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主殿。

    薛皇后面色苍白倚靠在床头,皱着眉头喝掉了手中苦涩的中药。

    她原像一朵茉莉高洁绽放,如今却像肆虐暴雨过后垂在枝头摇摇欲坠,恍若一阵风来便将它零落成泥。

    薛皇后将空碗递给了下首的婢女,又接过了薛容玦递来的清水漱口。待她吃下一颗蜜枣压下了口中的苦涩方才开口说道:“本宫这是老毛病了,不是什么大事,何苦劳你在宫中照顾,过了病气给你该如何是好?”

    薛容玦笑了笑,招手让婢女打开窗子散去空气中弥漫着的苦涩药味,又起身边燃起安神香边笑道:“阿玦身子好多了,姑母不必担心。更何况太孙年幼,太子妃无法侍疾,太子殿下不便在后宫久待。阿玦自小在姑母膝下长大,阿玦来也是应当的。”

    薛皇后微微笑了笑,又抬起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初春阳光暖意照人:“想来此刻,崔夫人当已上路了吧。”

    薛容玦正在婢女端来的盆中净手,闻言素手微微一顿,怔愣着被婢女服侍着擦去了手上的水珠,她微微垂着头,声音有些闷:“算算时辰,大抵差不多了。陛下会让崔家带回崔夫人的尸骨吗?”

    薛皇后闻言倒是笑出了声,因着大病初愈,声音还有些喑哑:“崔敬山根本不会让她的尸骨回到崔家的,否则便是认了谋杀皇子之事有关。崔敬山此人冷血无情,他从底层爬上来,一切有害于崔家的事他都不会做。不论是谁,他都能迅速舍弃。

    “不过听闻五皇子和裴家一起向陛下求了恩典,会将崔夫人的尸骨葬在归元寺后山的一座桃林之内,她的一双儿女会为她点燃长明灯。”

    薛皇后的声音忽然有些飘忽,似乎还有淡淡的羡慕:“说起来,她也算幸运,一双儿女已然长成。”

    “那便好,”不知为何,薛容玦心中轻轻松了口气,却仍有些沉闷,坐在薛皇后对面的椅子上转移了话题,“听闻陛下为崔荔与沈大人赐婚,陛下当真雅量对崔家多有优待,难道陛下丝毫不介怀崔夫人的所作所为吗?”

    “雅量?”薛皇后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大笑了起来,转瞬便被咳嗽声代替。薛容玦忙上前为薛皇后轻抚着后背,一旁的婢女急忙递来一杯温水。

    薛容玦接过水杯,薛皇后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缓了缓才摆手让薛容玦坐下:“无妨,只是觉得有些好笑。陛下思虑不是你我能明白的,只是薛家如今鲜花着锦,崔家的日子未必就像看起来那么好过。陛下的心思,深沉如海,无人能窥视得到。

    “好了,你快去歇着吧,本宫也有些困了。”

    薛容玦迈出主殿时,月红上前扶着她问道:“郡主可要午睡会子?”

    阳光照射在薛容玦身上,她用右手遮在额上透过指缝眯着眼瞧着带着暖意却又疏离的阳光,轻叹口气:“算了,去凭凉湖边走走吧。”

    只是,薛容玦刚轻轻拉起衣裙迈出椒房殿正门的门槛时便听到崔原温润的声音:“郡主。”

    薛容玦与他不过半月未见,崔原除了有些憔悴,面容倒没有特别大的变化,只是她直觉崔原变得不一样了,可是她一时间却说不出来。

    “郡主可方便讲话?”

    -

    今日薛容玦穿着一身粉色的衣裙,崔原倒是一袭白衣,二人走在凭凉湖边却久久无言。

    薛容玦偷觑着崔原平静的面庞,犹豫半晌道:“崔公子近日可还好?”

    崔原想对她扯出一个笑容,可是那笑容在薛容玦看来却有几分苦涩:“我知晓母亲其实是得偿所愿,自父亲离去后母亲的心怕是已经跟着走了,只是顾念着我和阿荔还在强撑着。

    “母亲即便是真的做了那样的事情,我也不觉得那是出自她的本心,她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否则,她不会在寺庙长年供奉着那两盏长明灯。”

    “可是……”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哑然,“我还是有些舍不得,这些话我不能告诉阿荔,只能说与郡主听了。”

    薛容玦眼前闪过了母亲临终前笑中带泪的目光、容海临终前解脱的笑容,低声道:“世间万物生于自然,复归于自然,万物终有尽时,终有再见之日。”

    “崔公子,”薛容玦看向崔原的目光温柔又有力量,“崔夫人与崔大人一生深陷权力的洪流中不得脱身,也许他们此刻才真正得到了自由。他们可以北上看长河落日圆的盛景,亦可南下画船听雨眠。

    “春日即将到来,到时轻抚公子的微风是他们、公子檐前的雨滴是他们、归元寺后山盛开的灼灼桃花亦是他们。

    “只要公子心中记挂着他们,他们便无处不在、永垂不朽。”

    崔原这才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又真心的笑容:“姑娘所言极是,是我狭隘了。”

    正巧一阵微风吹来,似乎在印证薛容玦的话,只是不小心吹乱了她的发丝,崔原抬手想要拂去却又想起了什么硬生生停在了半空,只是指了指她的发侧:“姑娘的发丝被风吹乱了。”

    “是吗?”她停下脚步,微微弯腰对着湖面抚平了自己的发丝,却没注意到崔原黯淡又贪恋的眼神。

    “阿玦,”崔原在她转身时开口,看着她澄澈的双眸,轻声道,“阿荔即将远嫁,她的婚姻不过是祖父的一步棋而已。我此生所愿便是阿荔平安,我与阿荔此生都无法得到快乐,愿郡主与牧兄百年好合,如此便也算人间总有一些欢愉存在。”

    崔原从未见过这样的薛容玦,在他眼里的薛容玦永远聪慧冷静,可是此刻的她面容一如往日平静,眼眸中却浮上了几分羞涩,却仍强自镇定地道:“公子别这么想,公子如朗月清风定能觅得佳偶。崔姑娘明媚热烈,沈大人虽年岁稍大定更能窥得崔姑娘之好,一定会好好待她的。”

    崔原压下心中苦涩,强笑道:“那便借郡主吉言了。”

    月红匆匆跑来说薛皇后又有些不舒服,薛容玦闻言有些着急,急忙与崔原告了别和月红回了椒房殿。

    崔原看着她的步伐焦急,发簪上的步摇晃动幅度有些大,她急忙稳住脚步和月红不知在说着什么。

    盛硕从不远处的假山后走来时看到的就是崔原看着远处发呆,他站在他身边道:“都瞧不见了,还瞧呢?你们可不是一路人。”

    崔原微微垂下头,思绪却不自觉地飘回了前几日的夜晚。

    -

    崔敬山坐在书桌前不知在写着什么,崔原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额上已隐隐有血迹,他声音略有不稳却仍苦求道:“求祖父让母亲与父亲合葬,求祖父不要让阿荔远嫁。”

    咚、咚、咚。

    一下下的叩头敲在地面上,可崔敬山丝毫不受影响,握笔的手依旧稳如泰山,直到写完最后一笔他才放下毛笔分给了崔原一个眼神。

    “你凭什么来和我谈条件呢?”崔敬山的声音平淡又不带任何感情。

    “祖父,”崔原膝行两步,着急地说道,“孙儿如今确实没有资格与祖父谈条件,但祖父想让孙儿做什么都可以,但求祖父出手相助。”

    崔敬山走到他身边,低头俯视着他嘴角似有几分嘲弄:“孩子,待你有资格来与我谈条件时再来求我吧。”

    崔原猛然回头看向崔敬山离去的背影,声音困惑又不解:“祖父当真如此冷淡?”

    “不然你以为崔家是如何走到今日的。”

    盛硕拍了拍崔原的肩膀:“想什么呢?”

    崔原低下头长出了一口气,对盛硕行了一个大礼:“五皇子之恩,崔原莫不敢忘。”

    盛硕抬手扶起他,嘴角的笑容似有若无:“毕竟那也是我的伯母,倒是表兄真的下定决心了?我所谋求的到最后怕是一场空,表兄真的想好了?”

    “殿下何出此言?”崔原有几分困惑 ,“太子殿下虽说在朝中有些势力,可是如今颇为陛下忌惮,薛家风头太盛,这正是殿下的机会。”

    一阵风吹来,凭凉湖的湖水随风波动,风的身影在此刻似乎拥有了形状。盛硕伸出手去捕捉,风却未曾为他停留,只是顺着指缝溜走了。

    他悄然一笑,却说了一段不相关的往事:“我幼时在学堂,课业时时跟不上,每每下学便会遭到母亲的责骂。那一段时日,我下了学总是不愿回棠梨殿。后来有一日,我又被夫子责骂,我忍不住一个人在这凭凉湖边哭。

    “太子殿下有自己的太傅,并不与我等一同上学堂。天家父子少亲近,更何况我们这些异母兄弟。我往日里也只是在宴席上远远见过太子殿下,母亲总是告诫我离他们薛家人远一些。

    “我原以为,太子殿下会当做未曾见到我,可他竟停下了步伐为我擦去眼泪。他还同我讲他幼时之事。原来太子殿下也并非生来就如此优秀的,皇后娘娘也对他十分严苛。只是太子殿下聪慧无双,我却资质平庸。

    “那日太子殿下是为皇后娘娘去御花园里采了新开的茉莉花才会路过这里,他说这是皇后娘娘最喜欢的花。他赠予了我一朵洁白茉莉,他说,人生之路漫漫,何须于初生之年便苛责己身?不若感知花之绽放,体察雨之纷落,领略世间之瑰丽,或可得快乐之微增。

    “那朵茉莉纯洁秀丽、清幽淡雅,我满心欢喜跑回去想将它送给母亲。可是我还未曾开口,她便将茉莉丢在脚下踩了上去,说我玩心重,怪不得夫子总是责骂我,怪不得父皇更喜欢太子殿下不喜欢我。

    “那朵洁白的茉莉花,就这样被尘土碾成齑粉。”

    那无法捕捉的风似乎将他又带回了无望黑暗的童年。

    每当他无法令母亲满意时便会被关入那间漆黑一片、暗无天日的暗房之中,尽管他已经拼尽全力了。

    他的泪水不能令母亲心软半分,母亲只会在他一遍遍认错后才会将他放出来,轻轻拭去他的泪水:“不要怪母亲心狠,只是我们不能输。”

    他一直不明白,母亲要赢的究竟是什么呢?是像春日宴上世家少年的骑射那样争个输赢吗?还是像远方北境与蛮族之战般争个输赢?

    时至今日,他仍然在想,母亲究竟要赢什么呢?

    崔原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盛硕扯出了一个笑容,只是那笑容总有些苦涩:“后来?后来就到了现在。”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他总是会想起那朵清幽茉莉,有些可惜,它真的很漂亮啊。

    崔原闻言也有些沉默,盛硕却无所谓地笑了笑道:“对了,你母亲的尸身待父皇着人验尸后,我会着人运到归元寺了,再过几日你带着阿荔去看看吧。

    “我答应你会让大伯父伯母合葬就一定会做到。”

    崔原一掀衣袍,跪在盛硕面前语气严肃道:“崔原此后为五皇子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盛硕这次却并未扶他,只是声音有些冰凉:“我知晓你欠了牧平也一个人情,我可以让你把这个人情将来还在薛容玦身上,但自今日后,你同他们便与陌生人无异了。”

    “那是自然,”崔原声音有些不可察觉的颤抖,却仍抬起头与五皇子对视,“只是殿下答应过我不会伤害她,还望殿下莫忘。”

    盛硕打量的目光似有千斤重,崔原有些承受不住却仍咬牙与他对视,盛硕却突然移开了目光,声音中有几分崔原无法理解的情绪,有些淡然又有些复杂:“你放心,我对薛家人从来都没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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