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子忱眸中冷寒一闪。
兰珏一口一个少年情谊，结发夫妻，他不聋也不傻，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曾经他以为兰珏是替兰湫鸣不平，大概觉得他姊姊配他这样一个人有些亏了，可此刻他再望他，终于觉察出那一丝飘荡在空气中的刻骨敌意。
兰湫眼神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他不动声色按住。
“陛下说的少年情谊，恪真恪纯，莫说微臣，哪怕在座诸位都望尘莫及，”他从容对座上君王一拱手，“臣斗胆，只盼帝后同心同德，和美长久，这不仅是臣等心之所归，更是太武万民之福。”
他说得坦荡，对那番若有深意的指摘既不接受也不辩驳，只是不经意将座上重臣们一起拉了进来。这些大臣多少有些年岁，莫说续妻继娶，哪怕原配尚在，也不乏三妻四妾、花间流连，谁也不敢说自己还有一片少年真心。兰珏本是挑衅，被他这样一说，倒成了针对所有臣子，他不好反驳，只得缓了语气道：“皇叔这话，朕会铭记在心。我姊姊这个人心地良善，皇叔您是长辈，又见多识广，还望多护着她，别叫她受人谋算。”
“臣遵旨，”兰子忱再欠身一礼，目光却悄然落在君王身上，带了审度之色。兰湫本舒了一口气，偏头想同他说话，却见他目不转睛盯着座上人，眼眸幽深如井。她心中立刻悬起，不由握了握他的手，“怎么了？”
“没什么，”他收回目光，对她淡淡一笑，恢复了如常面色。
正在这时，又听那猎场上一阵马蹄声传来，年轻的世家子弟们也陆续回来了。少年人没有重臣们那些瞻前顾后的心思，只管尽力拼杀表现，收获的猎物自然也更多，无论数量还是丰盛程度都超过第一拨，不仅有花鹿、狐狸、鸽雀、野鸡野兔之类常见的猎物，更有獐子、獾、野猪，甚至一头熊罴。那熊罴身上，插着十数支血淋淋的箭支，想来捕获这头凶猛的大家伙，少不了大家齐心合作。
郎君们各自都是一身尘土热汗，安顿了弓箭马匹，有的便入帐中更衣，也有的聚在水桶旁净手，少年人们特有的蓬勃炽热比阳光还要酷烈。兰湫不经意望过去，却在人群中一眼瞥见了纪延卿。数月不见，他比她在纪府见到时更瘦了几分。许是今日战绩不尽如人意，他并没有旁人那样欢喜热络的神情，脸始终紧紧绷着，离开人群在自己的坐席旁边让仆从浇水净手。很快帐子里出来个挺着肚子的女子，正是赫连维清。她比先前更丰盈许多，拿了帕子给他擦手，可纪延卿并没接，只绕过她转进了白色的帷帐中，留她兀自立在原处。
不知怎的，兰湫心中升起一丝微妙的苦意。纵然脑中有一个声音说着，咎由自取，但心底的良知让她无法对着一个有孕的妇人幸灾乐祸。
捕获熊罴的猎手是王氏的郎君，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生得高大俊朗。除了这只熊罴，他还捕了两只兔、几只雉鸡，甚至还有一只隼，箭袋都射空了。内侍们一一点验过猎物，他应是今日秋狝最好的战绩了。
长得一表人才，又勇毅善猎，这般郎君不仅得了臣子们啧啧称赞议论，诸贵女们也望着他窃窃私语。年轻的少年郎放下弓箭，聚在旁边一边净手一边与身边的同伴说着什么，已有胆大的女郎脱了席上前与他搭话，巧笑嫣然。
贺玉心坐在兰湫的下席，先前一直保持着身为郡主的沉默。但自那王家小郎君出现一刻，她的眼睛就一直好奇往那处看。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秋狝就是这样的地方，勇敢的人可尽显其勇，多情的人也可暗送深情。
“瞧什么呢？”兰湫坐在她身旁一席，见她往那边看了好几眼，有意揶揄，“想同他说话就大大方方过去，这样瞧他又看不到你。”
“公主乱说什么？”贺玉心忙把眼睛收回来，“我没瞧，我又不认识他……”
“你同他说句话，不就认识了？”兰湫憋着笑意，“他又不是熊罴，说句话要吃人吗？”
贺玉心眉心一动：“我不知和他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咯，说你感兴趣的，说他感兴趣的……”
“可我不知他对什么有兴趣，我感兴趣的也不知他感不感兴趣……”
兰湫简直无语，玉心这姑娘吧，你说她木讷，当年她好歹也是被贺家送来兰子忱身边打算分宠的女子，瞧着也很会圆融变通，可你说她聪明吧？对着个十几岁的郎君，倒紧张得像只迷路的松鼠。
她想了想道：“你若实在不知如何开口，干脆站在三五尺外，一言不发盯着他的眼睛瞧。我猜要不了多久，他会主动来找你搭话的。”
一个人的目光如果久久落在另一个人身上，哪怕对方不与她对视，也绝对会知晓，何况贺玉心委实是个漂亮女郎，放在人堆里也不会埋没。
闻言贺玉心果然多了几分跃跃欲试：“可、可他若一直不理我怎么办……”
“你去都没去，怎知他不理你？”兰湫抬手朝那边一指，“你瞧那些围着他的女郎，他也不是各个都理，你害怕什么？他若实在不理你，你就换个人，今日来了这么多才情出挑的郎君，非得在一个人身上吊死不成？记住，你是安阳郡主，只有你挑他们的，断没有他们挑你。”
贺玉心略惊讶望她，似乎在问这样真的可以吗？
“我只能教到这里了，”兰湫收回身体，撇撇嘴道，“你再磨蹭，人家该走了。”
贺玉心神色顿了顿，到底蹭一下从座位上起身，朝那群少男少女们走去。
兰湫不由面露欣慰，甚有种自家的白菜终于会拱猪的满意。却听旁边又一个声音幽幽响起：“你就这么教她？”
她偏头，只见兰子忱将最后一片酸溜溜的木奴肉放入口中，看着她的目光带了几分玩味。
“玉心平日总跟我拘在王府，能见着这些人的机会不多，”她安之若素，“不是你说将来给她寻个好夫婿、从王府出嫁吗？现在正是机会，叫她自己去挑一挑，不正好吗……”
“王家已经出了位皇后，再和咱们结姻，恐怕得掂量掂量……”
“你想多了，”她不以为然，“我就想让玉心同他们搭一搭话，多接触接触，才晓得自己心里如何想，未必就是这个人。这世间没几个女子能自己挑夫婿，有选择，总比没得选强。”
他微怔，仿佛被这话蛰了一下，又望她道：“你嫁我为妻，是有选择，还是没得选？”
她一愣，不由尴尬笑笑：“我都没有机会挑郎君，哪谈得上有没有选择？你这样问，我都不知如何答……”这话也是真心，事实上她没参加过几次秋狝或宫宴，往昔偶然陪侍在兰子昭身边时，也只是沉默如钟，生怕走错一步说错一字，给自己招来祸事。
他神色一阵明灭，显然并未被这句话唬住：“那你对我可有不满意，说说看？”
她心中微微一紧，脸上却噗嗤笑出来：“我哪里对你不满意了？你又乱想什么？”
他却没笑：“别打岔，回答我。”
她知道这男人的轴劲儿上来了。
“我对你并无不满，但我不能说这样是对，”她收敛了笑意，语气笃定诚恳，“毕竟你我这样的情况，太过侥幸了……”
准确说，纪延卿不算她挑的，因为那时只有他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兰子忱更不是，那只是某种强制。她当然感激上苍让他爱她护她，但扪心自问，如果他不是他，而是真如传言中那样落魄且扭曲，她的人生，只怕早就跌入无尽的深渊中……
那种没得选的感觉，就像落入捕猎的网，纵然她有幸被猎人带回去医治呵护，但更多的“她”只会变成烤架上的肉，翻来覆去直到焦臭黑烂。若可以选，不会有人想要踏入猎网，去赌那种侥幸。
他犹望她，隔了一晌才道：“你心里有事瞒着我，我知道。”
她面色一沉，困惑望他：“你想说什么？”
他不答，只拿起桌上的茶水默默喝一口，手指轻轻悬着杯口，许久，才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你弟弟的心思，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她暗自心惊。
“你什么意思？”
“你从没对我提过，一个字都没有。”
兰湫难堪地沉默着，好一晌才挤出一句：“他只是……有些依赖我而已……”
远处突然传来少男少女们一阵热闹哄笑，贺玉心不负众望，真的跟王家小郎君搭上了话。她将随身揣着的羽毛毽子递给他，他饶有兴趣瞧着，两人说着什么趣事，又有几个男孩子女孩子凑过去加入谈天，各个脸上都笑容明媚。
她心中忽而升起一丝惆怅，她知道自己不会再有加入他们的机会了，也永远不会再有那样心无旁骛的时光。人的一生就像一片顺流而下的扁舟，错过的岸，无法再回转。
她这样沉默着，他却突然起身。
“你去哪儿？”
“去打猎，”他脸上是克制的平静。
“你一个人去？”
他不答，只一言不发离开。
她终究还是没忍住，在他离席不久也起身，跟了过去。
她是在猎场边缘寻到他的。他已牵了自己的马来，把方才卸下不久的护腕和指套重新戴好，背了弓箭，长长的马刀插在腰间。顾明夜领着十数亲卫，带了猎网和绳索，一并整装待发。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盯住他，语气带了怒意。
他翻身上马，又向她伸出手，“你要来吗？”
去打猎？
她心中惴惴，但气性压倒了未知的恐惧，她抬手过去，他一把将她拉上马，叫她骑坐在他身前，一夹马腹，一行人拐入猎场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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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深险，高壮的树木层层盖盖，遮住外面一片艳阳。
二人共乘一马行走林中，亲卫们自动回避，与他们拉出七八丈距离。本该是亲昵热络的独处，却变成焦灼的缄默。
她踟蹰半晌，还是决定把话说开：“兰珏……他只是小孩，往昔在兰子昭身边吓怕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什么说什么。我不说是不想你们君臣生隙，也不愿无端扰你心思……没凭没据的，说出来做什么……”
“他挑衅我不是一两次了。之前我也一直和你想的一样，他不过性情古怪些，对你多维护些，”他顿了顿，“但如今，我把这前前后后的事串在一起，才明白他存的是这个心思……”
“他已大婚立后，也从没做过伤害你的事。他一直相信你，你的政见他都采纳了，”兰湫咬了咬牙，“这种事不该是你的重点，也不会是他的，你不要……”
“你是怕我知道了，就不给他的天下卖命了，是不是？”
她叹口气：“你不是给他的天下卖命，是给太武的天下卖命。天下万民要活命，要生息，不因为他是珏。”
他嗤笑：“既然未必得是他，那是不是换个人也行？”
她心口一震，不由回头望他。
“你是故意这么说，还是认真的？”
未等他答，忽听得不远处一声轻缓低沉的野兽嚎叫。兰子忱忙抬手盖住她的唇，眼神示意她看不远处。
只见稍远的草丛深处，一只吊睛白额虎藏掩在树干后，冷冷望着他们。
她大骇，背后立时起了层冷汗。兰子忱取下弓箭，对身后的亲卫一昂下巴，众人十分熟稔地驭马缓缓包抄过去。
他搭好弓箭，却是递给她，“来，试试看。”
“我射不中的……”她有些惊惶，她可不会放箭。
那猛虎似乎瞧见她，直勾勾望过来，又低嗷一声。
“我教你，”他的手绕过她，握住她的手搭在弓箭上。她只觉手上一紧，铁弓被一股劲力慢慢拉开，逐渐绷到极限的弓弦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寒光凛凛的箭簇对准了那只虎。
两人同时放手，只听嗖一声轻响，那虎嗷呜一声惨嚎，右眼已被那支长箭射中。老虎吃痛，一边歪着脖颈摇晃一边后退躲避，围在四周的亲卫们跟着连续放箭，箭支接连刺入它头颅和眼鼻，完全避开虎颈和身体。
很快那虎头上已插着七八支箭，宛如一个零落的兵器架。失了视力的猛兽只顾翻滚乱窜，嚎叫声震彻山林。兰子忱一直紧紧盯着猎物，直到它挣扎稍弱些，才对顾明夜使了个眼色。
顾明夜会意，从腰间抽出马刀，驱着□□马匹朝那伤虎小跑而去。他找准一个角度，扬刀俯身，对准老虎嚎张的血盆大口，一刀捅了进去。
老虎呜了一声，轰然倒地，逐渐不动弹了。
兰湫长舒一口气，不禁去看兰子忱的脸，却见他面无表情呆望着那处，像是在看那死虎，又像是在看别的什么。
确认猎物已死，顾明夜对他们打了个手势。亲卫们拿出携带的捕网和绳索过去，将老虎捆扎妥当，装入网中。
兰子忱神思回溯，也懒得管亲卫如何把虎送出来。他率先调转马头，两人往林子外踱去。
“天转凉，这张虎皮正好给你铺在坐榻上，”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温和，“等均田令的事了结，我们就回云州吧。我给你弟弟把命续上，后面的事，看他自己了。”
兰湫心中沉了沉，知道方才的事情还未过去。如今朝局大多为他所掌控，他一旦抽手，她实在担心兰珏能不能压住。但此刻她不能再为弟弟说话，只得含蓄道：“你能丢的开这么多事么？”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他轻轻环住她，“他若有骨气，就自己把局面撑起来。看在你的份上，我不打虎已仁至义尽，但我不会让它反咬我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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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刚出了林子，迎面却见蕊儿跑来。
“殿下，公主，大事不妙了！”
“怎么了？慢慢说。”
蕊儿神色少见的慌张：“方才郡主与女郎们玩耍，毽子不慎踢到纪家少夫人身上，两人争执起来，纪家夫人打了郡主，郡主就把她推倒在地了。可那纪家夫人怀着身孕，就，流了好多血……”
兰湫大惊：“纪家夫人，赫连维清么？她现在人怎样？”
“御医在救了，还不知生死……”蕊儿快哭了，“左仆射杀了郡主的婢女，捉了郡主要让她偿命！”
兰珏一口一个少年情谊，结发夫妻，他不聋也不傻，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曾经他以为兰珏是替兰湫鸣不平，大概觉得他姊姊配他这样一个人有些亏了，可此刻他再望他，终于觉察出那一丝飘荡在空气中的刻骨敌意。
兰湫眼神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他不动声色按住。
“陛下说的少年情谊，恪真恪纯，莫说微臣，哪怕在座诸位都望尘莫及，”他从容对座上君王一拱手，“臣斗胆，只盼帝后同心同德，和美长久，这不仅是臣等心之所归，更是太武万民之福。”
他说得坦荡，对那番若有深意的指摘既不接受也不辩驳，只是不经意将座上重臣们一起拉了进来。这些大臣多少有些年岁，莫说续妻继娶，哪怕原配尚在，也不乏三妻四妾、花间流连，谁也不敢说自己还有一片少年真心。兰珏本是挑衅，被他这样一说，倒成了针对所有臣子，他不好反驳，只得缓了语气道：“皇叔这话，朕会铭记在心。我姊姊这个人心地良善，皇叔您是长辈，又见多识广，还望多护着她，别叫她受人谋算。”
“臣遵旨，”兰子忱再欠身一礼，目光却悄然落在君王身上，带了审度之色。兰湫本舒了一口气，偏头想同他说话，却见他目不转睛盯着座上人，眼眸幽深如井。她心中立刻悬起，不由握了握他的手，“怎么了？”
“没什么，”他收回目光，对她淡淡一笑，恢复了如常面色。
正在这时，又听那猎场上一阵马蹄声传来，年轻的世家子弟们也陆续回来了。少年人没有重臣们那些瞻前顾后的心思，只管尽力拼杀表现，收获的猎物自然也更多，无论数量还是丰盛程度都超过第一拨，不仅有花鹿、狐狸、鸽雀、野鸡野兔之类常见的猎物，更有獐子、獾、野猪，甚至一头熊罴。那熊罴身上，插着十数支血淋淋的箭支，想来捕获这头凶猛的大家伙，少不了大家齐心合作。
郎君们各自都是一身尘土热汗，安顿了弓箭马匹，有的便入帐中更衣，也有的聚在水桶旁净手，少年人们特有的蓬勃炽热比阳光还要酷烈。兰湫不经意望过去，却在人群中一眼瞥见了纪延卿。数月不见，他比她在纪府见到时更瘦了几分。许是今日战绩不尽如人意，他并没有旁人那样欢喜热络的神情，脸始终紧紧绷着，离开人群在自己的坐席旁边让仆从浇水净手。很快帐子里出来个挺着肚子的女子，正是赫连维清。她比先前更丰盈许多，拿了帕子给他擦手，可纪延卿并没接，只绕过她转进了白色的帷帐中，留她兀自立在原处。
不知怎的，兰湫心中升起一丝微妙的苦意。纵然脑中有一个声音说着，咎由自取，但心底的良知让她无法对着一个有孕的妇人幸灾乐祸。
捕获熊罴的猎手是王氏的郎君，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生得高大俊朗。除了这只熊罴，他还捕了两只兔、几只雉鸡，甚至还有一只隼，箭袋都射空了。内侍们一一点验过猎物，他应是今日秋狝最好的战绩了。
长得一表人才，又勇毅善猎，这般郎君不仅得了臣子们啧啧称赞议论，诸贵女们也望着他窃窃私语。年轻的少年郎放下弓箭，聚在旁边一边净手一边与身边的同伴说着什么，已有胆大的女郎脱了席上前与他搭话，巧笑嫣然。
贺玉心坐在兰湫的下席，先前一直保持着身为郡主的沉默。但自那王家小郎君出现一刻，她的眼睛就一直好奇往那处看。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秋狝就是这样的地方，勇敢的人可尽显其勇，多情的人也可暗送深情。
“瞧什么呢？”兰湫坐在她身旁一席，见她往那边看了好几眼，有意揶揄，“想同他说话就大大方方过去，这样瞧他又看不到你。”
“公主乱说什么？”贺玉心忙把眼睛收回来，“我没瞧，我又不认识他……”
“你同他说句话，不就认识了？”兰湫憋着笑意，“他又不是熊罴，说句话要吃人吗？”
贺玉心眉心一动：“我不知和他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咯，说你感兴趣的，说他感兴趣的……”
“可我不知他对什么有兴趣，我感兴趣的也不知他感不感兴趣……”
兰湫简直无语，玉心这姑娘吧，你说她木讷，当年她好歹也是被贺家送来兰子忱身边打算分宠的女子，瞧着也很会圆融变通，可你说她聪明吧？对着个十几岁的郎君，倒紧张得像只迷路的松鼠。
她想了想道：“你若实在不知如何开口，干脆站在三五尺外，一言不发盯着他的眼睛瞧。我猜要不了多久，他会主动来找你搭话的。”
一个人的目光如果久久落在另一个人身上，哪怕对方不与她对视，也绝对会知晓，何况贺玉心委实是个漂亮女郎，放在人堆里也不会埋没。
闻言贺玉心果然多了几分跃跃欲试：“可、可他若一直不理我怎么办……”
“你去都没去，怎知他不理你？”兰湫抬手朝那边一指，“你瞧那些围着他的女郎，他也不是各个都理，你害怕什么？他若实在不理你，你就换个人，今日来了这么多才情出挑的郎君，非得在一个人身上吊死不成？记住，你是安阳郡主，只有你挑他们的，断没有他们挑你。”
贺玉心略惊讶望她，似乎在问这样真的可以吗？
“我只能教到这里了，”兰湫收回身体，撇撇嘴道，“你再磨蹭，人家该走了。”
贺玉心神色顿了顿，到底蹭一下从座位上起身，朝那群少男少女们走去。
兰湫不由面露欣慰，甚有种自家的白菜终于会拱猪的满意。却听旁边又一个声音幽幽响起：“你就这么教她？”
她偏头，只见兰子忱将最后一片酸溜溜的木奴肉放入口中，看着她的目光带了几分玩味。
“玉心平日总跟我拘在王府，能见着这些人的机会不多，”她安之若素，“不是你说将来给她寻个好夫婿、从王府出嫁吗？现在正是机会，叫她自己去挑一挑，不正好吗……”
“王家已经出了位皇后，再和咱们结姻，恐怕得掂量掂量……”
“你想多了，”她不以为然，“我就想让玉心同他们搭一搭话，多接触接触，才晓得自己心里如何想，未必就是这个人。这世间没几个女子能自己挑夫婿，有选择，总比没得选强。”
他微怔，仿佛被这话蛰了一下，又望她道：“你嫁我为妻，是有选择，还是没得选？”
她一愣，不由尴尬笑笑：“我都没有机会挑郎君，哪谈得上有没有选择？你这样问，我都不知如何答……”这话也是真心，事实上她没参加过几次秋狝或宫宴，往昔偶然陪侍在兰子昭身边时，也只是沉默如钟，生怕走错一步说错一字，给自己招来祸事。
他神色一阵明灭，显然并未被这句话唬住：“那你对我可有不满意，说说看？”
她心中微微一紧，脸上却噗嗤笑出来：“我哪里对你不满意了？你又乱想什么？”
他却没笑：“别打岔，回答我。”
她知道这男人的轴劲儿上来了。
“我对你并无不满，但我不能说这样是对，”她收敛了笑意，语气笃定诚恳，“毕竟你我这样的情况，太过侥幸了……”
准确说，纪延卿不算她挑的，因为那时只有他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兰子忱更不是，那只是某种强制。她当然感激上苍让他爱她护她，但扪心自问，如果他不是他，而是真如传言中那样落魄且扭曲，她的人生，只怕早就跌入无尽的深渊中……
那种没得选的感觉，就像落入捕猎的网，纵然她有幸被猎人带回去医治呵护，但更多的“她”只会变成烤架上的肉，翻来覆去直到焦臭黑烂。若可以选，不会有人想要踏入猎网，去赌那种侥幸。
他犹望她，隔了一晌才道：“你心里有事瞒着我，我知道。”
她面色一沉，困惑望他：“你想说什么？”
他不答，只拿起桌上的茶水默默喝一口，手指轻轻悬着杯口，许久，才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你弟弟的心思，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她暗自心惊。
“你什么意思？”
“你从没对我提过，一个字都没有。”
兰湫难堪地沉默着，好一晌才挤出一句：“他只是……有些依赖我而已……”
远处突然传来少男少女们一阵热闹哄笑，贺玉心不负众望，真的跟王家小郎君搭上了话。她将随身揣着的羽毛毽子递给他，他饶有兴趣瞧着，两人说着什么趣事，又有几个男孩子女孩子凑过去加入谈天，各个脸上都笑容明媚。
她心中忽而升起一丝惆怅，她知道自己不会再有加入他们的机会了，也永远不会再有那样心无旁骛的时光。人的一生就像一片顺流而下的扁舟，错过的岸，无法再回转。
她这样沉默着，他却突然起身。
“你去哪儿？”
“去打猎，”他脸上是克制的平静。
“你一个人去？”
他不答，只一言不发离开。
她终究还是没忍住，在他离席不久也起身，跟了过去。
她是在猎场边缘寻到他的。他已牵了自己的马来，把方才卸下不久的护腕和指套重新戴好，背了弓箭，长长的马刀插在腰间。顾明夜领着十数亲卫，带了猎网和绳索，一并整装待发。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盯住他，语气带了怒意。
他翻身上马，又向她伸出手，“你要来吗？”
去打猎？
她心中惴惴，但气性压倒了未知的恐惧，她抬手过去，他一把将她拉上马，叫她骑坐在他身前，一夹马腹，一行人拐入猎场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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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深险，高壮的树木层层盖盖，遮住外面一片艳阳。
二人共乘一马行走林中，亲卫们自动回避，与他们拉出七八丈距离。本该是亲昵热络的独处，却变成焦灼的缄默。
她踟蹰半晌，还是决定把话说开：“兰珏……他只是小孩，往昔在兰子昭身边吓怕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什么说什么。我不说是不想你们君臣生隙，也不愿无端扰你心思……没凭没据的，说出来做什么……”
“他挑衅我不是一两次了。之前我也一直和你想的一样，他不过性情古怪些，对你多维护些，”他顿了顿，“但如今，我把这前前后后的事串在一起，才明白他存的是这个心思……”
“他已大婚立后，也从没做过伤害你的事。他一直相信你，你的政见他都采纳了，”兰湫咬了咬牙，“这种事不该是你的重点，也不会是他的，你不要……”
“你是怕我知道了，就不给他的天下卖命了，是不是？”
她叹口气：“你不是给他的天下卖命，是给太武的天下卖命。天下万民要活命，要生息，不因为他是珏。”
他嗤笑：“既然未必得是他，那是不是换个人也行？”
她心口一震，不由回头望他。
“你是故意这么说，还是认真的？”
未等他答，忽听得不远处一声轻缓低沉的野兽嚎叫。兰子忱忙抬手盖住她的唇，眼神示意她看不远处。
只见稍远的草丛深处，一只吊睛白额虎藏掩在树干后，冷冷望着他们。
她大骇，背后立时起了层冷汗。兰子忱取下弓箭，对身后的亲卫一昂下巴，众人十分熟稔地驭马缓缓包抄过去。
他搭好弓箭，却是递给她，“来，试试看。”
“我射不中的……”她有些惊惶，她可不会放箭。
那猛虎似乎瞧见她，直勾勾望过来，又低嗷一声。
“我教你，”他的手绕过她，握住她的手搭在弓箭上。她只觉手上一紧，铁弓被一股劲力慢慢拉开，逐渐绷到极限的弓弦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寒光凛凛的箭簇对准了那只虎。
两人同时放手，只听嗖一声轻响，那虎嗷呜一声惨嚎，右眼已被那支长箭射中。老虎吃痛，一边歪着脖颈摇晃一边后退躲避，围在四周的亲卫们跟着连续放箭，箭支接连刺入它头颅和眼鼻，完全避开虎颈和身体。
很快那虎头上已插着七八支箭，宛如一个零落的兵器架。失了视力的猛兽只顾翻滚乱窜，嚎叫声震彻山林。兰子忱一直紧紧盯着猎物，直到它挣扎稍弱些，才对顾明夜使了个眼色。
顾明夜会意，从腰间抽出马刀，驱着□□马匹朝那伤虎小跑而去。他找准一个角度，扬刀俯身，对准老虎嚎张的血盆大口，一刀捅了进去。
老虎呜了一声，轰然倒地，逐渐不动弹了。
兰湫长舒一口气，不禁去看兰子忱的脸，却见他面无表情呆望着那处，像是在看那死虎，又像是在看别的什么。
确认猎物已死，顾明夜对他们打了个手势。亲卫们拿出携带的捕网和绳索过去，将老虎捆扎妥当，装入网中。
兰子忱神思回溯，也懒得管亲卫如何把虎送出来。他率先调转马头，两人往林子外踱去。
“天转凉，这张虎皮正好给你铺在坐榻上，”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温和，“等均田令的事了结，我们就回云州吧。我给你弟弟把命续上，后面的事，看他自己了。”
兰湫心中沉了沉，知道方才的事情还未过去。如今朝局大多为他所掌控，他一旦抽手，她实在担心兰珏能不能压住。但此刻她不能再为弟弟说话，只得含蓄道：“你能丢的开这么多事么？”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他轻轻环住她，“他若有骨气，就自己把局面撑起来。看在你的份上，我不打虎已仁至义尽，但我不会让它反咬我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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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刚出了林子，迎面却见蕊儿跑来。
“殿下，公主，大事不妙了！”
“怎么了？慢慢说。”
蕊儿神色少见的慌张：“方才郡主与女郎们玩耍，毽子不慎踢到纪家少夫人身上，两人争执起来，纪家夫人打了郡主，郡主就把她推倒在地了。可那纪家夫人怀着身孕，就，流了好多血……”
兰湫大惊：“纪家夫人，赫连维清么？她现在人怎样？”
“御医在救了，还不知生死……”蕊儿快哭了，“左仆射杀了郡主的婢女，捉了郡主要让她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