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梵,跟流响自有一段渊源,他对流响来说,亦师亦友。

    话说当年诸王之乱狼烟遍地,司马弘可说是在征战与逃难之间来回疲于奔命的,他因此也获得了“常败将军”之雅号。这当中有老西北王司马充耳提面命的处世之道,也有司马弘自身孱弱、治军不严所致。早于诸王之乱之前那些年的太平日子,不闻世事的司马弘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府外事。后来诸王之乱,且不管诸王如何闹上天,司马充父子只听命于手握玉玺的那个人,如此一来,司马充父子倒成了忠义的代言,图谋称帝的各王都极力拉拢司马充父子,与其能否打战无关。

    在烽火中出生的流响便如此跟着父亲一路奔波成长起来,在奔波中,流响身陷烽烟,目睹离乱,深切感受民生凋敝,小小年纪便立志救民于水火。自七八岁起,不管是打仗还是逃难,流响皆不愿跟祖母和母亲坐在马车里,他总爱跟父亲同乘一匹马,他要直面这个乱世,在心中烙下救民于水火的印记。

    直到流响十岁那一年,一个早春冰消雪融的季节,各处的雪水汇成溪流,淙淙有声,冷沁肌肤。司马弘毫无例外地又一次吃了败仗,又带着全家踏上逃难之途,流响冻得双颊通红,手脚僵硬,但他仍坚持跟父亲同乘一匹马。司马弘心疼儿子,也欣慰于儿子的懂事,他率领残部突围至一处荒郊。开路的探子快马来报,前面有一丈多宽的沟渠挡住去路,人马无法通过。司马弘命令搭木通过,残兵七手八脚砍伐树木,搭于沟渠之上。

    司马弘准备下马歇息等待,一大鸟蓦地斜剌里展翼飞过,司马弘的坐骑陡然受惊,两只前蹄猛然腾空跃起,把司马弘父子齐齐掀起。司马弘吓得一只手死死地勒紧马缰,一只手紧抓住儿子衣襟,马受惊发作的力度岂是一般人所能控制得了的?残兵皆惊惧,但俱近身不得,猝不及防的流响硬生生被甩出去了,任是他学过一些功夫,也施展不来。

    马仍在腾跃咆哮,司马弘紧紧揪住马缰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往地上摔,无端飞来的横祸令司马弘五内俱焚,心胆俱裂。就在流响即将狠狠亲吻大地的那一刻,一袭白衣飘过,一管笛子横栏在流响的腰际。接着,一只手轻轻地托起流响,惊魂未定的流响稳稳当当地站住了,受惊的马也被制住了。司马弘忙翻身下马,一边俯身看儿子有没受伤,一边不迭声向恩人道谢:

    “多谢恩公出手相助,才能免小儿一难,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敢问恩公尊姓大名!”

    “急难之中出手相助,何足挂齿,告辞了!”救人者朗声一笑,转身走向他的坐骑,一脚踩在马镫上,准备上马。

    “父王!”眼看救命恩人就这样要走了,流响急得叫父亲。

    司马弘看儿子手指着恩人,方才吓得煞白的小脸此刻因为着急又涨得通红了,司马弘方回过神来急忙起身上前,拦住救命恩人,诚恳地说:

    “壮士,现今正是兵荒马乱之际,若能得壮士相伴左右,司马弘感激不尽。”

    “司马弘,你就是西北王?”救人者即刻从马镫上抽下脚来,转身面对司马弘,司马弘这才看清恩公的面貌。

    这是个还不到弱冠之年的少年郎,手握横笛,身高八尺有余,一袭束腰的白袍是游侠的装扮,却长得个书生的模样:一双剑眉直指鬓角,一双凤目俊朗生辉,高挺的鼻子下微翘的嘴角分明有一丝不羁的轻笑。

    恍若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司马弘不由得看呆了。

    “在下卫梵,先父卫道亨……”少年郎拱手向司马弘施礼。

    “卫道亨?你是卫道亨的儿子?”卫梵话还未说完,司马弘就惊叫起来,“你说先父,那便是说令尊已不在人世了?”

    卫梵缓缓地点点头,说:

    “先父临终前一直叮嘱在下,一定要找到西北王,效忠西北王。”

    “令尊是因何去世的,本王可是一直都在打探他的下落。”司马弘继续追问卫道亨去世的原因。

    “五年前,先父救了西北王之后,他不是孤身带着一个随从前往南面的汉城搬救兵吗?先父出城后,找不到突围的方向,”卫梵缓缓地说,司马弘望着卫梵,不断点头,卫梵继续说,“却遭遇了伏兵,被一路往西追赶。先父后来告诉在下,当时先父看出这是有人有意要把先父从西北王身边赶走,且并没有要杀他的意思,所以先父就往回冲杀。这一来人家就痛下杀手了,先父左肩不幸中了毒箭。”

    “啊,”司马弘听了,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本王当时还以为令尊是舍本王而去了,本王糊涂啊!”

    “福伯,亦即先父随从,他拼死护送先父一路东躲西藏寻医问药,几经辗转,回到家乡。先父的箭毒没及时得到治疗,虽控制住了毒性,但到底是延误了医治时间,回乡两年后就去世了。先父临终前一直迷迷糊糊地念叨着西北王,要在下追随西北王……”卫梵说到这,吸了吸鼻子,继续说,“先父去世后,家母虽悲痛万分,但还是嘱咐在下遵从先父遗愿,在下从母命,安顿好家母,就辞别家母来寻西北王了。”

    “好,好,忠烈之士,其心可嘉!”司马弘又悲又喜,连连点头,他拉起卫梵的手,“从此后,你就跟着本王了。今年多大了?”

    “十七。”卫梵大大方方地说。

    流响听了悄悄伸手握住卫梵的手,腼腆地说:

    “卫大哥,那以后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在一起了?”

    卫梵笑着反握住流响的手,点点头。

    卫梵就这般追随了司马弘,流响就转而跟着卫梵了,卫梵教流响骑马,流响因此也有了自己的一匹小马驹。卫梵教流响学功夫,流响悟性极高,以前受祖父那些部下指点,流响已是受益匪浅的了,现在能得卫梵指点,那更是如鱼得水。

    别看卫梵年纪轻,却是天赋异禀,文韬武略,此后,司马弘在卫梵的帮助下,战事节节取得胜利,他“常败将军”的头衔也终于摘掉了。司马弘对卫梵极度宠信,人前人后不断夸赞卫梵,曾不止一次对卫梵说:

    “卿乃福将也!令尊当年救了本王之命,而今你又救了世子之命。不仅如此,且还助本王创下基业,你父子就是本王的福将!哈哈哈!”

    外有卫梵定国,内有母亲筹谋,两年后,司马弘就称帝了。称帝后的司马弘,倚仗的是吴乔安邦,宠信的是卫梵定国,帝国逐日走上正轨,且百废日兴。

    紧接着,卫梵被皇帝指派筹办上元节盛会,那是司马弘称帝后的第一个上元节盛会。上元节盛会,是为了安民心顺民意,太子提出举办,得太后支持和皇帝首肯的。

    如此盛大的灯会,之前从未曾举办过,卫梵一时也是无从下手。只不过卫梵知道,此次盛会如若举办得好,定是民心所向的,他也会更受宠于皇帝。有感于此,卫梵便协同太子,尽心尽力、花尽心思地筹备这个上元节盛会。

    十岁的二皇子司马骆骐也请求父皇同意他跟着太子兄长一起筹办盛会,司马弘答应了。骆骐是庶出的,跟流响的待遇可说是天差地别的,可流响一向对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弟弟疼爱有加,流响自己有的,也会帮弟弟争取。因此骆骐跟太子在一起,心里无任何落差,始终是唯兄长马首是瞻。与其说骆骐是皇子,倒不如说他是跟班,他整天跟在太子和卫梵后头看着听着,自觉非如此,不能长本事,骆骐的好学品行深得卫梵赞赏。

    整个盛会,从舞台的位置,到如何让灯光彻夜不灭且七彩交织,点点滴滴,……卫梵从不欺太子年少而独断专行,跟一众手下聚在一起商讨之后,事无巨细都上报太子,再分头操作。

    盛会的主场设在旧皇城五峰楼,司马弘称帝后,五峰楼就成了弃都,如今正好用来当盛会的主场,五峰楼主楼便修成了皇家别苑。五峰楼东西南北四个城门且要用灯饰搭起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彩灯城门,匠人们让油灯在长长的琉璃灯盏里头燃烧,用七彩云锦缠在琉璃灯罩上,可琉璃灯罩太烫了,云锦一缠上去就被熔化了。这可是个大难题,卫梵亲自去请教灯匠:

    “师傅,我是这般想的,你看能否将琉璃做得更薄一些,且是透明的那一种?”

    灯匠回答几无可能。卫梵便回去埋头细细研究制作琉璃灯罩的原料,他拿着原料,捏来揉去,对着炉火苦苦琢磨了三天,终于让琉璃变成了透明的薄片。他试着在琉璃片的表面上涂上一层薄薄的红色,灯光透过红色的琉璃片,是那么的迷离、诱人。成功了!

    每遇问题,便及时克服,每次攻关,都极大地提高卫梵的名气。第一年的上元节盛会,可说是多姿多彩且盛大无比,众多的俊男美女相约到来观赏盛会,莫不交口称赞,卫梵也因此深受妙龄女娃的追捧。

    盛会期间,卫梵主持全局,他在会场中来来往往的,后面总会簇拥着一队俊男美女,甚至有大娘和大妈也要争先一睹卫梵的风采,使得会场拥堵不堪,这可苦了侍卫。司马弘看到如此场景,倒是哈哈大笑。

    第二年的盛会照样精彩,可到了年中,卫梵因为一段伤心事离开了京都。司马弘那么专宠卫梵,如何舍得让卫梵离开呢?但卫梵去意已决,他绝食大病了一场,司马弘极怕檀奴折夭,因此无可奈何地同意卫梵离去,并极为丰厚地赏赐了卫梵。此后便,再也没有卫梵的消息,流响对卫梵的挂念一如往昔。

    如今在异域他乡得遇故知,流响怎不高兴万分?可听到卫梵说是奉吴阁老之命在此地等候自己,流响莫名所以,他侧脸瞧向卫梵,一头雾水地问:

    “此话怎讲?”

    卫梵缓缓地说:

    “此事说来话长,吴阁老跟先父也是世交,我的大哥战死沙场,不然,他跟吴畏大哥也是新一辈的挚友。那一年我跟着皇上和殿下回京都之后,吴畏大哥见到我,高兴万分,带我回府见了吴阁老。吴阁老此后常对我耳提面命,王仕源的狼子野心已显其本性,吴阁老嘱咐我必得护太子周全。最后一次见吴阁老时他已卧病在床,看到我后他竟能坐起身了,他屏退左右,只留下我和吴畏大哥。吴阁老说殿下早晚会遭陷害逃亡在外,他要我用计离开京城,潜在关外,扎下根基,随时辅佐殿下。也是凑巧,”卫梵说到这,脸一红,“王芝芳那件事就给我打了个掩护……我脱身了,但始终牵挂殿下的安危,我极希望吴阁老说的话不会实现,但又盼着殿下到来。今日终是等来了殿下,我此刻也不知是喜是忧。”

    “故人相见,原该为喜。大司乐,”流响喜形于色,继而又低声说道,“我蒙难至此,为怕泄露行踪给对手,眼下且是不宜暴露身份。”

    “臣清楚,所以方才臣才斗胆称殿下为故人嘛。”卫梵解释说。

    “故友到访,没有酒怎可话家常?”此时,以乐说着话进来了,他后面跟着端着酒肉的店家。店家将酒肉、碗筷置于案上,热情地说:

    “请各位客官慢用!有需要再吩咐小的。”

    店家出去了,卫梵起身,跟以乐重新认识,尔后两人归座。

    “大司乐既受吴阁老所托,不知道给我准备了何礼物?”流响戏谑地问,并向卫梵伸出手。

    卫梵也是轻轻一笑:

    “我送故人一座小岛!”

    “小岛?”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流响和以乐异口同声惊喜地问。

    “对,一座小岛!明日带两位上岛看来。”卫梵神气地回答。

    前面有以乐招兵买马,如今有卫梵送来小岛,流响感觉自己此时如虎添翼。他要以一介凡夫打拼江山,至于父皇的那个江山,就让他先烂透了,后面再来收拾残局吧!主意打定,流响对在座的两位说:

    “我们三人,今日有缘在此相聚,今后就以兄弟相称,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以乐自是无所谓,卫梵也看出殿下动机,随即附和。卫梵比以乐大三四岁,以乐比流响大三四岁,毋庸置疑,卫梵这个大哥是当定了。

    三个年轻人把酒言欢,共襄盛举。

    “三弟还未跟我说怎的流落至此。”卫梵到底是记挂流响此前遭遇。

    流响简单地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卫梵听后脸色凝重地说:

    “还是吴阁老深谋远虑。”

    流响心里也有诸多疑问:

    “卫大哥,你又是如何到这北荒地带落脚的?”

    以乐知道两个故友相聚,必定有说不完的话,他只负责倒酒添菜就行了。

    “那年跟三弟道别之后,我就回乡带着家母远离家乡,四处流浪了。”卫梵回答了之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将两个人的思绪带回到五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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