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尾的燕子扑啦啦地振动双翅,掠过澄澈的天空,飞向更远方,陷入无尽的虚无。

    长空之下,已近日暮,街上行人正多,唯有京都内阮将军府的大门大敞着。惊昼顺着大门走进,这里同第一个世界一样,没有人看得见他,他也触碰不到任何人。他是一个匆碌的旁观者,而他们只是一段历史的剪影。

    ……

    阮家女,年十五,碧鬟红袖,明眸皓齿。如今正捻了帕子,躲在一扇云母白鹤座屏后,打量着堂前的两位郎君。

    江家有二郎,二人本为兄弟,可却看不出半分兄弟的模样。大郎名随言,虽貌不出众,可秉性随和,一双眼始终含着笑。二郎名灼雪,生的春波雪霁,神色郁郁,倒真人如其名,寒得像是一堆雪。

    可寒又有何妨?于一个男子而言,他实在是生得太好看了一些。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

    屏风后的少女执拗地瞪着一双眼,一向没什么水波的眼睛此时竟绽着光,手中的帕子都被碾出褶皱来。

    话本里会把这样的桥段称为“一见钟情”,会将那样的眼神刻进台上,作为钟爱的证明。惊昼是蛊身,生来便缺了十情,他不懂何为爱,亦看不懂少女的眼神,只得去看那扇隔着她和他的屏风。

    屏风上绘着一只鹤,绣在悒郁的淡紫色云英上,藏在织金云朵中。那本应是一只夺目的鹤,可这屏风贵重,实在是有些年头。故而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被虫蛀了,鹤死也死在了屏风上。

    惊昼心头涌过一股荒诞的宿命感,恍惚间这世上好像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不安催使着他走到那少女的面前,挥手试图遮挡住她的眼。可他的手穿过了虚空,只有光穿透了她的身体,折射出异样的曲线。

    那是他与她的第一面。

    她在屏风后燃起了年少的爱恋,而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

    他们的第二面,在皇城的春宴上。

    惊昼仍在远处看她。凉风吹得新桃花枝隐隐欲飞,她的垂髫束起,梳成了早熟的小发髻,髻上缀了一朵迎春,作了一曲剑舞。

    她手执长剑舞出神女下凡的姿态,那朵迎春遗落在一旁,她没注意,也没有人捡起。所有人都在看向明媚的她,江家二郎没有。

    他弹了一阙梅花三弄。人冷,曲也冷,曲不合时宜,人也不合时宜。台下的公子哥儿们皱起了眉,世家小姐们用帕子掩着唇轻轻地笑。

    只有她仍灼烈地看着他,就好像整个世界都暗了下去,全世界仅存的光都映在台上那一个人身上。

    ……

    尚书家的小女儿在团扇的遮掩下悄悄告诉她,“这江家二郎相貌虽好,出身却贱。他生母是秦淮河上一个人尽可夫的妓子,甚至算不上良家妾。”

    她心思那样浅,把爱印在脸上,恨也印在脸上。于是听了这话立刻垮了脸,一言不发,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茶杯挪了个位子。

    直至春宴散去,他都没有看向她。她失望地走向返家的马车,头也不回,于是只有惊昼看见了——待到众人离去,人影绝迹,一道郁郁的影子走向台边,轻轻捡起那朵被碾碎的迎春。他拾起一朵花,像是拾起了一个梦。

    他这样的人鲜少做梦。要做梦,便是深潭泥沼,冤魂索命,如是的梦,不如不做。而阮瑟像个梦外之梦,明明不在梦中,却活得像在梦中才能存在一样。

    白日香尘已散,垂老的花枝已死,连春都是暮春。微寒的风吹过他的发,轻得像是一个吻。

    他将那朵花小心地藏进怀里,夜晚荡去了他的踪迹。

    ……

    第三面在城南的十里围林。他带着一袋香囊去了马厩,于是她的青霜马受了惊。

    马奔如电,如疯了一般再不听她号令,驮着她在高木的缝隙间奔驰,携着风,只差毫厘就要撞在一起。她闭了双眼,捏不稳缰绳,骤然失了平衡,直向马下摔去。眼见黄沙扑面而来,以为自己就要死定了,却未料到忽有一人纵马追了上来,飞身一提,将她拉回了马背。

    “抓紧我。”

    她第一次在这样近的距离打量他,他有一双重墨绘出的眉与寡淡的眼,冠上缀着翠玉,穿了一袭鸦青色的衣。

    她呆呆地望着他,忽然意识到这样一个冷淡的人,怀里却也是暖的。她面色绯红,靠在他的怀中,紧紧地搂住他的脖颈。

    她不顾所有人的打量,只看向两侧向身后疾驰而过的草木,好像都变成了赤色。他抱着她,好像走过了家族牌坊,十里红妆,她成了他的新娘。

    ……

    满天的红云似火,火焰燃起来,把画上的男女吞噬了,只剩下片片黑白的灰烬,带着赤红的火焰,飞上天去。惊昼目送着它们飞入天际,缓缓将手抬了起来。

    ……

    江家二郎登将军府提亲,阮将军砸碎了手边的汝窑杯。

    “娼妓肚子里爬出来的小子!”阮将军强忍着将咆哮压在喉咙里,“瑟儿看不明白你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但老子看得明白!你以为用这种下作手段就能求娶我女儿?带着你的东西滚出去!”

    他额角被碎瓷片子划出了一条豁大的伤,血顺着侧额的轮廓流进了他的眼睛里,盖过一抹风云骤变的红。

    少年人面不改色,仍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礼,“吾慕汝家小女久矣,阮将军,我还会再来的。”

    ……

    阮瑟依旧躲在那扇屏风后,看着他来,暗自雀跃。看着他走,不自觉地泪淌了满脸。

    他一出门,阮瑟便冲到了堂上,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她爹面前。

    “爹,若是不能嫁给他,女儿宁愿去死!”

    阮将军地手兀地扬起,眼见着就要落在她脸上,却又无力地垂下。他看着泪眼斑驳的女儿,苦涩地开口:“瑟儿,你自小同男儿一般,识文断字样样不落。你母亲去得早,我将你金尊玉贵地娇养到这样大,就是教你今日这般,为了一个居心不良的男子,用自己的性命忤逆尊长吗?”

    阮瑟自小心气就高,这话对她无疑是极大的羞辱。将将止住的泪又淌了下来,可她仍是一个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女儿不孝,可女儿只心悦他一人!若是不能嫁给他……若是嫁给了旁人,潦倒一生,又与死何异?”

    “好好好……是我教出的好女儿!”阮将军用发颤的手指着她,“我且问你,你心悦他,他可心悦你?你在后堂里听见了他的那些疯话便真信了吗?痴儿!他若真心悦与你,便不会在众人前不顾廉耻地将你搂在怀中!亦不会任由那些流言在京中传开!世人皆看重女子名节,他这是逼你去死!”

    “我不怕!”阮瑟扬起头,“我这样好,待我嫁给了他,天长地久的,他总能爱上我。”

    桌上仅剩的另一个杯子也摔碎了,阮将军爆喝一声,叫她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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