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子忱上了马车就斜靠在座位上。车内光线十分昏暗，兰湫看不清她的脸，只闻到了浓烈的酒味，还有他略微沉重的呼吸。
“你喝了多少？”她挨着他坐下，先拿了水囊给他，“喝口水……”
“还好，这群家伙……太能灌……”他浅饮一口就放下，舌头有些打转儿，“你怎么来了？”
“你还好意思问我？”她有些没好气，“几个时辰不回，也没个信儿，要不是找到顾明夜，我都不知你居然单枪匹马就去见这些人……”
“他们都是我在云州的旧识，”他笑笑，“见故友……我还带个军队么……”
“你的新政是要拿他们开刀，他们还能与你念旧？”她更恼怒，“我看各个都不是好相与的，万一他们胁迫你，你又该如何……”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啊。不过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不带人马。他们千里迢迢过来，本就带着戒心，若我再带了人去，只会更增敌意，搞不好两边真动起刀枪来，”他软着目光看她，“这群人看着厉害，无非是想守住自己那点东西，酒喝够了诚意给够了，事情也就差不多了……”
“他们给你提条件了？”
他点头：“他们说可以支持新政，但要允他们在云州开私矿，把交出田地的损失补回来。”
“私矿？那是什么？”
“私矿不必课税，得来的盐铁金银，由他们自由支配。”
她暗惊：“这……违反太武律令吧？”
他悠然一笑：“当然不合法度。盐铁是税赋的一大来源，躲避课税是掉脑袋的重罪，不然他们也不会找我开这个口子。”
“那、你答允了？”
瞧着她担忧的目光，他忽而起了调笑之心，抬手轻轻捏了捏她的下颌：“怎么？怕我惹麻烦？”
“你说呢？”她不客气拍他。
他也不恼，接着道：“我答允了，但数量不可超过十五座，也不可在云州境内，而且只免五年课税，五年后，要按一半交税……”
私矿犯禁，听起来这更像个折中之法，但与杀头的罪也不过一步之遥。
“你这样会引火烧身的，万一这些事将来被人捅出来，你如何自处……”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此刻我需要他们全力支持新政，这样我才能去逼其他州县，把真正的民田吐出来，”他敛了笑意，脸上多了某种沉沦般的决绝，“要做事，就不可避免挡着别人的路，怎样都是眼中钉。就算没有私矿也有旁的，他们若要翻，都能翻得出来，也不差这一桩……”
当年为了赢得云州豪族的支持，他无数次横身命运的悬刃下，借着豪族间微妙的敌友关系，为自己劈开一条生路。为了复仇，他曾私募军队，贩售军火，也曾在税账上动手脚，在洛州安插细作，甚至派人暗杀过威胁他的同僚。比起二十几岁桀骜却清白的年纪，在云州的九年，他任凭肉身滚入污泥中，用这腌臜叠成厚厚的铠甲。可当他重新杀会那个二十几岁的世界时，他才意识到，那身铠甲早已和他的身体长在一起，再想脱干净，只能连皮带血一起剥下来。
兰湫不知他腹诽，只看清了他眼中的决然。即便车内光线如此昏暗，他的双眸依然冷亮而清明。她见过他在云州的地宫、兵营，也大略猜得到他的过往并不干净，一个从云州爬回洛州权力之巅的跛子，难道靠的全是光明正大、奉公守法么？
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她懂，这个朝堂就是一个泥潭，人人都是一身脏污，谁也别笑话谁。可饶是这样想，她心里还是堵住一口气，又涩又痛，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无法言说。
她顿了良久，忽而抬手去摸他的心口。被她触到的一刻，他同时领会了她的意图，缓缓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贴紧了自己的胸膛。
他的心跳得很快，咚咚宛如战鼓，锤击着她的掌心。
许是这心跳让她感到些许安慰，她的手渐渐松下来：“兰子忱，我大概从没跟你说过，我其实很讨厌皇宫，”她垂下目光，“以前我觉得，只要兰子昭死了，一切都会变好。可等他真的死了，我才发现，并没有改变什么，我的心也没有松下来……”
他轻声一叹，握着她的手拉向自己，让她亲耳去听他的心跳。如果说他还有什么干净之处可以奉献给她，大概就是这颗心了。
“湫，你见过骑兵吗？”
她摇摇头。
“在沙场上，骑兵是最厉害的兵种。只要他们骑在马上，不断奔跑，就可以一路冲杀，所向披靡，谁也拦不住。但一旦他们停止奔跑……或者不幸从马上跌下，瞬间就会被长刀利刃撕成碎片……”
她身子一震，昂头去看他的脸。
他温柔望着她，声音带着嘶哑，“只要我还在奔跑，就不会有事……我也只能奔跑，不能停下来。”
“可你总会有跑不动的那天……”如果某一天，他也从马上跌下来了呢？
似乎听见她的心声，他安慰般揉了揉她的耳垂：“每个人生下来都是要死的，不也努力活着吗？”
-------------------------------------
两日后，洛州城外的营帐已悄无声息撤去，少有人知，随他们一起离开的，正是兰子忱的那道手谕。
驯马不只需要皮鞭，也需要草料和清水。套杆勾住了最烈的那匹领头马，整个马群才会跟随而动。
十几天后，户部派往云州监督新政推行的官员回禀，云州的民户增加了六成。
云州是第一批九个州县中良田最少的，授田却在稳步推进，这让剩下的八个州县没了任何拖延的情由。诸州县的荫户开始陆续登为民户，进度最慢的两个州县世族力量稍强，兰子忱直接撤换掉州牧，又各派军队过去，名义上是协助户部官员和新的州牧重新丈量土地，实际就是施压，自此所有州县的世族无人再敢明面反抗新政。
九个州县的均田策如火如荼执行之际，都城洛州的南郊，一场盛大的秋狝同时展开。
猎场外搭了十数座高阔的白帐，层层叠叠如祥云漫舞，供参与秋狝的皇族和宗亲世家休憩。皇帝带着朝臣宗亲们进入猎场的林中，已有一个多时辰。场外是几个年岁太大或不擅骑射的文臣，还有贵女们和不满十五岁的小孩子，大家有的在立靶前射箭，也有的投壶玩戏，更多的聚在一处喝茶聊闲话，享受难得的轻快。
自王容谨成为皇后，作为皇后的祖父，王莲青也升格为太国丈。他是三朝老臣，又是均田策最早的设计者之一，连皇帝也对他礼待有加，秋狝上特赐他坐在帝后的帐子近前。
“阿公尝尝新下来的木奴，”王容谨命人将自己桌前的金盘挪到王莲青面前，“容谨尝过了，不酸，阿公用一些。”
这个时节，正是木奴果汁水丰沛、酸甜可口的时候。宫娥替他去了果皮，沾一点点盐，送到他手边。果肉酸中带甜，叫那盐的咸味轻轻一挑，更是甜中带鲜，美味非常。王莲青一口气吃了两只，大赞道：“好好，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屈子诚不欺吾……”
王容谨也笑，又让宫女把木奴分给座下的女郎们品尝。兰湫从金盘里挑中一只，怎知剥开一尝，竟酸得叫她直皱眉。
“公主可是吃着酸的了？”王容谨见她神色有异，忙关切道。
兰湫苦笑不迭：“可不？我还特地选了皮色不带青了，怎么还这样酸……”
“公主快放下吧，吃我这只，”王容谨让宫女把自己手边刚打开的一只递过去，“木奴就这样，光瞧皮色也看不准，有些碰运气呢。”
兰湫接过那只木奴尝了，果然酸甜，不禁自嘲：“偏我这臭手，一挑就是酸的……”
王容谨笑起来，又从盘里仔细挑了三四个给她，“这几个想来是甜的，公主试试看。”
兰湫不信，索性一口气将这几个木奴全剥了，各尝了一瓣儿，居然各个都甜。
“奇了，怎么你就挑的甜，我挑就是酸的？”
王容谨道：“这木奴挑起来有点讲究，你挑的时候且捏上一捏，软一些大概就甜，若那偏硬的，多半酸的紧。”
“我说呢，我还特意挑个硬的，想着橘肉密实些，”兰湫没好气将那酸木奴一推，“果然‘木奴也得挑软的捏’，这硬邦邦的东西，委实不能要……”
“公主说的是木奴，我怎么听着像是埋怨什么人？”王容谨促狭一笑，“今日秋狝的祭礼公主似乎来得晚，莫不是跟宣王殿下吵架了？”
这话不提则罢，一提兰湫颊上顿时涌血，心里又把某个在林子里打猎的家伙骂了一通。秋狝祭礼郑重，她本该一大早就起来梳妆准备，谁知兰子忱因着昨夜回来得晚，今早愣是把她摁回榻上仔仔细细磋磨了一番，才放她起床。可怜她到现在腰还酸着，他倒意气风发骑着马去狩猎，丝毫不显疲累。这“委屈”她没法和任何人说，只好气鼓鼓拿起甜木奴来吃，含混不清道：“皇后别打趣我了，我跟谁吵？谁给我吵？我就这么个臭手，挑什么也挑不着好的……”
“诶，公主此言差矣，”王莲青瞧她满眼似嗔似怨，只当是小儿女情怀，不由跟着打趣，“公主挑木奴虽失手，挑人的眼光素来一等一的，切不可妄自菲薄呐。”
一语双关。
王容谨笑不可支，兰湫又气又羞，索性也不管什么尊老爱幼，揶揄道：“太国丈真是的，一把年纪还跟着皇后瞎起哄，木奴都堵不住您的嘴……”
“老臣不敢，不敢，”王莲青忙不迭再拿一个木奴把嘴塞上，又笑呵呵道，“老臣是‘焜黄华叶衰’，打几句趣话，沾一沾年轻人的活气咯……”
众人哄笑不已。
正玩笑着，忽听得一阵马蹄声渐近，林子边扬起一阵尘土，是第一波狩猎的众人陆续返回。
兰珏一马当先，身着裤褶，背着角弓，身后跟着重臣和数十亲卫。他一口气骑到最中间的大帐前，让护卫把大家的战利品悉数运过来。栾机跟着下了马，唤来内侍们，开始一件件点验。
“至尊猎得花鹿一头，灰兔二只，雉鸡三只——！”栾机验罢，有意拉长了音调，满脸喜色。花鹿和野鸡野兔都是身形灵巧的动物，狩猎需要一定技巧，尤其是花鹿，善于奔跑和隐蔽，虽然不如虎豹之类的猛兽那般难得，对兰珏这个年纪来说，仍不失为一件值得炫耀的战利品。
纪景兴率先下马，高声拜道：“至尊猎术精湛，臣自愧弗如。尝闻往昔秋狝，为人主者若猎得花鹿，是祥瑞之兆。臣等恭贺至尊，祈我太武国祚绵长，来年风调雨顺。”
他既带了头，众臣自然下马，皆跪伏在地同贺。
兰珏不由得意一笑。今日不只是他登基后第一次秋狝狩猎，也是他至今战绩最丰盛的一日。这番不着痕迹的马屁拍得他十分舒适，他开口免了众臣礼数，谦虚道：“诸位都是猎场上的前辈，朕知道，是爱卿们让着朕，”又吩咐栾机，“都拿下去烤了，一会儿给大家分食。”
众人再谢。历年秋狝的猎场外都会架数座篝火，将大家打来的猎物解杀洗净后，直接烤炙，每个人分食，这也是重温祖先们粗犷清苦的生活方式，让后世铭记打下疆土的不易。
待栾机清点完猎物，大家各自净过手，回到坐席上休息。赫连百声淡淡饮了两口茶，忽而轻飘飘道：“听闻宣王善骑猎，怎么今日看来，收获似乎不多啊？”
兰子忱此番猎了白狐一只，兔两只，鸽两只，战绩和其他几个朝臣放在一处，只是中等。不过历年秋狝，跟随在皇帝身边的重臣们都有无声的默契——大家会比皇帝所猎之物略少一些，以凸显皇帝的英武战绩。只有年轻的世家子弟和军中将领们才更追求在秋狝上出头表现，他们这会儿都没出来，想必还在为更抢手的猛兽拼杀。
“左仆射谬赞了，”兰子忱毫不在意一笑，“本王骑猎之术不过尔尔，又许久没摸过弓箭，退步得厉害，今日能打到这些都是万幸，但求不贻笑大方足矣。”
“殿下太谦虚了，”赫连百声悠然一笑，“听闻您在云州猎过猛虎，也战过群狼，怎么到了猎场上，只跟着我们追鹿逮兔子？这可不像话啊，莫非是看不起这场秋狝不成？”
若说前面只是闲话，这句便难掩恶意了。秋狝是皇家历来狩猎之礼，看不起秋狝，不就是看不起皇帝么？
兰珏正在座上，闻言目光中闪过一丝幽微之色。
“左仆射这话恕本王不敢应，不知你何时见过本王在云州猎猛虎、战群狼啊？”他不经意瞥见桌上摆着打开的木奴，随手摸过一个来吃，“还是左仆射手眼通天，人在洛州，却可以不动声色知道云州发生之事？哎呀……好酸……”
兰湫正凝神听二人说话，没发现他恰好拿了那极酸的木奴吃下，她又嫌弃又好笑，取了只甜的给他：“桌上除了这个都是甜的，你偏偏就能挑中这唯一酸的，真行……”
“我以为都一样，这不随手拿了一个……”他悻悻，却没去接那个甜的，而是继续吃手里这个酸的，“自己挑的木奴，咬着牙也得吃完……”神色竟有几分小心翼翼的委屈。
王容谨突然噗嗤笑出来，又急忙掩面。
兰珏不明就里：“皇后笑什么？”
“至尊恕罪，妾失礼了，”她给皇帝行礼，便将方才兰湫挑木奴之事讲了，末了笑道，“殿下与公主，一个敢挑，一个便敢吃，两人也没打商量，就能摸着同一只酸的。妾觉得这等默契实在玄妙有趣，故而发笑，宣王和公主莫介怀啊。”
介怀当然不会，兰湫与兰子忱互看一眼，意识到皇后在不动声色给二人解围，兰湫对王容谨浅浅一笑，王容谨回报一个俏皮的笑意。
赫连百声方才有意发难，怎知被这一个酸木奴彻底叉走了话题，再想拉回却是不能，只得闷着脸暂时收声。
兰珏没看见王容谨的表情，却真真切切看见了座下二人眼波流转，脸上浮起一丝极薄的冷意，“朕听闻夫妇二人在一起久了，会越来越像，彼此想什么都能知道。姊姊与宣皇叔这份契合，连朕也羡慕，只盼将来，我也能有此幸运……”话似对着王容谨说的，可眼神却掠过众人，不经意落在兰湫身上。
兰湫神色微动，他的眼神立刻唤起她心中久违的警铃：“陛下此话我愧不敢当，”她垂下眼眸，不动声色将话口打回去，“你与皇后是结发夫妻，天选良缘，这份心意相通，天下任何人都难以相较，是姊姊该慕你才是……”
她说者无心，兰珏却听者有意，接着她的话道：“姊姊说的也是。少年相识的结发情谊是最难得的，彼此不会藏掖。再后面时岁渐长，见识了人心，难免开始计较得失，这情谊也未必留得住几分真了……”他轻笑望向兰子忱，“宣皇叔，你说是吧？”
“你喝了多少？”她挨着他坐下，先拿了水囊给他，“喝口水……”
“还好，这群家伙……太能灌……”他浅饮一口就放下，舌头有些打转儿，“你怎么来了？”
“你还好意思问我？”她有些没好气，“几个时辰不回，也没个信儿，要不是找到顾明夜，我都不知你居然单枪匹马就去见这些人……”
“他们都是我在云州的旧识，”他笑笑，“见故友……我还带个军队么……”
“你的新政是要拿他们开刀，他们还能与你念旧？”她更恼怒，“我看各个都不是好相与的，万一他们胁迫你，你又该如何……”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啊。不过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不带人马。他们千里迢迢过来，本就带着戒心，若我再带了人去，只会更增敌意，搞不好两边真动起刀枪来，”他软着目光看她，“这群人看着厉害，无非是想守住自己那点东西，酒喝够了诚意给够了，事情也就差不多了……”
“他们给你提条件了？”
他点头：“他们说可以支持新政，但要允他们在云州开私矿，把交出田地的损失补回来。”
“私矿？那是什么？”
“私矿不必课税，得来的盐铁金银，由他们自由支配。”
她暗惊：“这……违反太武律令吧？”
他悠然一笑：“当然不合法度。盐铁是税赋的一大来源，躲避课税是掉脑袋的重罪，不然他们也不会找我开这个口子。”
“那、你答允了？”
瞧着她担忧的目光，他忽而起了调笑之心，抬手轻轻捏了捏她的下颌：“怎么？怕我惹麻烦？”
“你说呢？”她不客气拍他。
他也不恼，接着道：“我答允了，但数量不可超过十五座，也不可在云州境内，而且只免五年课税，五年后，要按一半交税……”
私矿犯禁，听起来这更像个折中之法，但与杀头的罪也不过一步之遥。
“你这样会引火烧身的，万一这些事将来被人捅出来，你如何自处……”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此刻我需要他们全力支持新政，这样我才能去逼其他州县，把真正的民田吐出来，”他敛了笑意，脸上多了某种沉沦般的决绝，“要做事，就不可避免挡着别人的路，怎样都是眼中钉。就算没有私矿也有旁的，他们若要翻，都能翻得出来，也不差这一桩……”
当年为了赢得云州豪族的支持，他无数次横身命运的悬刃下，借着豪族间微妙的敌友关系，为自己劈开一条生路。为了复仇，他曾私募军队，贩售军火，也曾在税账上动手脚，在洛州安插细作，甚至派人暗杀过威胁他的同僚。比起二十几岁桀骜却清白的年纪，在云州的九年，他任凭肉身滚入污泥中，用这腌臜叠成厚厚的铠甲。可当他重新杀会那个二十几岁的世界时，他才意识到，那身铠甲早已和他的身体长在一起，再想脱干净，只能连皮带血一起剥下来。
兰湫不知他腹诽，只看清了他眼中的决然。即便车内光线如此昏暗，他的双眸依然冷亮而清明。她见过他在云州的地宫、兵营，也大略猜得到他的过往并不干净，一个从云州爬回洛州权力之巅的跛子，难道靠的全是光明正大、奉公守法么？
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她懂，这个朝堂就是一个泥潭，人人都是一身脏污，谁也别笑话谁。可饶是这样想，她心里还是堵住一口气，又涩又痛，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无法言说。
她顿了良久，忽而抬手去摸他的心口。被她触到的一刻，他同时领会了她的意图，缓缓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贴紧了自己的胸膛。
他的心跳得很快，咚咚宛如战鼓，锤击着她的掌心。
许是这心跳让她感到些许安慰，她的手渐渐松下来：“兰子忱，我大概从没跟你说过，我其实很讨厌皇宫，”她垂下目光，“以前我觉得，只要兰子昭死了，一切都会变好。可等他真的死了，我才发现，并没有改变什么，我的心也没有松下来……”
他轻声一叹，握着她的手拉向自己，让她亲耳去听他的心跳。如果说他还有什么干净之处可以奉献给她，大概就是这颗心了。
“湫，你见过骑兵吗？”
她摇摇头。
“在沙场上，骑兵是最厉害的兵种。只要他们骑在马上，不断奔跑，就可以一路冲杀，所向披靡，谁也拦不住。但一旦他们停止奔跑……或者不幸从马上跌下，瞬间就会被长刀利刃撕成碎片……”
她身子一震，昂头去看他的脸。
他温柔望着她，声音带着嘶哑，“只要我还在奔跑，就不会有事……我也只能奔跑，不能停下来。”
“可你总会有跑不动的那天……”如果某一天，他也从马上跌下来了呢？
似乎听见她的心声，他安慰般揉了揉她的耳垂：“每个人生下来都是要死的，不也努力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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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洛州城外的营帐已悄无声息撤去，少有人知，随他们一起离开的，正是兰子忱的那道手谕。
驯马不只需要皮鞭，也需要草料和清水。套杆勾住了最烈的那匹领头马，整个马群才会跟随而动。
十几天后，户部派往云州监督新政推行的官员回禀，云州的民户增加了六成。
云州是第一批九个州县中良田最少的，授田却在稳步推进，这让剩下的八个州县没了任何拖延的情由。诸州县的荫户开始陆续登为民户，进度最慢的两个州县世族力量稍强，兰子忱直接撤换掉州牧，又各派军队过去，名义上是协助户部官员和新的州牧重新丈量土地，实际就是施压，自此所有州县的世族无人再敢明面反抗新政。
九个州县的均田策如火如荼执行之际，都城洛州的南郊，一场盛大的秋狝同时展开。
猎场外搭了十数座高阔的白帐，层层叠叠如祥云漫舞，供参与秋狝的皇族和宗亲世家休憩。皇帝带着朝臣宗亲们进入猎场的林中，已有一个多时辰。场外是几个年岁太大或不擅骑射的文臣，还有贵女们和不满十五岁的小孩子，大家有的在立靶前射箭，也有的投壶玩戏，更多的聚在一处喝茶聊闲话，享受难得的轻快。
自王容谨成为皇后，作为皇后的祖父，王莲青也升格为太国丈。他是三朝老臣，又是均田策最早的设计者之一，连皇帝也对他礼待有加，秋狝上特赐他坐在帝后的帐子近前。
“阿公尝尝新下来的木奴，”王容谨命人将自己桌前的金盘挪到王莲青面前，“容谨尝过了，不酸，阿公用一些。”
这个时节，正是木奴果汁水丰沛、酸甜可口的时候。宫娥替他去了果皮，沾一点点盐，送到他手边。果肉酸中带甜，叫那盐的咸味轻轻一挑，更是甜中带鲜，美味非常。王莲青一口气吃了两只，大赞道：“好好，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屈子诚不欺吾……”
王容谨也笑，又让宫女把木奴分给座下的女郎们品尝。兰湫从金盘里挑中一只，怎知剥开一尝，竟酸得叫她直皱眉。
“公主可是吃着酸的了？”王容谨见她神色有异，忙关切道。
兰湫苦笑不迭：“可不？我还特地选了皮色不带青了，怎么还这样酸……”
“公主快放下吧，吃我这只，”王容谨让宫女把自己手边刚打开的一只递过去，“木奴就这样，光瞧皮色也看不准，有些碰运气呢。”
兰湫接过那只木奴尝了，果然酸甜，不禁自嘲：“偏我这臭手，一挑就是酸的……”
王容谨笑起来，又从盘里仔细挑了三四个给她，“这几个想来是甜的，公主试试看。”
兰湫不信，索性一口气将这几个木奴全剥了，各尝了一瓣儿，居然各个都甜。
“奇了，怎么你就挑的甜，我挑就是酸的？”
王容谨道：“这木奴挑起来有点讲究，你挑的时候且捏上一捏，软一些大概就甜，若那偏硬的，多半酸的紧。”
“我说呢，我还特意挑个硬的，想着橘肉密实些，”兰湫没好气将那酸木奴一推，“果然‘木奴也得挑软的捏’，这硬邦邦的东西，委实不能要……”
“公主说的是木奴，我怎么听着像是埋怨什么人？”王容谨促狭一笑，“今日秋狝的祭礼公主似乎来得晚，莫不是跟宣王殿下吵架了？”
这话不提则罢，一提兰湫颊上顿时涌血，心里又把某个在林子里打猎的家伙骂了一通。秋狝祭礼郑重，她本该一大早就起来梳妆准备，谁知兰子忱因着昨夜回来得晚，今早愣是把她摁回榻上仔仔细细磋磨了一番，才放她起床。可怜她到现在腰还酸着，他倒意气风发骑着马去狩猎，丝毫不显疲累。这“委屈”她没法和任何人说，只好气鼓鼓拿起甜木奴来吃，含混不清道：“皇后别打趣我了，我跟谁吵？谁给我吵？我就这么个臭手，挑什么也挑不着好的……”
“诶，公主此言差矣，”王莲青瞧她满眼似嗔似怨，只当是小儿女情怀，不由跟着打趣，“公主挑木奴虽失手，挑人的眼光素来一等一的，切不可妄自菲薄呐。”
一语双关。
王容谨笑不可支，兰湫又气又羞，索性也不管什么尊老爱幼，揶揄道：“太国丈真是的，一把年纪还跟着皇后瞎起哄，木奴都堵不住您的嘴……”
“老臣不敢，不敢，”王莲青忙不迭再拿一个木奴把嘴塞上，又笑呵呵道，“老臣是‘焜黄华叶衰’，打几句趣话，沾一沾年轻人的活气咯……”
众人哄笑不已。
正玩笑着，忽听得一阵马蹄声渐近，林子边扬起一阵尘土，是第一波狩猎的众人陆续返回。
兰珏一马当先，身着裤褶，背着角弓，身后跟着重臣和数十亲卫。他一口气骑到最中间的大帐前，让护卫把大家的战利品悉数运过来。栾机跟着下了马，唤来内侍们，开始一件件点验。
“至尊猎得花鹿一头，灰兔二只，雉鸡三只——！”栾机验罢，有意拉长了音调，满脸喜色。花鹿和野鸡野兔都是身形灵巧的动物，狩猎需要一定技巧，尤其是花鹿，善于奔跑和隐蔽，虽然不如虎豹之类的猛兽那般难得，对兰珏这个年纪来说，仍不失为一件值得炫耀的战利品。
纪景兴率先下马，高声拜道：“至尊猎术精湛，臣自愧弗如。尝闻往昔秋狝，为人主者若猎得花鹿，是祥瑞之兆。臣等恭贺至尊，祈我太武国祚绵长，来年风调雨顺。”
他既带了头，众臣自然下马，皆跪伏在地同贺。
兰珏不由得意一笑。今日不只是他登基后第一次秋狝狩猎，也是他至今战绩最丰盛的一日。这番不着痕迹的马屁拍得他十分舒适，他开口免了众臣礼数，谦虚道：“诸位都是猎场上的前辈，朕知道，是爱卿们让着朕，”又吩咐栾机，“都拿下去烤了，一会儿给大家分食。”
众人再谢。历年秋狝的猎场外都会架数座篝火，将大家打来的猎物解杀洗净后，直接烤炙，每个人分食，这也是重温祖先们粗犷清苦的生活方式，让后世铭记打下疆土的不易。
待栾机清点完猎物，大家各自净过手，回到坐席上休息。赫连百声淡淡饮了两口茶，忽而轻飘飘道：“听闻宣王善骑猎，怎么今日看来，收获似乎不多啊？”
兰子忱此番猎了白狐一只，兔两只，鸽两只，战绩和其他几个朝臣放在一处，只是中等。不过历年秋狝，跟随在皇帝身边的重臣们都有无声的默契——大家会比皇帝所猎之物略少一些，以凸显皇帝的英武战绩。只有年轻的世家子弟和军中将领们才更追求在秋狝上出头表现，他们这会儿都没出来，想必还在为更抢手的猛兽拼杀。
“左仆射谬赞了，”兰子忱毫不在意一笑，“本王骑猎之术不过尔尔，又许久没摸过弓箭，退步得厉害，今日能打到这些都是万幸，但求不贻笑大方足矣。”
“殿下太谦虚了，”赫连百声悠然一笑，“听闻您在云州猎过猛虎，也战过群狼，怎么到了猎场上，只跟着我们追鹿逮兔子？这可不像话啊，莫非是看不起这场秋狝不成？”
若说前面只是闲话，这句便难掩恶意了。秋狝是皇家历来狩猎之礼，看不起秋狝，不就是看不起皇帝么？
兰珏正在座上，闻言目光中闪过一丝幽微之色。
“左仆射这话恕本王不敢应，不知你何时见过本王在云州猎猛虎、战群狼啊？”他不经意瞥见桌上摆着打开的木奴，随手摸过一个来吃，“还是左仆射手眼通天，人在洛州，却可以不动声色知道云州发生之事？哎呀……好酸……”
兰湫正凝神听二人说话，没发现他恰好拿了那极酸的木奴吃下，她又嫌弃又好笑，取了只甜的给他：“桌上除了这个都是甜的，你偏偏就能挑中这唯一酸的，真行……”
“我以为都一样，这不随手拿了一个……”他悻悻，却没去接那个甜的，而是继续吃手里这个酸的，“自己挑的木奴，咬着牙也得吃完……”神色竟有几分小心翼翼的委屈。
王容谨突然噗嗤笑出来，又急忙掩面。
兰珏不明就里：“皇后笑什么？”
“至尊恕罪，妾失礼了，”她给皇帝行礼，便将方才兰湫挑木奴之事讲了，末了笑道，“殿下与公主，一个敢挑，一个便敢吃，两人也没打商量，就能摸着同一只酸的。妾觉得这等默契实在玄妙有趣，故而发笑，宣王和公主莫介怀啊。”
介怀当然不会，兰湫与兰子忱互看一眼，意识到皇后在不动声色给二人解围，兰湫对王容谨浅浅一笑，王容谨回报一个俏皮的笑意。
赫连百声方才有意发难，怎知被这一个酸木奴彻底叉走了话题，再想拉回却是不能，只得闷着脸暂时收声。
兰珏没看见王容谨的表情，却真真切切看见了座下二人眼波流转，脸上浮起一丝极薄的冷意，“朕听闻夫妇二人在一起久了，会越来越像，彼此想什么都能知道。姊姊与宣皇叔这份契合，连朕也羡慕，只盼将来，我也能有此幸运……”话似对着王容谨说的，可眼神却掠过众人，不经意落在兰湫身上。
兰湫神色微动，他的眼神立刻唤起她心中久违的警铃：“陛下此话我愧不敢当，”她垂下眼眸，不动声色将话口打回去，“你与皇后是结发夫妻，天选良缘，这份心意相通，天下任何人都难以相较，是姊姊该慕你才是……”
她说者无心，兰珏却听者有意，接着她的话道：“姊姊说的也是。少年相识的结发情谊是最难得的，彼此不会藏掖。再后面时岁渐长，见识了人心，难免开始计较得失，这情谊也未必留得住几分真了……”他轻笑望向兰子忱，“宣皇叔，你说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