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兰子忱要亲自带兵迎战高车，兰湫许久没说话。
兰子忱心里有点慌，他又一次背着她先做了决定，可大敌当前，事情瞬息万变，他理亏，但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你如此决定，为何不先跟我商量？”她望着他道。
他不自然一笑：“我想你不会反对。这一战无法真正通过一个女子休止，无论这个人是不是玉心。议和不过饮鸩止渴，太平得了一时，太平不了一世……”
“就算不议和，太武千里疆土，多得是能征善战的将领，为什么你一定要亲自去？”她嘴唇微微抖动着，“去就罢了，还要立军令状，你不知道军令状代表什么？一旦战事有失，会是什么后果？！”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她的愤怒他并非没有预见，但到了这一步，他只能实言以告：“朝臣们主战的不多，和亲之事又落在玉心头上，我若不用军令状把战事落定，如何压得住议和的声音？”他顿了顿，语气缓下几分，“何况北边的柔然虎视眈眈，与高车这一战须速战速决。我自己带兵心里有数，交给旁人，我更不放心……”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呢？”她直望着他，双眸像涨水的湖，一点点弥漫着。
他神色滞了滞。
扪心自问，他当然想过，事实上从考虑开战的可能性时他就在想。太武朝惯例，宗亲若领兵在外，家眷需入宫居住，名义上是特恩，实际上是入宫为人质，以防领兵者生出二心，威胁皇权。兰珏对兰湫的态度让他心生警惕，如果她就此住进皇宫，难保会不会助长那小子的气焰。可他想来想去，除了硬着头皮跟她坦诚形势，提前安顿好她的生活，并没有其他更完美的方案。
但凡他要出征离开，就无法真正安抚她的痛苦，这痛苦不只是她的，还有即将上战场的成百上千将士们和他们的家人。他所能做的，无非是好生筹划战事，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伤亡赢得此战，早些归来。
“我不是第一天上战场了，”他温声开口，轻轻扶住她的肩，“这一仗若无把握，我不会打的，你相信我。”
“我信你，”她定定望着他，“那你保证，你会毫发无损地回来。”
他不语。战场上刀剑无眼，胜败不论，谁敢保证自己毫发无损？
“你怎么不说话？”
“湫，你知道我没法保证，”他自嘲一笑，“上战场不会一点危险都没有，就算你逼我保证，我说了，你就信么？”
“你说，我就信。”
她紧紧盯着他。他踌躇许久，还是放开了她。
她极快地撇过头，一滴泪猝不及防落下。
“湫……”他心口钝痛，想要抬手替她拭去，却被她阻住。
她后退一步，微一昂头，把泪迅速收住，返回一个冷冰冰的目光。
“你既决定了，我无话可说，就这样吧。”
-------------------------------------
应下战事的人无法平静，定下战事之人也并不安宁。
“陛下不是决定议和，为何又答应宣王开战呐？”赫连百声立在含章殿中，语气有些急切。
“左仆射急什么？”兰珏支颊倚在桌案上，不以为然道，“他愿意打，朕就让他去。反正兰子忱立了军令状，打赢了，那是他的本事，对朕也无坏处；打败了，便以军法处置，朕杀他，他也怪不得朕。怎么看朕也不吃亏吧？”
“陛下啊，道理是这样没错，可这一万兵马真交到他手里，许多事就由不得您了，”赫连百声无不担忧，“兰子忱在边境待过近十年，那种偏远荒蛮之地，素来只凭强力手段，可不讲什么礼义法度。他从那里出来的，您觉得他若有了足够的筹码，还会跟您讲君君臣臣么？到时只怕他胜了，更加有恃无恐；败了，也未必老老实实让您问罪啊……”
“他敢反？”兰珏似乎被刺了一下，可很快又摇摇头，“若他真有这个心思，当年平徐兖之乱时，他就能反，何必还要让朕来当这个皇帝？”
“陛下，恕臣直言。当年徐兖之乱时，先帝余威尚在，兰子忱刚入洛州，势力不稳，您是先帝钦定的太子，那时他想越过您去，名不正言不顺，”赫连百声上前两步，语气压低几分，“可现在就不同了。如今他在朝中势头今非昔比，纪氏是他的妻家，贺氏是他义女的母家，王氏虽说立了皇后，可那是长公主保的媒，王家能不卖他几分薄面么？何况王莲青这块硬骨头，竟全程协助他制定了均田令，先帝没做成的事儿叫他做了，您说王莲青会偏向谁……”
看着兰珏渐渐皱起的眉头，赫连百世又道：“陛下，臣知道，秋狝上好些朝臣觉得臣不该剑指安阳郡主，也许连陛下您都这么想……可臣是没办法啊，臣辅佐陛下不利，已是罪过，再连护自己女儿的勇气都没有，臣还如何立于世间？”说着竟是扑通跪下，隐隐有泪意。
“爱卿哪里的话？你一直忠心耿耿，朕岂会不知……”兰珏心中一动，赶紧下了龙座，欲把他扶起来，“满朝文武，只有赫连爱卿你，才会想朕的处境，跟朕说这个话，朕心里都明白……”
怎知赫连百声仍是低着头，连连退避：“臣无能，陛下慈心，原本不愿起战事、劳百姓，如今陛下心意却被轻易地扭转，这是臣辅佐诤谏不利之过，臣罪该万死！”
兰珏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一直侍立在不远处的栾机见状，跟着跪地，开口劝道：“陛下，夜色渐深，您该休息了。左仆射，陛下一言九鼎，又有军令如山，答应宣王的事，你难道想让陛下收回成命？这不是明摆着为难陛下么？”
“臣知罪，”赫连百声仿佛恍然意识到什么，连连磕头，“陛下既已有决断，臣不该再动摇陛下的心意，臣死罪！还请陛下保重龙体，早些歇息。”
兰珏不语，只摆摆手让他退下。等他去了，才吩咐栾机：“天黑路远，替朕送送左仆射。”
栾机心神领会，忙应声退出。
他快步离开含章殿，恰见赫连百声要下殿前丹墀，赶紧上前唤他。
赫连百声见到他似乎并不意外，栾机上前转达皇帝的心意，他连声行礼道谢，两人并行下了丹墀。
“左仆射对陛下的忠心，陛下心知肚明，”栾机对赫连百声低声道，“只是许多事，陛下也有为难之处，当下不可与那位殿下龃龉太过，左仆射万望理解陛下……”
“是，臣明白，臣一定对陛下忠心耿耿，”赫连百声点头。待两人转到拐角处时，他极快地将一枚沉甸甸的金锭子擦着栾机的袖子递过去，“方才劳烦内侍提点，臣感恩不已……”
“左仆射太客气了，”栾机轻轻一笑，将金锭?入袖中。四顾无人，他若有深意道：“小的有一言，左仆射姑且随便一听。既然如今大势已定，左仆射不妨想想，这变数中，会不会暗藏机会呢？”
“栾内侍所言甚是！”赫连百声愣了愣，略一迟疑，眸中顿时闪过一丝光亮，“听栾内侍一席话，真是茅塞顿开啊！”
“左仆射谬赞小的了，”栾机谦虚一笑，将手中灯笼递送给赫连百声，“夜色幽深，宫道长狭，左仆射拿着照路。”
“多谢内侍。”
-------------------------------------
不过五日，一万兵马和随行的粮草已点验完毕。兰湫默默让人收拾了兰子忱的行装，还有她自己的。仿佛遵循某种默契，二人行装都出奇的简单，所有来了洛州后新添的华衣美饰都没带，只有各自从云州带过来的几身旧衣。两人之间话还是很少，他不提战事准备的进展，她也不问，彼此默默等待着分别的那天。
夜色悄然压了下来。兰湫坐回镜前，准备把发上的簪钗取下，不知怎的就呆坐了半晌。蕊儿下午传过话，殿下的东西已送到城外军营，大军明日就出发。这几日她见到他的时候不多，只有昨夜他交给她一枚小小的金质令牌，告诉她如遇紧急，可凭此令牌联络到他。
她轻轻拉开妆盒的最下层，里面正躺着那枚小小的令牌，上面刻着笔锋挺劲的“宣令”二字，周围雕着一圈婉转回环的忍冬纹。她把令牌拿出来握在手心，令牌顶部小小的尖儿卡进她的掌心，微微刺痛，叫她两眼不觉酸胀起来。环顾四周，这间属于他和她的寝所很快就会安静下来，不再有人居住，也许是三个月，也许是无法预知的更久更久……
忽听得门响动，她将那令牌放回去，假装对镜从发上拔下一支钗，随手放在妆台前。
他推开门走进房中，瞧见她坐在妆台前，似乎微有惊讶：“还不睡？”
“就睡了，”她若无其事继续拆着，一件件摆在妆台上。
他走到她身后，透过铜镜望着她，“哭了？”
“没有，你看错了……”她下意识挤出一个笑，“烛光晃的吧……”
他也不追问，只顺着她的手接过一支钗放好，又继续替她取下发上的最后两支钗，依次放在妆台上。
她默默回望着镜中的他，由他做完这一切。
“我明日一早就走了……”
“嗯。”
“府里都交代了，近身服侍你的这几个，会跟着你入宫。其他事有赵源接应，你有何需要，传个话给他就是。”
“我是入宫，不是去边关，皇宫还不至于缺我的用度。”
她的语气显然还带着气，他无心与她争辩，“那就好。”
“明日……几时走？”她到底缓下几分，“我……送送你……”
“一早就走了，”他声音发沉，“你别来送了，大军出发，乱糟糟的，我也看不到你……”
后半句他不敢开口，出征路，生死场，与其依依惜别、牵牵绊绊，不如彼此不见。她带着这点对他的怨气，或许心里能少难过一点。
她不语，只盯着眼前的妆台，他胸中堵着千言，却不知还能说点什么。屋内一时安静得诡异，他正拿不准要不要离开，却见她眼睫忽而闪动两下，眼泪就那么流了下来。
“湫……”他心中一刺，不禁从身后将她环在怀中，“我不愿跟你告别，就是怕你这样……”
她始终不开声，只背对着他，哭得悄无声息。灼烫的液体不断淌到他手背上，仿佛滚沸的熔岩，烧得他皮焦骨烂。
他突然强行扳过她面对自己，一把拂落了妆台上的簪钗佩铛，将她直接抱到妆台上，完全禁锢在怀中。
“湫，”他拿额头抵在她的发线上，语气完全软下，“只是三个月而已，很快就过去了。我知道你的担心，我答应你，我会尽力保护自己……”
“那你答应我，活着回来……”她抬起泪目望他。
战场生死，是他最不愿想、也无法确知的事，真到那一刻，死亡于他不过极快的瞬间，甚至不会有选择的机会。而被留下的她，才是需要漫长时光消化这场痛苦的人。
无论如何筹谋，唯有这件事他无法保证，承诺不了她。
“我不能答应你，”他强咽下喉头一口酸意，吐出狠语，“生死由命，既然是命，无论生还是死，我只能坦然接受。”
她的目光瞬间收紧，突然一把将他推开。
“你想无牵无挂地走，好！我成全你！”她声嘶力竭大吼，一指大门，“走！现在就走！离开这间屋子，我就当你已经战死，他日你是生是死，我再不为你流一滴泪！”
她狠狠瞪着他，眸里淌着泪，更涌动着通红的血，那目光，仿佛他不是她的爱人，而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这样的狠戾，他往昔也见过。在他们大婚的第一夜，在他强行送她离府的时候……她的爱与恨表现出来都强烈而极端，他不知究竟是她本性如此，还是昔年经历的反噬。他神色凛了凛，突然双手强行抓住她的手腕，将她一把带到怀中，不由分说封住了她的唇。
她显然没料到这一着，怔了一瞬，便在他怀里连踢带打起来。可那些微不足道的疼痛，反而为他撕开一个缺口，无处发泄的内疚和苦闷争先恐后从那缺口喷涌出来。（33字）
（58字）
“兰子忱你放手……”被他圈在怀中，她的手使不上劲推拒，索性拿指甲去挠他的肩背。他的皮肤上立刻出现一条条血道子，可这痛更刺激了他，（28字）。
（16字）。她在心里问候他的九族，明知这个男人趁人之危，竟毫无招架之力。
察觉到她的柔软，他沉沉吐一口气，（22字）。
（20字），一手擒住她的面颊，专注地盯着她。
“你、真可恶！”她（4字）望他。
他不怒反笑：“那就记住我的可恶……”
“你这个……”一句好骂刚要出口，他忽而（6字），她未说完的字（6字）一片婉转的喉音。
起起伏伏。
这几个月，（2字）之间他早已摸透了她的节奏，知道如何让青涩的爱人盛开成最娇媚的花朵。如果注定不能让她坦然接受这场离别，起码可以让她记住他留下的温度和欢愉。
热络的（28字）。黄梨木妆台发出吱呀吱呀的轻响，她无力伏在他的肩头，（11字），突然张口咬在他肩上。
“嘶——”兰子忱吃痛倒抽冷气，甚至能感觉到她牙齿的形状。（33字）
这一口咬得极重，（13字）。他意识到她的心里一直藏着某种决绝阴翳的东西，外人难以感知，但最亲近的人只能直面。
“恨我？”
她不开声，眼中狠戾与委屈交织。他避无可避，一切都无从解释。
他再一次（19字）。
（11字）他搂紧她，（85字），那种疼痛中夹杂的甘美滋味足以抵御心中巨大的悲苦。（50字）。
（63字）。他迫切地想要对她透支这样的快乐，如果不能预知将来，那就提前把这一生的爱全部给她。这样哪怕余生不能同行，回忆起最后别离的一刻，她记得的也全是他的情意缱绻，而不是遗憾和苦涩。
他知道遗憾是什么滋味，推己及人，又怎么能再复刻给她？
烛泪在九枝灯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被气息拂乱的烛火终于重新聚为高挑细长的一束。兰湫慵懒蜷在他怀中，已经沉沉睡去，眼睫上还有泪，（9字），像落了满身的花瓣。他微微一笑，拉起衾被替她掩住那些痕迹。她的眉心舒展恬淡，似乎不再有任何烦心事。
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再睁眼，天已蒙蒙有光。他起身整顿完毕，她却全然不知，依然睡得香甜沉溺。
他拉开了门，外面天光未亮，死寂无声，身后却是暖玉温香，烛火氤氲。冷劲的风扑在他脸上，他毫不犹豫走进那片昏暗幽深之中。
兰子忱心里有点慌，他又一次背着她先做了决定，可大敌当前，事情瞬息万变，他理亏，但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你如此决定，为何不先跟我商量？”她望着他道。
他不自然一笑：“我想你不会反对。这一战无法真正通过一个女子休止，无论这个人是不是玉心。议和不过饮鸩止渴，太平得了一时，太平不了一世……”
“就算不议和，太武千里疆土，多得是能征善战的将领，为什么你一定要亲自去？”她嘴唇微微抖动着，“去就罢了，还要立军令状，你不知道军令状代表什么？一旦战事有失，会是什么后果？！”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她的愤怒他并非没有预见，但到了这一步，他只能实言以告：“朝臣们主战的不多，和亲之事又落在玉心头上，我若不用军令状把战事落定，如何压得住议和的声音？”他顿了顿，语气缓下几分，“何况北边的柔然虎视眈眈，与高车这一战须速战速决。我自己带兵心里有数，交给旁人，我更不放心……”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呢？”她直望着他，双眸像涨水的湖，一点点弥漫着。
他神色滞了滞。
扪心自问，他当然想过，事实上从考虑开战的可能性时他就在想。太武朝惯例，宗亲若领兵在外，家眷需入宫居住，名义上是特恩，实际上是入宫为人质，以防领兵者生出二心，威胁皇权。兰珏对兰湫的态度让他心生警惕，如果她就此住进皇宫，难保会不会助长那小子的气焰。可他想来想去，除了硬着头皮跟她坦诚形势，提前安顿好她的生活，并没有其他更完美的方案。
但凡他要出征离开，就无法真正安抚她的痛苦，这痛苦不只是她的，还有即将上战场的成百上千将士们和他们的家人。他所能做的，无非是好生筹划战事，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伤亡赢得此战，早些归来。
“我不是第一天上战场了，”他温声开口，轻轻扶住她的肩，“这一仗若无把握，我不会打的，你相信我。”
“我信你，”她定定望着他，“那你保证，你会毫发无损地回来。”
他不语。战场上刀剑无眼，胜败不论，谁敢保证自己毫发无损？
“你怎么不说话？”
“湫，你知道我没法保证，”他自嘲一笑，“上战场不会一点危险都没有，就算你逼我保证，我说了，你就信么？”
“你说，我就信。”
她紧紧盯着他。他踌躇许久，还是放开了她。
她极快地撇过头，一滴泪猝不及防落下。
“湫……”他心口钝痛，想要抬手替她拭去，却被她阻住。
她后退一步，微一昂头，把泪迅速收住，返回一个冷冰冰的目光。
“你既决定了，我无话可说，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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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下战事的人无法平静，定下战事之人也并不安宁。
“陛下不是决定议和，为何又答应宣王开战呐？”赫连百声立在含章殿中，语气有些急切。
“左仆射急什么？”兰珏支颊倚在桌案上，不以为然道，“他愿意打，朕就让他去。反正兰子忱立了军令状，打赢了，那是他的本事，对朕也无坏处；打败了，便以军法处置，朕杀他，他也怪不得朕。怎么看朕也不吃亏吧？”
“陛下啊，道理是这样没错，可这一万兵马真交到他手里，许多事就由不得您了，”赫连百声无不担忧，“兰子忱在边境待过近十年，那种偏远荒蛮之地，素来只凭强力手段，可不讲什么礼义法度。他从那里出来的，您觉得他若有了足够的筹码，还会跟您讲君君臣臣么？到时只怕他胜了，更加有恃无恐；败了，也未必老老实实让您问罪啊……”
“他敢反？”兰珏似乎被刺了一下，可很快又摇摇头，“若他真有这个心思，当年平徐兖之乱时，他就能反，何必还要让朕来当这个皇帝？”
“陛下，恕臣直言。当年徐兖之乱时，先帝余威尚在，兰子忱刚入洛州，势力不稳，您是先帝钦定的太子，那时他想越过您去，名不正言不顺，”赫连百声上前两步，语气压低几分，“可现在就不同了。如今他在朝中势头今非昔比，纪氏是他的妻家，贺氏是他义女的母家，王氏虽说立了皇后，可那是长公主保的媒，王家能不卖他几分薄面么？何况王莲青这块硬骨头，竟全程协助他制定了均田令，先帝没做成的事儿叫他做了，您说王莲青会偏向谁……”
看着兰珏渐渐皱起的眉头，赫连百世又道：“陛下，臣知道，秋狝上好些朝臣觉得臣不该剑指安阳郡主，也许连陛下您都这么想……可臣是没办法啊，臣辅佐陛下不利，已是罪过，再连护自己女儿的勇气都没有，臣还如何立于世间？”说着竟是扑通跪下，隐隐有泪意。
“爱卿哪里的话？你一直忠心耿耿，朕岂会不知……”兰珏心中一动，赶紧下了龙座，欲把他扶起来，“满朝文武，只有赫连爱卿你，才会想朕的处境，跟朕说这个话，朕心里都明白……”
怎知赫连百声仍是低着头，连连退避：“臣无能，陛下慈心，原本不愿起战事、劳百姓，如今陛下心意却被轻易地扭转，这是臣辅佐诤谏不利之过，臣罪该万死！”
兰珏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一直侍立在不远处的栾机见状，跟着跪地，开口劝道：“陛下，夜色渐深，您该休息了。左仆射，陛下一言九鼎，又有军令如山，答应宣王的事，你难道想让陛下收回成命？这不是明摆着为难陛下么？”
“臣知罪，”赫连百声仿佛恍然意识到什么，连连磕头，“陛下既已有决断，臣不该再动摇陛下的心意，臣死罪！还请陛下保重龙体，早些歇息。”
兰珏不语，只摆摆手让他退下。等他去了，才吩咐栾机：“天黑路远，替朕送送左仆射。”
栾机心神领会，忙应声退出。
他快步离开含章殿，恰见赫连百声要下殿前丹墀，赶紧上前唤他。
赫连百声见到他似乎并不意外，栾机上前转达皇帝的心意，他连声行礼道谢，两人并行下了丹墀。
“左仆射对陛下的忠心，陛下心知肚明，”栾机对赫连百声低声道，“只是许多事，陛下也有为难之处，当下不可与那位殿下龃龉太过，左仆射万望理解陛下……”
“是，臣明白，臣一定对陛下忠心耿耿，”赫连百声点头。待两人转到拐角处时，他极快地将一枚沉甸甸的金锭子擦着栾机的袖子递过去，“方才劳烦内侍提点，臣感恩不已……”
“左仆射太客气了，”栾机轻轻一笑，将金锭?入袖中。四顾无人，他若有深意道：“小的有一言，左仆射姑且随便一听。既然如今大势已定，左仆射不妨想想，这变数中，会不会暗藏机会呢？”
“栾内侍所言甚是！”赫连百声愣了愣，略一迟疑，眸中顿时闪过一丝光亮，“听栾内侍一席话，真是茅塞顿开啊！”
“左仆射谬赞小的了，”栾机谦虚一笑，将手中灯笼递送给赫连百声，“夜色幽深，宫道长狭，左仆射拿着照路。”
“多谢内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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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五日，一万兵马和随行的粮草已点验完毕。兰湫默默让人收拾了兰子忱的行装，还有她自己的。仿佛遵循某种默契，二人行装都出奇的简单，所有来了洛州后新添的华衣美饰都没带，只有各自从云州带过来的几身旧衣。两人之间话还是很少，他不提战事准备的进展，她也不问，彼此默默等待着分别的那天。
夜色悄然压了下来。兰湫坐回镜前，准备把发上的簪钗取下，不知怎的就呆坐了半晌。蕊儿下午传过话，殿下的东西已送到城外军营，大军明日就出发。这几日她见到他的时候不多，只有昨夜他交给她一枚小小的金质令牌，告诉她如遇紧急，可凭此令牌联络到他。
她轻轻拉开妆盒的最下层，里面正躺着那枚小小的令牌，上面刻着笔锋挺劲的“宣令”二字，周围雕着一圈婉转回环的忍冬纹。她把令牌拿出来握在手心，令牌顶部小小的尖儿卡进她的掌心，微微刺痛，叫她两眼不觉酸胀起来。环顾四周，这间属于他和她的寝所很快就会安静下来，不再有人居住，也许是三个月，也许是无法预知的更久更久……
忽听得门响动，她将那令牌放回去，假装对镜从发上拔下一支钗，随手放在妆台前。
他推开门走进房中，瞧见她坐在妆台前，似乎微有惊讶：“还不睡？”
“就睡了，”她若无其事继续拆着，一件件摆在妆台上。
他走到她身后，透过铜镜望着她，“哭了？”
“没有，你看错了……”她下意识挤出一个笑，“烛光晃的吧……”
他也不追问，只顺着她的手接过一支钗放好，又继续替她取下发上的最后两支钗，依次放在妆台上。
她默默回望着镜中的他，由他做完这一切。
“我明日一早就走了……”
“嗯。”
“府里都交代了，近身服侍你的这几个，会跟着你入宫。其他事有赵源接应，你有何需要，传个话给他就是。”
“我是入宫，不是去边关，皇宫还不至于缺我的用度。”
她的语气显然还带着气，他无心与她争辩，“那就好。”
“明日……几时走？”她到底缓下几分，“我……送送你……”
“一早就走了，”他声音发沉，“你别来送了，大军出发，乱糟糟的，我也看不到你……”
后半句他不敢开口，出征路，生死场，与其依依惜别、牵牵绊绊，不如彼此不见。她带着这点对他的怨气，或许心里能少难过一点。
她不语，只盯着眼前的妆台，他胸中堵着千言，却不知还能说点什么。屋内一时安静得诡异，他正拿不准要不要离开，却见她眼睫忽而闪动两下，眼泪就那么流了下来。
“湫……”他心中一刺，不禁从身后将她环在怀中，“我不愿跟你告别，就是怕你这样……”
她始终不开声，只背对着他，哭得悄无声息。灼烫的液体不断淌到他手背上，仿佛滚沸的熔岩，烧得他皮焦骨烂。
他突然强行扳过她面对自己，一把拂落了妆台上的簪钗佩铛，将她直接抱到妆台上，完全禁锢在怀中。
“湫，”他拿额头抵在她的发线上，语气完全软下，“只是三个月而已，很快就过去了。我知道你的担心，我答应你，我会尽力保护自己……”
“那你答应我，活着回来……”她抬起泪目望他。
战场生死，是他最不愿想、也无法确知的事，真到那一刻，死亡于他不过极快的瞬间，甚至不会有选择的机会。而被留下的她，才是需要漫长时光消化这场痛苦的人。
无论如何筹谋，唯有这件事他无法保证，承诺不了她。
“我不能答应你，”他强咽下喉头一口酸意，吐出狠语，“生死由命，既然是命，无论生还是死，我只能坦然接受。”
她的目光瞬间收紧，突然一把将他推开。
“你想无牵无挂地走，好！我成全你！”她声嘶力竭大吼，一指大门，“走！现在就走！离开这间屋子，我就当你已经战死，他日你是生是死，我再不为你流一滴泪！”
她狠狠瞪着他，眸里淌着泪，更涌动着通红的血，那目光，仿佛他不是她的爱人，而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这样的狠戾，他往昔也见过。在他们大婚的第一夜，在他强行送她离府的时候……她的爱与恨表现出来都强烈而极端，他不知究竟是她本性如此，还是昔年经历的反噬。他神色凛了凛，突然双手强行抓住她的手腕，将她一把带到怀中，不由分说封住了她的唇。
她显然没料到这一着，怔了一瞬，便在他怀里连踢带打起来。可那些微不足道的疼痛，反而为他撕开一个缺口，无处发泄的内疚和苦闷争先恐后从那缺口喷涌出来。（33字）
（58字）
“兰子忱你放手……”被他圈在怀中，她的手使不上劲推拒，索性拿指甲去挠他的肩背。他的皮肤上立刻出现一条条血道子，可这痛更刺激了他，（28字）。
（16字）。她在心里问候他的九族，明知这个男人趁人之危，竟毫无招架之力。
察觉到她的柔软，他沉沉吐一口气，（22字）。
（20字），一手擒住她的面颊，专注地盯着她。
“你、真可恶！”她（4字）望他。
他不怒反笑：“那就记住我的可恶……”
“你这个……”一句好骂刚要出口，他忽而（6字），她未说完的字（6字）一片婉转的喉音。
起起伏伏。
这几个月，（2字）之间他早已摸透了她的节奏，知道如何让青涩的爱人盛开成最娇媚的花朵。如果注定不能让她坦然接受这场离别，起码可以让她记住他留下的温度和欢愉。
热络的（28字）。黄梨木妆台发出吱呀吱呀的轻响，她无力伏在他的肩头，（11字），突然张口咬在他肩上。
“嘶——”兰子忱吃痛倒抽冷气，甚至能感觉到她牙齿的形状。（33字）
这一口咬得极重，（13字）。他意识到她的心里一直藏着某种决绝阴翳的东西，外人难以感知，但最亲近的人只能直面。
“恨我？”
她不开声，眼中狠戾与委屈交织。他避无可避，一切都无从解释。
他再一次（19字）。
（11字）他搂紧她，（85字），那种疼痛中夹杂的甘美滋味足以抵御心中巨大的悲苦。（50字）。
（63字）。他迫切地想要对她透支这样的快乐，如果不能预知将来，那就提前把这一生的爱全部给她。这样哪怕余生不能同行，回忆起最后别离的一刻，她记得的也全是他的情意缱绻，而不是遗憾和苦涩。
他知道遗憾是什么滋味，推己及人，又怎么能再复刻给她？
烛泪在九枝灯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被气息拂乱的烛火终于重新聚为高挑细长的一束。兰湫慵懒蜷在他怀中，已经沉沉睡去，眼睫上还有泪，（9字），像落了满身的花瓣。他微微一笑，拉起衾被替她掩住那些痕迹。她的眉心舒展恬淡，似乎不再有任何烦心事。
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再睁眼，天已蒙蒙有光。他起身整顿完毕，她却全然不知，依然睡得香甜沉溺。
他拉开了门，外面天光未亮，死寂无声，身后却是暖玉温香，烛火氤氲。冷劲的风扑在他脸上，他毫不犹豫走进那片昏暗幽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