靠谱的话还是很靠谱地把他留了下来。

    但是,就算她骗他说明天的后天的晚饭都准备了好了,这样又能留他多久呢?

    小白见她一脸沮丧的样子,估计也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他话也不多说,把盛着食物的盘子递给她:“他不可能留在这里,即使我答应,他也不会愿意的。”

    就不能稍微顾及下她脆弱的心灵,要不要这样一针见血的。听了他的话,凉初更心伤了,她瞪他一眼,端了盘子就往回走。

    “但是,你可以选择跟他走。”小白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跟他走?”凉初一怔,她转回身子惊讶得看着他:“你是说离开灵水?”

    他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身从一边的竹栏杆上翻了下去。

    离开灵水城吗?她看着小白离开的背影出了神。

    八年前。

    灵水城学堂。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爷爷要体谅,娃娃要体谅,甚至不止是自己的娃娃,自己的爷爷。圣人要想的东西有那么多,为什么就没有考虑到少说些名人名言呢,这都不知害苦了多少的学生呢!

    “哎!”凉初打了个哈欠,故意加重声音叹了口气,看都不看就很顺当地歪倒在身边人肩上。

    君墨染伏在案子上,聚精会神地临着一篇《爱莲说》的正楷,被她压得手一抖,笔落得重了,墨印瞬间渲染开来,弄坏了一副就快要写完了的好字。

    他用一只手支着她的额头,推离他的肩膀,然后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明明还是棱角不分明却漂亮得紧的小脸上有着与年纪不符的阴冷:“陌凉初,你是故意的。”

    她忽视他毫不置疑的陈述语气,鼓着腮帮子将自认悠远的目光投向学堂外面的天空,故意转移话题:“明明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意思差不多嘛,你说这些圣人,干嘛总同样的话变来变去的,害我要背那么多的东西。”

    “你是故意的。”他两手捧在她脸的两边,强迫她的视线转向他,又重复了一遍。

    凉初眨巴着眼睛回望他:“故意什么?”

    君墨染全然没有被她无辜的眼神打动,冷冷的目光扫过来,漆黑的眸子里阴沉一片,看得她心里发慌,委屈地撅了嘴用手遮住他的眼睛说:“好啦好啦,我就是故意的,怎样!谁叫你都不肯帮我,小气鬼!”

    “背书这种东西,叫我怎么帮你。”

    “先生那么喜欢你,你忽悠得她去了我的作业不就好了。”

    他不说话的脸上分明写着“你无理取闹”五个大字,她虽然明白自己的确是无理取闹,但还是很理直气壮地看回去。

    对!

    在她心里,叫君墨染帮她忙是件很理直气壮的事情。

    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僵持了一会儿,还是君墨染先败下阵来,冰凉的语调里夹杂了些无奈:“怕了你了。”

    拿起凉初桌上点了彩墨用来给书本涂鸦的狼毫笔,三两下他就将手上那幅字的墨渍晕成了一幅水墨莲塘,他又补足了剩下的文字篇章,然后才自顾自走了出去。

    小气的家伙,这就生气了的?

    待他回来时,凉初已经是扒着双手伏在案子上,将一场美梦演绎到了尾声。朦胧间睁开眼睛,却看见他也侧着脸趴在她的身边,一双桃花眼正对着自己看。不知是不是角度的关系,这样的君墨染似乎收敛起了身上的锋芒,看起来好亲近。

    凉初擦擦嘴角的口水,懵懂间忘记了刚才的嫌隙:“君墨染,我想吃冰糖葫芦。”

    “你怎么就知道吃。”话是这样说,人却站起来,朝她伸出手去:“走吧。”

    “先生说你不用背书了。”

    “真的啊!?君墨染,我就说先生会答应的吧!”

    “你还是别高兴得太早,她只是给你换个作业罢了。”

    “无所谓啊,只要不背书就可以了。不过——你是怎么和先生说的?”

    “智商太低,不适合背那么高深的东西。”

    “……”

    “老和尚念经,有口无心。”

    “……”

    “解决一篇文章的时间够我写一本书了,效率过低。”

    “……”

    “即使这天背下来了,明天不是一个字都记不得了,就是弄串了。”

    “……”

    “胡乱阐释经典,还喜欢显摆,背得越多,越容易丢她老人家的脸。”

    “……”

    控制住心底翻涌的怒气,凉初慢慢停住脚步,又把手从他的手心挣脱出来。她渐渐抿起嘴巴,一言不发地走到路边的塘子边上,眼睛望着一旁几株刚露了粉红色尖角的四季莲。

    春天的阳光打在身上,痒痒的懒。通向镇子的小道上满是不知名的碎花,叫人遥想那遥远的年代里陌上花开缓缓归的缱绻。左侧是通往灵水的溪流,水面很宽却并不深,清澈见底的流水潺潺,偶尔几尾浅色的游鱼围着水面上的荷叶游上一圈,突然加快速度游戏般追逐着逃开了。

    君墨染回过头来看她:“生气了?”

    凉初不搭话,自顾自走到溪水边,挽起裙角,去撩那一株小荷。

    他连忙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当心!别掉下去了。现在的水还是挺凉的。”

    她没有回答,只是转过头眨巴着那双漂亮得叫人不敢对视的大眼睛直直看着他。

    娘亲说,从生下来在襁褓里开始,凉初就是笑得比哭的多。而小白总说她不说话不笑的样子,比别人生气的样子更加的可怕。本来自己并没有什么感觉的,但渐渐发现,每每做出这副表情,哪怕是小时候骄傲得很少用正眼打量人的君墨染,也是不敢招惹她的。

    “是要摘那朵吗?”他指的是离岸边不远开得最盛的那一朵莲,素白的模样,亭亭净植,纤美不似凡物。

    凉初继续抿着嘴巴看着他,不点头也不摇头。

    君墨染摇摇头,无奈地将她推到一边,自己俯身去够那水中的小荷。他比凉初略高些,手也略长,但要勾那花似乎还是有些困难。然而,就在他的手刚触到荷瓣的边缘,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凉初笑得弯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得逞的狡黠。她身子前倾,双手用尽力气往他背后一推——

    “哗啦!”

    落进水里的声音清脆,溅起的水花染湿了昨日才换上的碎花衣衫,打在胳膊上和脸上的水珠的确有些凉,但凉初心里一瞬间的内疚和担心马上就被墨染的目光打散了。

    不就落个水,有必要那么凶吗?

    凉初很坦然地蹲下身去,右手托腮支着下巴,微微歪着脑袋看着他:“你说的没错啊,但我不仅喜欢‘胡乱阐释经典’,还喜欢‘身体力行’,印证经典的正确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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