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道与魔修不死不休,这一仗打起来,墨雪的魔教成为首当其冲的靶子。他杀了很多人,他手下同样死了很多人,他魔教教主的名头在修仙界越传越广,渐渐地,所有人都开始说,玄星宗宅心仁厚的少掌门阮瑟和魔教心狠手辣的教主墨雪是一对天生的宿敌,这辈子总要分出个高下才能瞑目。

    流言传到墨雪耳中时他放声大笑,他很久都没有笑得那么畅快过了,开始的时候他笑那个英姿飒爽的小师姐居然有一天会被人以“宅心仁厚”来形容,而后才察觉到,自己笑的是很多年前的那个傍晚,师叔用带血的手掐住他的喉咙问他的那句话。

    他说,你就不想被什么人看见吗?

    那个愿望像是被人刻成了烙铁,烫在他的心脏上。某种意义上而言他的梦实现了,她看见了他,她不得不看见他,他们的名字在世人口中一起传颂。

    只是她还是名门正派心如赤子的少掌门,而他则成了一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

    他们打了很多年,墨雪对手下的亡命徒们没什么感情,可名门正派们耗不起,到底是随着时日渐长减弱了攻势,双方在一个冬日里休战,他带着手下人回了南疆。

    临行前那天大雪,他披了身深靛色大氅,交握着双手,坐在步辇上,从清晨等到红日西陲,直到一轮白惨惨的弯月挂上天穹,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他才长叹一口气,对手下人说,“走吧。”

    他又回到了曾经的那种日子,每日寻个山头练他的剑。事实上他现在算得上神功大成,属实没什么再练的必要,可若是连剑都不练了,这日子也太无趣了些。

    ......

    过了几年,有人来向他汇报,有人向玄星宗少掌门提亲,被她拒绝了。

    他说,知道了,以后这种事不必刻意向我通报。

    又过了两年,他在一堆杂务中看见一条江湖小报,上面写着,玄星宗少掌门不日将举行继位大典。

    墨雪到底没忍住。

    那是他的小师姐,是他曾经最亲、最敬仰、最珍惜的人。她在她的康庄大道上走得这样好,他理应去贺一贺喜。

    他是偷偷去的,易了容,扮成某派赴宴的小弟子,谁也认不出他。

    宴席很热闹,往来宾客觥筹交错,他向人潮中扫了一眼,主座是空的,小师姐不在那儿。

    他虽有些失落,不过马上了然,这样重要的日子,一定事务繁杂,或许各派长老有要务找她商议。他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饮尽便算是贺过喜了,可在离去时却忽而鬼使神差地,绕去了自己曾经的院子。

    他的院子里亮着一盏灯,远远地就看见小师姐坐在院内的石凳上,脚边还摆着几个空酒坛。她应该是喝的有些多了,面色酡红,身后跟着一个穿着首席弟子衣袍的少女在侍奉。

    墨雪松了一口气,他将将向她走近几步,就听见那身后的少女凑上前故作好奇地发问,“师父,你说那天下第一的剑谱到底在哪儿呢,那样重要的东西,我在藏宝阁中都不曾见过,难道咱们宗门里还有比藏宝阁看管更严密的地方吗?”

    阮瑟大概是已经有些醉了,对自己的弟子也并未设防,破天荒的开了口:“在小师弟房里啊......那是他的东西,哪天他肯回来了....做师姐的,总要还给他。那东西,不好,太危险了......他小,又笨,总被人欺负,担不住的。做师姐的,要替他收着……”

    她趴在桌子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满有些惆怅似的,接道,“可是他还是......灭了一次门。好在他还......还活着。我可告诉你了,那不是好东西......你也不要…不要去碰。那东西,不好......”

    那弟子貌似了然地一点头,阮瑟笑了笑,她对着身后挥挥手,一手支在桌子上,想要将自己撑起来,那弟子慌忙去扶她。那动作看似恭顺,可墨雪分明看见女人藏在指缝里明晃晃的毒针。

    墨雪失色,也顾不得阮瑟那番话令他百感交集,三步并做两步地飞身至桌前。

    那弟子像是被他吓着了,毒针高高举起,眼看着就要扎着师姐。墨雪急火攻心,一剑劈下,竟直接斩下了女子那只藏针的手。

    徒弟喷涌而出的鲜血溅到了阮瑟脸上,将她的酒生生吓醒了几分,她脸色煞白盯着眼前的这场闹剧,以及露出庐山真面目的师弟。

    那缺了一只手的女人眉眼中闪过一抹狠戾,可不到片刻便消弭如烟,她换上了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捂着伤口,扑通一声跪倒在阮瑟面前。

    墨雪太熟悉那样的表情了,他在很多人脸上见过那样的表情,吃过亏,于是当真动了杀念,也真的没有留余地。

    剑势澎湃,难以抑止,还不待她开口蛊惑人心,便让那女子的人头在他剑下落了地。

    阮瑟的酒全然清醒了,这才失声尖叫起来,直接拔出自己的佩剑,直向墨雪砍去。

    墨雪想,看看,虽则这个人是念旧情,可也是真的不信他。她已经不再把他当成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她不信,他也有底线的——在旁人面前没有,可在她面前有。

    墨雪生生受了她一剑,被刺穿了肩膀,随后急流勇退,飞身而去。玄星宗里旧时学的步法在他这里早已登峰造极,他早也不是那个骑着一匹马亡命天涯的少年了。

    那一年最柔软的墨雪早已和雪一并融化,死在了不知名的深山老林里。

    ......

    他其实不当受那一剑。可他细细算来,她的师父,她的未婚夫婿,她的徒弟,她此生最重要的人的死都和他有脱不开洗不净的关系,他们的同门情意早就变成淬了血的深仇,还不清。

    她的继位大典到底算是被他毁了,正道势力如雨后春笋飞快生长,他们推选阮瑟做讨伐魔尊的领头人,说她与他有血海深仇,了结魔君性命这件事,理应由她来做。

    这一回阮瑟没有推脱。

    墨雪无心再打理什么门派,他从来不是那块做宗主的料。

    本来嘛,也就是一盘散沙,一群亡命之徒,谁还能真的忠心于谁了?要真是铜墙铁壁,墨雪那句提醒也不至于立刻就走漏了风声。

    正道倒是在阮瑟的牵头下日益壮大。魔教逐渐式微,讨伐的日子也就逐渐近了。

    那一日天气很好,墨雪遣散了所有的疯子亡命徒,自己一个人留在后山的小筑里盯着一盘残棋看。不过他不会下棋,也就只是看看。

    他想起他十来岁的某一年冬天,被同门们扔在了采买的镇子上,快要冻死时给小师姐捡了回来。第二日她将那些欺负他的同门打了,受了罚还要关禁闭,他悄悄去探望她时,她正百无聊赖地数着一盒棋子,看见他来,眼睛都亮了。

    “师弟,我们来下棋吧。”

    他当时怎么说来着?墨雪敲了敲太阳穴,莫名有些晕眩,再抬头时,棋桌的另一头坐着一个修长的红衣虚影,轮廓棱角分明。

    墨雪险些要哽咽出来,那影子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他所有的眼泪与悲伤便化为浮尘。

    他拒绝了她,一拱手道,“我不会下棋。”

    那影子支着脑袋,眼睛眯起来像是一只猫,“师弟,你每日里除了修炼还是修炼,多无趣啊,来吧,不会下棋也无妨,我教你呀。”

    他看向天边夜色,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师姐,今日天色已晚,巡视的弟子就要来了,还是改日吧。”

    阮瑟也并不强求,笑眯眯地对他称了一声好。

    那个约定中的改日终是遥遥无期了。

    他伸出手,触到那片影子,才认命那确实只是幻觉。影子碎成了漫天光屑,飘落在他的棋盘上。

    其实他当年应该学学下棋的,不然也不至于现在无聊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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