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御医们奋力救治下,赫连维清终于捡回一条命,可孩子生下来已没了呼吸,人也一直昏迷。

    因在秋狝猎场,上有君王,赫连百声没有直接一刀结果贺玉心,但也拒绝放人,还命心腹围了女儿赫连维清的帐子,除了御医不许旁人进,连纪延卿也不行。

    贺玉心彼时被捆了手脚瘫在地上,三魂七魄早已吓掉大半。纪景兴也在场,但他素来是个明哲保身的,赫连维清是他儿媳,他不能不顺着赫连百声,免得激怒她,可这贺玉心是兰子忱义女,又委实杀不得,如今她人在赫连百声剑下,纪景兴只能一边劝一边干着急:“百声兄你这是做什么啊?我知道你是为了维清,那、那你也不能拿郡主出气,有什么话你说,把剑先放下,闹出人命可怎么好?”

    “纪景兴,你少给我装好人了,我儿维清自嫁你府中,黑天白日受了多少委屈,别以为我不知!”赫连百声瞧他这般和稀泥的模样,怒意愈发上涌,“你最好祈祷维清安然无恙,否则,你那不成器的儿子,我一样不会放过。”

    纪景兴还想说什么,只见兰子忱带了一众亲兵朝这边来。贺玉心一望见他,宛如看见救星,立时没命大喊:“义父救命!”

    “赫连百声,你这是做什么?”兰子忱令亲兵顿步,兀自先走上前,与赫连百声只隔一两丈距离,“安阳郡主年幼,有何错处你直言就是,我们绝不推诿,你把剑放下。”

    赫连百声提剑直指贺玉心:“有何错处?你让她自己说!”

    贺玉心被那抵在脖子前的剑尖吓得声音直打颤,她哀求般望向兰子忱,结结巴巴道:“义父,我真的只是推了她一下,就一下……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伤她……”

    “推了一下?”赫连百声厉喝,“她身怀六甲你看不见?你推她在地和杀她有什么区别?!”

    “我……”贺玉心咬咬牙,“可她羞辱我在先,还打了我……”

    “胡说八道!我女儿跟你无冤无仇,怎会动手打你?”赫连百声不相信,“小小年纪不仅行事歹毒,还谎话连篇,实在给你们王府丢脸!”

    “我没有……”

    “还敢狡辩?”赫连百声剑尖更逼她脖颈,一道细细血痕顺着剑锋直下。

    “赫连百声!”兰子忱也从腰间抽出马刀,直指他面门,“事情还没弄清楚,你就妄下论断。堂堂朝廷重臣,拿剑威逼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连颜面也不顾了么?”

    “呵,宣王既说颜面,”赫连百声冷哼一声,“这小丫头当年差点爬上你的床,又有什么颜面?如此有心机的乡野丫头,宣王也敢收为义女,你真不怕哪日她把你卖个干净?”

    “她会不会把我卖干净,不劳你操心,”兰子忱盯紧他,“安阳郡主是过了宗□□的皇室宗亲,你这样做,真不怕与皇家为敌、大祸临头吗?”

    赫连百声面无表情,两人互相盯着对方,对峙着。

    却在这时,听得内侍来告:“陛下来了。”

    众人见状,忙各自收了刀剑,跪地行礼。兰珏华服而来,身后跟着几位重臣和一众宫人。

    “都请起吧。”

    众人起身,兰珏目光随意逡巡一圈,望赫连百声道:“左仆射,听闻令爱遭逢意外受伤,不知现下情形如何?”

    “劳陛下挂念,”赫连百声忙行一礼,语有悲彻道,“陛下,小女身怀有孕,即将临盆,却被安阳郡主所伤,因至血崩,虽得御医全力医治,堪堪捡回性命,可腹中臣的外孙儿……已经殒命……”他噗通跪地,“陛下,这贺玉心明知小女有孕,却狠心将她推摔在地,害她险些身死,其心险恶歹毒至极!还请陛下为臣做主,严惩戕害小女的凶手!”

    兰子忱随即拱手道:“陛下,左仆射所言只是一面之词,当时情况如何,还有待查实。”

    “她方才自己都承认推了维清,不知宣王还要查什么?”

    “自然要查!”却是兰湫自一旁上前两步,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二人。她先对兰珏一礼:“方才郡主与纪家夫人争执,我已寻来两个人证,都是世家子弟,事发时他们就在当场,诸位可愿听他们一言?”

    那二人一个正是王家郎君王渊,另一个是一位世家女郎。

    赫连百声轻蔑一笑:“公主煞费苦心寻来的人证,自然公主想让他们说什么,他们就能说什么,这算什么人证?”

    兰湫不卑不亢:“可左仆射方才所说,不也是您的一面之词?难道事发之时,左仆射恰好在一旁观看?”

    他若在,也没有这档子事了。

    “既然左仆射也未曾亲眼所见,何不先听听在场之人的话?”兰子忱接住兰湫远远递来的目光,心下已明了几分,继续道,“若左仆射觉得此间有什么纰漏,再质疑也不迟。”

    当着皇帝兰珏的面,赫连百声无可辩驳,哼了一声,只当默认。

    兰湫对二人点点头,令他们将方才之事一字不落道来。

    “……当时场地开阔,大家就一起踢安阳郡主的毽子……郡主踢得十分好,我们都喝彩,让她踢点花样,她也不拘……谁知一个脱脚,毽子飞到外面去了,正巧砸在纪夫人身上……”

    “……郡主赶忙过来给纪夫人道歉,可纪夫人很生气,一直骂郡主……说郡主没长眼,还说她是……她是……”那小女郎说到此,犹疑着收了声。

    “说她什么,直言便是,无需避讳,”兰湫温声对二人道。

    那小女郎顿了顿,鼓起勇气道:“说她是……乡下来的野鸡……披了凤凰皮,也变不成凤凰……”

    众人闻言各有所思,大抵明白这话缘何而来。

    贺玉心眼圈一红,满脸尽是羞辱之色。

    “然后呢?”

    “然后郡主也同她吵起来……说她挺着肚子也没人要……是……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野鸡……纪夫人气不过,就打了郡主一耳光,结果二人扭在一处,郡主推了纪夫人一下,纪夫人便摔在地上了……”

    赫连百声脸色铁青:“那后来呢?”

    “后来纪夫人就、就流血了……许多人都过来了……”

    “郡主只是推了她一下?还有没有伤她?”

    “没有……”那女郎摇摇头。

    王渊又道:“当时纪夫人摔在地上,我们都很害怕,无人敢上前,直到纪夫人的婢女呼救,大家才回过神……”

    赫连百声眼中悲愤更重:“尔等都是世家子弟,竟眼睁睁看着,无一个人去救她?”

    “左仆射,”兰湫忍不住开口,“这不怪他们,都是十几岁的年纪,突然遇上这样的意外,惊恐之下做不得反应也情有可原……”

    “公主真会开脱,”赫连百声眼中恨意不减,“这二人皆是公主寻来,谁知你们事先有没有对过说辞,故意轻描淡写,给凶手脱罪?”

    不等兰湫开口,那王渊先道:“当时在场的不止我们,还有旁人,左仆射若不信,自可一个个找来对质。渊与郡主和纪夫人都不算熟悉,有何说谎的必要?陛下面前,我也不怕和任何人对质。”

    似是被他耿直的模样镇住,赫连百声望了望他,沉默。

    见他似有理亏之意,兰湫缓了语气道:“左仆射,其实这事本是一场误会,女郎们没什么深仇大恨,不过因着小事争了几句口角,说话失了轻重而已。今日唯一意外之处,是令爱有孕在身,一场误会变成一场伤人的过失。玉心推了令爱实属不该,这一过我们认,也愿意尽全力弥补,但她绝非有意,更罪不至死。”

    “过失?公主说得好轻松!”赫连百声怫然,“我女儿好端端一个人,腹中孩子已足月,就因为这一下血崩昏迷,孩子也因此送命,现在你轻飘飘几句话,让我相信这是场意外?这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谋杀!”

    谋杀,好重的词!

    “赫连百声,你说话要讲证据,”兰子忱悄无声息将兰湫挡在身侧,“安阳郡主与你女儿无冤无仇,有什么理由故意害她?”

    “是啊,左仆射,”兰珏也适时开口,“郡主和令爱似乎不认识吧,她做什么要害令爱?”

    “回陛下,郡主与小女认不认识臣不敢确定,但在场之人里,有认识小女也有理由这么做的,”赫连百声直勾勾望一眼兰湫,“你说是吧,公主?”

    此言一出,众人皆有些神色莫辨。兰子忱眸中寒意骤起,手下意识扶上腰间的刀柄,却被一只手轻轻按住。

    兰湫上前一步,肃然望着他道:“左仆射的意思,是我与令爱有冤仇,所以指使郡主伤她?”

    赫连百声不徐不疾:“我没这样说,只有做的人心里才明白。如若公主没做,又何必心虚?”

    语罢他死死盯着兰湫,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看到一丝隐秘幽深的胆怯,但她始终直视着他,仿佛隔着凝固的空气,和他无声对决。

    却在这时,一个衣着典雅的妇人径直上前,对赫连百声道:“大人,你放了安阳郡主吧。”

    赫连百声微惊:“你、你怎么来了?”妇人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夫人,赫连维清的亲生母亲。

    赫连夫人语气悲戚:“维清的孩子已经死了,你杀了郡主,那孩子也活不过来,只会让女儿的处境雪上加霜而已……你还觉得女儿丢人丢的不够大吗?”

    被她这样一说,赫连百声突然像泄了气一般,怃然侧过身去,不再开口。

    赫连夫人兀自上前将贺玉心从地上扶起来,推向兰湫这边,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感情:“人你们带走吧,也无需弥补,没什么能弥补我女儿,不必枉费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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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人想到,因着赫连夫人的突然出现,事情以这样的方式平息下来。

    贺玉心被送回单独的帐中,人倒没什么大碍,只是惊吓过度,情绪一直不稳。兰子忱禁了她的足,不许她再出去一步,但帐子四周也安排了人手巡逻,与其说怕她私自出来,更像防止外人闯入,对她不利。

    兰湫回到帐中便一直沉默,他大抵知道她心中所想,倒了杯茶水给她,又着人传饭。

    “我吃不下……”方才为着贺玉心的事,他二人兵分两路,他去拖住赫连百声,她则去弄清事情来龙去脉。不想一切以这样的方式戛然止息,回想着赫连夫人最后的话,她心中像堵了块大石,哪有半分胃口?

    “吃不下也得吃,为这等事饿着自己怎么成?”他执意起身传饭。不一会儿仆从们端上一份烤鹿肉,一只烤雉鸡,另外又上了一碟炒芜菁,一碟凉拌豆腐和一大碗银耳粥。

    秋狝本是狩猎之会,往往是把众人狩猎打来的野味直接烹烤作为膳食,可这芜菁、豆腐和银耳粥都是清口消暑的食物,似乎并非秋狝上常例的菜色。

    “这……哪儿来的?”

    “自然是让灶上做的,”他唇角染了一丝似有还无的笑意,给她先盛了一碗粥,“我堂堂亲王,还不能开个小灶?”

    他有意做轻松,她却难于奉陪,勉强笑笑,还是不动箸。

    “你是在为玉心担心,还是因着赫连百声那些话?”

    她神色一滞:“没有……”

    “心里有什么不快,说出来,”他凑过去瞧她,目光温和,“同我还不能说么?”

    她望着他的眉眼,忽而有些委屈:“赫连维清失了孩子,我心里难受得很……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沾染,如今却像是衣裳弄了墨渍,怎样都洗不掉了……”

    这番话似是而非,若是旁人,只怕听得一头雾水。可面前人是他,又如何听不懂她话中深意?

    “原来还是因着那些事啊,”他故意挑眉望她,“公主赐句实话呗,你究竟妒那赫连维清不妒?”

    她气急:“我妒她什么啊?”妒她身怀六甲,还是妒她夫婿是纪延卿?

    “我也是说,”似乎听见她腹诽,他满意一笑,“公主既有鲜桃在手,怎会妒旁人的酸木奴?”

    她一怔,才意识到他这话带着圈套呢,不由气笑:“你、你真是时刻都不忘给自己贴金……”

    “好罢,就当我口出狂言了,”他亲自拿那银匙舀了粥,递到她手边,“气也气了,笑也笑了,看在我费心备下这些吃食的份上,赏个脸?”

    听他这样说,她心中顿感一丝安慰,也不再拂他好意,接过那银匙吃起来。他拿帕子擦擦手,取了旁边的钢制小刀开始片那几份肉,每样都在她面前放了一些。

    “今日之事,这样就算了了?”

    “不然呢?你还想去触赫连百声的霉头?”

    她垂眸:“方才那个妇人,可是赫连百声的夫人?”

    “是。”

    “女儿遭此祸事,做母亲的心里只怕难过的很,她又为何会放了玉心呢?”

    “也许她觉得,杀了玉心也换不回那个孩子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我觉得很奇怪,”她回想着那妇人的神态语气,“她似乎同赫连百声很疏离,好像……有什么隔阂似的……”

    他神色微动,抬目望她:“你真想知道?”

    “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他想了想,道:“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瑞娘你还记得吧?”

    “那个迎仙楼的头牌娘子?”她面色有些微妙,“我记得,她是你的人……”

    “不错。赫连百声是她最大的主顾,只因瑞娘的面貌与他早年爱慕的一位女子有几分肖似,听说赫连百声对那女子情深意重,两人却有缘无分。他一直难以释怀,这些年才在瑞娘身上挥金如土,与自家夫人的关系也很疏离。”

    这倒出乎她意料了,“赫连百声已贵为左仆射,还有他得不到的女子?”

    他不以为然:“也许对方比他还要尊贵万分呢……”

    比赫连百声还尊贵?她略一沉吟,豁然明了。

    让左仆射都无法与之相争的,除了龙椅上的人,还有谁呢?

    既是他早年爱慕过的女子,想来与兰珏无甚关系,那只会是兰子昭的妃嫔了。

    昔年兰子昭后宫佳丽无数,其中一人便是那女子吧?旁人心口至臻至宝,却是帝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泥沙,想到此,她心中对赫连百声倒多了一份怜悯,少了几分怨怼。

    “你们男子的心意,真是深不可测……这赫连夫人,也实在可怜……”兰湫想了想道,“等秋狝回去,我去见见这位赫连夫人吧?”

    他一愕:“你还要主动去招她?不怕她跟你翻脸啊?”

    “今日之事虽有赫连夫人开口,但毕竟人家女儿失了个孩子,纵然玉心不是有意,我们于情于理也脱不了责,”她耐心与他解释,“事情已经发生,躲都是一时的。若你我主动摆出负责的姿态来,既是为着良心,也是给旁人看,免叫那些世家朝臣落话柄。哪怕将来你与赫连百声政见不合,也少受他一道掣肘……”

    “他要掣肘我,哪里缺这一个理由?那均田令执行下去,很快就要砍到赫连氏,就算没这事,他也不会与我合的,”他安慰般拍拍她的手,“你要是为这个,大可不必……”

    “內帷之事,能在內帷了结最好,若与前朝搅在一处,枝枝节节才真是没完没了,”看他目有迟疑,她又自嘲道:“我看那赫连夫人像是个讲道理的,与赫连百声不一样,我好歹也是一朝公主,她还真跟我拍桌子骂人么?”

    “拍桌子骂人不至于,可这个节骨眼上,你主动送上门去,难保他们不会刁难你,拿你撒气,何苦……”

    “若他们真刁难我,将我打出来,倒叫我占上风了,”她无畏一笑,“原本我们欠着他们的,到时就变成他们欠着咱们,不是更好?”

    他不由沉默。均田令正在关键时刻,这一桩事真闹下去,于他确无益处,这个时候,或许该相信她的直觉?

    “你若想好了,我不拦你,”他抱臂重新坐直,“但有一件,我得陪着你去,我不露面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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