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湫返回王府已是黄昏时分。

    府外停着两辆马车,瞧车篷四角的装饰和颜色,应是两个二品官员的车驾。她正犹豫要不要入府,只见府里两个仆从出来,令车夫准备启程。她吩咐车夫转进旁边一处小巷,停在了巷口。

    贺玉心不解:“公主,咱们干吗藏在这儿?”

    “府里有客出来,懒得见礼寒暄,”兰湫摇着纱扇,“等他们走了咱们再进去。”

    贺玉心面露疑惑,两人撩开车帘,果见府中很快走出两位官员,兰子忱亲自相送,三人在府门口又说了什么,两个官员抱了礼,各自乘马车去了。

    等两辆马车走远,兰湫的车驾才从巷子里出来。兰子忱正要回府,眼见他们过来,面上展开一丝笑意,径直迎了上去。

    “我还以为你今晚又要留在宫里,竟然这么早回来了。”

    兰湫下了马车,知道这话有揶揄之意,说她往昔入宫总被留到第二日,淡笑反诘道:“是我回来的不巧,正撞见殿下在府中会客,我只好回避了。”

    原来方才那一幕被她瞧见,兰子忱故意挑眉:“不想堂堂长公主,也学会听墙根儿了。幸好我会的不是女客,不然这会儿八张嘴都说不清了……”

    兰湫不甘示弱,边往府里走边道:“听这话,我不在府中时,你没少会女客,”不由朝贺玉心挤挤眼睛,“下回咱们入宫别急着回来了,先去铜驼街的茶坊坐坐,休息够了再回。”

    贺玉心拼命忍笑,掩面应了诺,瞧着兰子忱的表情。

    原来这铜驼街的茶坊在洛州贵族妇女中极有盛名,那里日日有伶人吹拉弹唱,演武摔跤,跳胡旋舞,只是表演者多是十几岁的年轻郎君,各个生得俊美高挑,因而引得贵妇人争相在此聚集,做的便是这“琴挑文君”的生意。

    果见兰子忱眉目一皱,快步追上去:“你这话说的,我何时在府中会过女客?你不许去铜驼街的茶坊……”心里直悔,好端端的提什么女客。

    兰湫也不答,笑着自顾自回房,他随后跟进去,合上了门,盯着她的眼睛:“你方才明明看见了,故意冤我是不是?”

    她还是笑:“他们是谁?”

    “户部尚书和一位田曹。”

    田曹掌屯田之务,她心中一提:“均田策的事定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悠悠上了坐榻,往隐囊上一歪,才缓缓道:“今日朝议,陛下已经允准,令我全权负责均田策令的推行。”

    这话宛如滴水入沸油,听得她愈发惊讶:“这么快就准了?不需要商议吗?朝中无人反对吗?”这么大的事,还会触动世家利益,怎么会没有反对声?莫说他,连她心里都做过准备,纪景兴指不定第一个来找她求情通融。

    他不语,只是摇摇头,闭上眼睛假寐:“有人说地方豪族可能会因此不满,需要斟酌推行之法,但并无人反对此事。”他就势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我现下头疼,劳夫人给我按一按呗?”

    印象中他很少喊累,看来这一仗没先打在明面,未必是好事。她靠着他坐下,把手指放在他头两侧轻轻揉按着,心中却想,均田策这么重要的政令,如此轻松通过了朝议,倒顺利得让人不安了。

    “若是他们此时不反对,到时暗地给你使绊子,让策令推不下去,你怎么办?”

    兰子忱心下一叹,事实上这正是他最担心的,大概率也是他们将会做的。均田策刮的就是世家豪族的荫户,谁能站着不动心甘情愿让他刮?他们明面上不反对,是怕做了出头鸟,被他拿来试刀。如今这策令全权由他来做,便真的成了系在他一人身上的军令状,若成,大功一件;若败,怕是提头来见。

    他没法把这些权衡说给她,于是选择了更温和的方式:“我要动世家的好处,他们自然不情愿。不过此事不会一开始就大刀阔斧,我打算先挑几个势力不强、荒地多一些的州县试行,只要空出来的民户能分得田地,课税又比之前少,他们自然拥护新政,口口相传。这样其他州县的百姓看到新政好处,也不会想在世家手下白干,大势之下,阻力就小多了……”

    “可世家又不傻,肥田沃土他们早就侵占一空。能留下的,定然都是不易开垦的土地吧……”

    “再难啃的骨头,也有人啃,”他轻叹口气,“食不果腹的百姓和世家不一样,于他们而言,开一块地就是活命的希望,再艰难也愿意。人没了退路,只能拼了命往前走。”

    兰湫心里一缩,竟不知他这话是在说百姓,还是在说自己。可她知道,若头一遭策令推行不顺,不仅均田策宣告失败,他还可能迎来世家的反扑,而失败的这些州县,都会成为一道道射向他自己的利箭。

    所有人都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可这么多年无人敢动,偏偏眼前这个傻子,心甘情愿去当冤大头!

    她在心里咒骂他,可落在他额上的手,却无比温柔。她摩挲着他的额头,再到鬓角,好像这样就能替他把脑中凌乱的勇气,一条条捋顺。

    “你害怕吗?”

    他睁开眼睛,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直接枕在她腿上。

    “怕有用吗?”

    怕当然没用,事实上,越害怕什么,什么越是朝你扑来。第一批试行新政的州县名单很快拟好,呈到兰子忱案前,云州竟也赫然在列。

    那是他的起家之地,地方豪族与他关系匪浅。

    他扫了一眼州县名单,直接扔回桌上。

    十个州县,九个和他之前预想的差不多,唯独云州不同。那里比南边蛮荒,山林少,草地多,更适宜放牧,能耕种的田地很有限。但另一方面,看似贫瘠的土地下,藏着巨量的盐矿和铁矿。这些矿脉几乎都掌握在云州豪族手中,每年需要给朝廷上缴重税,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如按均田策所计,给云州的民户分田,云州豪族手里为数不多的耕地将被分走一大半。这群悍匪可不是江南水乡的世家,今天分了他们的口粮,明天他们就会卡了课税,掉头与胡人结盟。

    户部和田曹对此不会全然不知,但他们还是把这份名单呈上来,说无人授意,傻子才会信。

    “说说,这份名单怎么选的?”

    下面两个官员互看一眼,不敢吱声。

    “田曹不知,你户部尚书也不清楚?”兰子忱盯紧了他们,“云州的地够民户分?盐铁税不要了是吧?”

    两人身后一官员突然上前一步,拱手道:“殿下,云州是下官加进来的。”

    “你是何人?”

    “下官中散李世。”

    “上前来。”

    两个官员惶惑望一眼李世,李世却像没看见一般,趋行两步站到兰子忱面前,一个年轻俊逸的世家公子,看起来最多二十岁。

    这个李世他不熟悉,但李家与赫连氏的关系他是知道的。赫连一族侵占的田地和荫户,在四大世家中与纪氏几乎不相上下,但赫连百声这个人他打交道不多,远不及对其他三家了解。

    兰子忱让其他人退出去,单留他答话:“李中散,云州跟本王的关系,你不会不知道吧?”

    “下官知道。”

    “你既然知道,还这么做,”他目中冷意骤起,“你是在挑衅我吗?”

    “殿下言重了,”李世躬身一拜,“下官非但不是挑衅殿下,相反,下官把云州放进来,是为了均田策更好地推行。”

    兰子忱嘲弄一笑:“是么?说来听听。”

    李世道:“于殿下而言,这次所选十个州县,策令成败极为关键。然世家侵地积弊,革除阻力甚大,非一日之功。如若此次云州也在列,正可向世家展示殿下破釜沉舟的决心。试想,连殿下自己的旧地也推行新策,转荫户为民户,其他的州县又有何理由敢反抗新政呢?”

    “你说的倒轻松。云州苦寒贫瘠,如何能与那些农耕的州县比?更不消说那些肥沃之地。在云州推均田,你是逼着他们造反。”

    李世抬目望向兰子忱:“世家与地方州县的关系,正如殿下与云州的关系。如果殿下连云州豪族都摁不住,凭何觉得自己能对抗四大世家和全国的州县豪强?”

    “你好大的胆子!”兰子忱怒目瞪他。

    “下官惶恐,”李世面无惧色,眼中却涌动着奇异的光芒,“但下官问心无愧。下官这么做,并非为了阻挠殿下,反而无比希望策令推行成功。若此次推行新政的州县没有云州,殿下的政令必遭世家抵抗,如果殿下强行把云州挪出,这份名单也会为人知晓,到时只会让您背上区别对待、徇私误国之名,均田策必败无疑!”

    “加上云州,他们就不抵抗了?”

    李世一字一顿道:“如果云州不抵抗,其他州县就失去了抵抗新政的正当性。谁若抵抗,就是与太武大计为敌,殿下大可发兵镇压,名正言顺。”

    兰子忱静静望着他,许久。

    “是赫连氏授意你把云州放进来的吗?”他再望向他,目中冷厉减了几分。他当然不会幻想赫连氏是为了均田策的顺利,但他更好奇这个年轻人的答案。

    “殿下,下官只是职责所在,”李世恢复了平静的神色,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但下官有一句话,我虽是李氏儿孙,更是太武子民。”

    兰子忱最终没有把云州从名单中挪出,而是令人提前传了话,不许他们生事。云州的豪族们还算体面,没有大举出动。只是几天后,他收到消息,这群豪族带了价值不菲的礼物,来洛州拜访故主。

    兰子忱是下午离府的,走时并未说太多原委,只说云州来了旧友,要去接风。均田策的事兰湫知道个大概,不疑有他。怎知过了戌时,天已黑透,他却未归来。赵源不在府中,其他人又不晓细情,蕊儿找到了巡城的顾明夜,才知云州的人带了一千护卫来,不便入城,双方约在城外东郊的营地见面,兰子忱只带了三十亲卫随行。

    “三十人?”兰湫震惊不已,“你为何不带人跟着?”

    顾明夜垂目:“末将提过了,可殿下说那样反而容易引争执,不允末将带兵跟随。”

    兰湫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天幕,眉目一凛:“去把府兵都召集起来,有多少算多少。”

    顾明夜微惊:“公主是要……”

    “他不便带兵见旧友,我带人去接他总可以吧?”

    “您、要带府兵去?”

    兰湫点头:“我是长公主,又是宣王妃,带些人去接自己的夫婿,有什么不对?”

    顾明夜想了想,依言将王府府兵迅速集中,统共有二三百人。

    兰湫系着披风的带子,吩咐蕊儿:“留几个人在王府守着,其他人随咱们一起出城。”

    “公主,”顾明夜拱手劝道,“还是让末将带人去吧。城外太不安全,末将……不能让您置身险境。”

    “你一人带兵去才不安全,”兰湫摇摇头,“我跟你去,算是带护卫接我的夫婿,可你要是自己去,那就是用兵了。”

    “那些云州豪族生性凶悍,跟胡人差不多,如若伤着公主,末将无法向殿下交代。”

    “他带三十个人也去了,我带三百个人还要怕吗?”她面不改意,“我猜那些人既然来,肯定不是奔着伤人来的。不然,在云州造反不是更有把握?”

    顾明夜愕了愕,竟无法反驳。他顿了一晌,心一横,领命出去。

    一行人很快出城往东,寻到了扎营搭帐之处。众人以不远处一座小丘为屏障,蛰伏在四周,俯瞰那营地。

    帐中亮堂,隐约可见人影,毡帐周围能看见来回的巡卫和点着火把的哨台,气氛没什么异常。

    约莫等了一刻,忽见正中的毡帐中人影骚动,四周巡卫很快上前,将毡帐重重围住,连片的火把闪动起来。

    兰湫心中一紧,吩咐顾明夜准备,自己先从小丘上走下,朝那搭帐之处去。

    边上的巡卫最先发现他们,立刻喝声:“站住!什么人?”

    “放肆!”顾明夜抢先上前,一把马刀横在胸口,“长公主到,休得无礼!”

    兰湫缓缓走近,不卑不亢望着他们:“我是长公主兰湫,宣王的王妃,来接我夫婿回府。”

    巡卫们满脸狐疑。他们多少听过兰湫这个名字,据说她是赐婚给宣王的一个破落公主,但从未见过真人。眼前的女子面容整肃,披着湖蓝色长披风,身边跟着一群全副武装的甲兵,怎么瞧跟破落公主四个字也不挨边。

    “我家主人和殿下有要事商谈,吩咐了任何人不得靠近营帐,”为首之人大概抱了宁枉勿纵之意,并不松口。

    “殿下出来许久未归,不知是不是吃醉了酒,”兰湫神色不变,“请代为通禀,就说我在这里接他,接不到人我就一直等。”

    她说得平和,语气却不容商榷。不远处的山丘上一排弓箭手隐隐现身,居高临下,箭簇纷纷对准了他们。

    那为首的面色暗惊,犹豫片刻,只得命人往帐中禀告。

    不一会儿,帐中果然走出几个人来。中间的正是兰子忱,周围簇拥着几个着锦袍的男子,各个生得魁梧高壮,肤色黝黑,虽然面容还是中原人的样子,打扮做派却有几分胡族的粗犷野性,腰上不是挂着弯刀,就是马鞭铁索。

    看来这群人就是顾明夜所说的云州豪族,兰湫望着他们,一时真有些怵。倒是她的夫婿,虽不及这群人壮硕,却像一只雪豹头领带了一群龇牙咧嘴的豺虎小兵,颇有些滑稽,她的心又稍稍放下。

    兰子忱望见她,率先快步上前,竟对她一礼:“是本王的不是。与故友久不见面,喝酒忘了时辰,给公主赔罪。”

    他似乎真喝了不少,面上泛着酡红,醉态朦胧。听他这样说,那些豪族也都陪着笑给她行礼,脸上却神色各异,有的心虚,有的惶惑,也有的释然。

    兰子忱又给她介绍了众人名姓。那为首的豪族唤名陈默,原为侯莫陈氏,后易了汉姓为陈氏,领了个州府长史之职。他面相瞧着比其他人儒雅些,只是眸光精明挑利,看着就不是等闲之辈。

    “公主亲自来请,某等不敢再留殿下痛饮,”陈默恭敬一礼,又对兰子忱郑重道,“只盼殿下不负所诺,吾等必铭感于心。”

    “君子一言九鼎,本王不是不知恩的人,”兰子忱面上醉意更深了几分,口齿有些模糊,“只是……如今身份在此,我也有苦衷啊……大家自己人,心里明白就好……”

    众人皆称是,各自见礼告别。兰子忱醉得厉害,愣是连马也爬不上,兰湫唤来自己的马车,扶他坐进去。一众府兵自小丘后现身,浩浩荡荡护卫着马车离开。

    待马车走远,一豪族才对陈默道:“大哥,这宣王莫不是唱的双簧?”

    “管他双簧不双簧?”陈默无谓一笑,“只要咱们要的拿到就行。”

    “不是……”那豪族略沮丧,“地真给啊?”

    “怎么,你还嫌吃亏?”

    想想兰子忱许诺的条件,那豪族只好闭嘴,默了默又不甘心道:“大哥,这宣王公主也娶了,大权也拿了,回不回云州不一定呢,咱们凭什么还听他的?”

    陈默嫌恶看他一眼,一脚踹在他膝弯儿,踹的他一屁股滚到地上。

    “殿下诺你那些矿,你不想要就吐出来,给我滚草原上放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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