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浩浩汤汤出了城。不多会儿，一辆宫车停在宣王府门外，栾机携圣旨而来，接兰湫与贺玉心入宫居住。
行装是早就备好的，二人也无意外，领旨上了宫车，一路入皇宫，最后停在一座殿阁外。
兰湫下了马车，才发现眼前竟是她昔日在宫中的住所芷玉殿，殿中布置与她离开时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各处已打扫一新。殿前庭院中，两边赫然放着十几盆各式花草，其中最前的四盆尤为出挑，竟是当日她出宫留下的那些蝴蝶兰。
这蓝色蝴蝶兰曾是她费心培育而成，当年险些被先帝的孔美人抢走，她留了些给兰珏，其他都带往云州。可惜蝴蝶兰娇贵，在云州的严酷寒冬中无法存活，没多久悉数冻死。那时她后悔无比，早知它们会凋零成冰，不如叫那孔美人拿去饲育，好歹还有盛放的机会。如今物是人非，骤见这些昔年旧友，她不由俯身轻触那些奇异艳丽的花瓣，心中掠过难言惆怅。
“公主，这花儿真好看，花瓣竟是蓝色的，”贺玉心觉得稀奇无比，“想来十分贵重吧？”
“郡主真有眼光。这些花不仅贵重，还是当年公主亲手培育，别处千金都难求呢，”栾机笑着对贺玉心解释，又对兰湫带着几分讨好道，“陛下知道公主最宝贝这些花，特命花房小心侍弄，只盼开花后送予公主赏玩。”
“多谢陛下恩赏，”兰湫对他微一颔首，“不过这些花娇气，饲育起来的确费心费力。如今朝中正在用兵用钱之际，陛下无需再为我耗费，请栾内侍代为转达。”
栾机微愣，似乎有些惊讶于她的反应，但他毕竟长久浸淫宫中，反应敏捷，闻言忙告罪，却道自己人微言轻不敢传话，说陛下晚上会来陪公主用膳，请公主亲自与陛下说明。
晚膳时兰珏果然如期而至，膳房提前备了丰盛的菜肴，炙羊肉、蒸鲈鱼、鲜蟹、鲭酢、炖鸡、鸭片……更不消说豆腐、芜菁、芦服、茄子、葵菜等素菜，数十道菜陆续上桌，红绿黄白，好不琳琅。
自秋狝后，姐弟二人不曾再见面，兰珏兴致很高，不断命宫人们给她布菜，又斟了花酪、果酒和几道汤羹给她。可兰湫有些意兴阑珊，每样菜尝了一口，便歇了箸，端了清茶慢慢喝着。
“姊姊，这些菜可是不合胃口？”
“没有，菜都很精细，色香味俱全。”
“那你怎么不吃了？”兰珏的目光像细密的草尖儿拂过她，“莫不是在担心皇叔安危？”
兰湫心中微动，自打秋狝猎场上，兰子忱勘破了兰珏对她的隐秘心思，那些昔日好不容易压下的焦灼感又开始腾腾烧着她。若说先前她还能自我说服，兰珏是太依赖她，一时模糊了姐弟之情与男女之情的界限，那么当兰子忱意识到的那一刻起，她已无法再逃避这一切，必须直面他的意图。
“我的确担心殿下，毕竟战场上刀剑无眼。不过担心归担心，他是陛下的臣子，出征迎敌是分内之事，我信他定能凯旋。”
“皇叔骁勇善战，曾守卫云州十年而边境不生乱，朕也相信他的能力，”兰珏顺着她的话道，“不过皇叔在外征战，心里一定最担心姊姊，所以我更要替他照看好你。姊姊若膳食不顺，寝息不宁，待皇叔凯旋回来，见姊姊形容憔悴，岂不是要怪罪朕了？”
兰湫淡笑：“陛下是君，臣子焉能责怪君王？”
“臣子不能怪罪君王，做叔叔的还不能责怪侄儿吗？”兰珏目光又转向坐在下方的贺玉心，“安阳郡主，此事朕也得交给你，姊姊住在宫中，你得好生盯着她用膳安寝，不许她太过忧思，否则朕也要拿你是问。”
“是，妾一定谨遵陛下旨意，”贺玉心忙应下，小心翼翼瞟一眼兰湫，“只是公主与殿下一向和睦，焦不离孟的。此次殿下离府数月，若公主太过想念殿下，茶饭不思，妾也不敢强迫啊……”
“贺玉心！”兰湫半真半假嗔道，“陛下面前，胡说什么呢？”
“妾知错，不敢浑说了……”贺玉心想笑又不敢笑，赶紧告罪。
“这又不是朝堂上，她不过实话实说罢了，姊姊急什么？”兰珏面上掠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何况秋狝上，皇叔的确对姊姊百依百顺，姊姊递过去的酸木奴，皇叔都能面不改色吃下去，众臣皆看见，安阳郡主的话也不枉……”
兰湫不自然一笑，故作随口道：“那不过是开玩笑罢了。陛下放心，姊姊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国事面前，儿女情长微不足道，我会好生照顾自己，不会忧思自苦的。”
“姊姊在朕面前总是明理得很，好像没有一点性子。不知你在皇叔面前，也这样吗？”
这话叫兰湫心中一提，面上仍不动声色：“宫苑重地，我在陛下面前自然不能随性。不止我，旁人在陛下面前也是一样，不是吗？”
“可姊姊好像忘了，你在这殿中生活过十六年，这里是你的家，朕是你的家人，”兰珏直直盯住她，“自从朕做了皇帝，姊姊在这个家里，越来越像客人了。朕不知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让你这样冷淡对我？”
“陛下……”兰湫惶然，不由瞥一眼身边众人。贺玉心和宫人们尚在，兰珏的话口却迫到眼前。好在栾机极快会意，忙推说膳房还有几道菜没上，自己去催，眼神示意所有人出去。很快殿中只剩她二人，气氛沉沉如暴雨前的阴霾。
兰珏轻吐口气，语气不再像方才那样急厉，反而带上几分委屈软意，“姊姊记得吗？小时候我被那人罚跪，一跪大半日，等你来救我时，我膝盖疼得早就站不起。你不忍送我回东宫，让人把我抬到这里，放在你自己的床上，你一边帮我揉腿一边安慰我……还有一次，我病的很厉害，可那些内侍拜高踩低，怠慢偷懒，也是姊姊把他们大骂一顿，逼着他们找御医给我诊治、熬药，寸步不离守着我……”
他离开主座，一步步慢慢走到她面前：“在我心里，姊姊一直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可自你嫁去云州，再回来就变了，你一点点放开了我的手，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对我无微不至。等我登上皇位后，你索性变得和旁人一样，成了一个黑压压的头顶跪在我眼前，我再也看不到你的脸了，”他哀哀望她，“姊姊，我想知道，那个曾经和我相依为命、一辈子都不会抛弃我的姊姊，到底去哪儿了？”
兰湫嘴唇颤了颤，兰珏的话像一千根针刺着她的心。她不愿否认，他原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当年在宫中，兰子昭秉性难料，常以折磨他们姐弟为乐，兰珏自打有意识起，几乎永远都冲在前面保护她，为她承受一个暴君的喜怒无常和雷霆之火。虽然宫中生活举步维艰，但他得到一点点好的吃食衣料，总会攒起来给她留着，更不消说当年她远嫁云州时，连恋人都选择明哲保身缄默不语，唯一一个宁可挨杖刑也要替她抗争婚旨的，还是兰珏。
她迟疑一晌，决定不再与他绕圈子，而是直接摊牌：“珏，你说的这些，姊姊都没有忘记，事实上，我对你的心也从未变过。即便此时此刻，有人要害你性命，危你安康，无论这个人是谁，我也一定会挡在你面前阻止他，”她充满怜悯地望着他，“可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你早已不是儿时的你，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是指点江山的君王，是另一个女子的夫婿，所以我不可能再像儿时那样，与你亲密无间了。我在你的生命中所占有的位置，只会越来越小……”
“姊姊……”兰珏痛苦唤她。
“珏，我这样说，你应该明白了。若你还希望我像姊姊关心弟弟一样关心你，那我还是以前的姊姊，对你的心意也没有任何不同。但……你若希望我像儿时那样与你耳鬓厮磨，毫无男女之防……”兰湫目光中闪过决绝，“那也绝无可能。”
兰珏怔了怔，目光终于一点点从她的脸上垂落下来，像枯萎的霜叶。然后，她听见他的声音传来，带着死寂，沉哑。
“你这样对我，是因为兰子忱么？”
往昔他提到兰子忱时一直维持着体面，从未直呼其名，如今这个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格外凌厉险峻。兰湫感到一丝不安，但语气依然不变：“殿下是我的夫婿，我自当忠诚于他。但我方才所说，并非全因殿下缘故，哪怕没有他，我也会这样说的。”
“兰湫，你拒绝我，无非因为我是你弟弟。可他也是你的叔叔，比我半斤八两，凭什么你就接受他？既然讲人伦礼义，那就一视同仁，为何只针对我？”
这句话宛如惊雷炸入她的耳朵，兰湫全身一颤，一时竟不知作何回应。兰珏气势汹汹望着她，仿佛终于戳破了她的冠冕堂皇。兰湫意识到，如果不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他今日断不会善罢甘休。
“我和殿下的关系，一开始也是错误的，”她沉缓开口，仿佛接受宿命一般，“从身份上，他的确是……是我的叔叔，但他不曾以这样的身份真正和我生活过。自我第一眼见到他，他就是一个陌生的男子……”她想起那个难忘的婚夜，她也曾因彼此荒唐的身份对他刀尖相向，但命定的机缘还是将二人牵到一处，“我可以对一个陌生男人有男女之情，但不可能对我的弟弟有这种心思，这其中的不同，你明白吗？”
兰珏嘲弄一笑：“所以你对他产生了男女之情？兰湫，你我在一处十六年，你甚至与纪延卿在一处也有三四年，可你跟他不过相识一年多，你真的相信你爱他吗？”
“这不是时间长短的事……”
“当年那件逆案你知道吧？兰子昭把他的兄弟全弄死了，唯独兰子忱躲过去。那云州边境是何等虎穴龙潭，他居然在那里活了十年……兰湫，这样一个人，他究竟有怎样深不可测的心思和手段，你真的相信所谓的男女之情，是他的真心，而不是处心积虑的步步为营吗？”
“他不是这样的人……”
“你怎知他不是？你又了解他多少？”兰珏冷笑，“你现在不过是他的妻，跟他没有你死我活的争斗，他当然不会对你表露出另一面。可若哪一日你挡了他的路呢？你觉得，他还能容你活着吗？”
兰湫怔了怔，面色瞬间绷紧。那种埋藏在骨子里的恐惧和不安像一层层浮冰，从后背慢慢爬上来。她想起了兰子忱，他的喜悦，他的痛苦，他的内疚和愧悔。诚然他对她忠诚专一，在男女情意上，他几乎无可挑剔，但为何她的心里还是始终浮动着不安？但凡他想要做的事情，他一定会去做，无论有多大的阻碍多少的危险，都不能阻止他。她是他的爱人不假，但他也不会为她改变自己的心意。
他心底最深的欲望和恐惧，她始终不曾触及到。哪怕昨夜分别，她咬的他鲜血淋漓，也不曾真正打开他情绪的缺口。
她相信他是爱自己，但一个更加幽深的疑问是，某一天他会不会为了更大的目标，伤害自己呢？
她无法回答。
见她陷入漫长的沉默，兰珏又柔了语气道：“姊姊，我说这话，不是故意叫你难堪，我只是不想你受到伤害。也许我对你的心意不为人伦礼义所容，但你应该知道，无论发生何事，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你不要说了，”兰湫轻轻打断他的话，语气沉郁无波，“这是我和殿下的家事，请陛下让我自己解决。如今殿下为太武在前方征战，陛下却如此质疑他，实非……君子所为……”
兰珏目中一刺，不禁怫然大怒：“好好，姊姊的家事，朕不置喙。那朕的家事，姊姊也休要再管！”
语罢不待她回应，他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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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之后，兰珏多日不再踏入芷玉殿，仿佛忘记有她这么个姊姊住在宫中一般。兰湫得了一丝喘息，却无法真的放松，兰珏这次是听进她的话，还是暂时避开她而已，她无法确知，可话说到这一步，一切已无回旋的余地。她甚至做了最糟糕的打算，兰珏一气之下不再认她这个姊姊，若真是如此，她就完完全全退到臣子的本分上，或许那样大家都轻松些。
君心难测，为避免碰面尴尬，她索性不出芷玉殿，每日就在殿中读读书，种种花，品茶赏景。日子好像一下子回到了未出嫁前，连徐嬷嬷和蕊儿都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心境冷暖自知。
她自享清静，贺玉心却是个待不住的。刚入宫时还跟着她拘了两日，后面眼瞧着情绪逐渐低落起来。兰湫知道她是个活泼性子，关也关不住，便允她在芷玉殿附近的园子逛逛，只是反复叮嘱不可靠近嫔御居住的后宫，以免惹出事端。贺玉心因着往昔的事，这次乖觉许多，日日固定出去一两个时辰，也就欢欢喜喜回来，两人一直相安无事。
但没多久，她发觉不对了。
这日兰湫去拜访了皇后王容谨，二人在昭阳殿叙话弈棋，待一局罢了才发现时辰有些晚。王容谨自然不许她走，留她在昭阳殿用膳，兰湫倒也不拘，便叫蕊儿传话贺玉心一起过来，可蕊儿去了好久才回来，一见兰湫和王容谨，神色愈显得拘谨不安。
“怎么了？安阳郡主呢？”
蕊儿撇撇嘴，有些为难望了二人一眼：“安阳郡主……在清月阁，栾内侍说，郡主毽子踢得好，令圣心大悦，陛下特赐她一同用膳。”
兰湫愕了愕，与王容谨互看一眼，两人心中都意识到什么。清月阁临近皇帝的寝殿，三面环活水，布置精雅，夏有清风穿堂，冬日寒气却不易侵袭，窗外别有一番景致。此处本是皇帝避暑休憩之地，后来逐渐成为皇帝临幸妃嫔之所。兰珏在清月阁与贺玉心用晚膳，意味昭然若揭。
“既然陛下赐郡主御宴，那咱们自己吃吧，”王容谨神色带了一丝薄薄的惋惜，吩咐宫婢们继续准备。
“皇后不必忙了，我不吃了，”兰湫沉默片刻，忽而起身直往门外去。
“公主，这个时辰你要去哪儿？”
“清月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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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月阁外。
兰湫下了坐辇直朝大门去，守在门外的宫人们见到她，皆是一脸惊异，齐齐向她行礼。
“安阳郡主可在里面？”
宫人互看一眼，还未回答，却听阁内朗笑阵阵，丝竹声声。
“哪有这么多礼？你想吃什么想说什么都可以，姊姊不在，此处只你和朕，无需拘礼。”
兰湫心中发堵，但也有一丝轻松，看来事情还没到不可收拾的程度。
“去通禀一声，就说我求见。”
很快栾机跟着宫人们出来，看见她立刻恭敬一礼，请她进去。
兰湫稳了稳心神，阔步踏入清月阁。
清月阁内烛火通明，金碧辉煌。兰珏坐在主位，贺玉心坐在仅次于他的左侧客位，两人桌案前皆是金杯玉盏，珍馐佳肴，又有一列宫人，各自手持瓶、盘、提魁、勺等食器，立在一边服侍。殿中空地上，五个婀娜的女伶和着丝竹之乐，正在翩翩起舞。
贺玉心望见兰湫，躲闪般垂下目光，不敢看她。反是兰珏，见到她并无意外，只是挥挥手，命伶人们都退下。
“姊姊怎么来了？”他轻轻一笑，“听闻姊姊在昭阳殿与皇后叙话，莫非因为朕赐郡主用膳，没叫姊姊，姊姊不高兴了？”
兰湫肃然：“陛下赐郡主御膳，是看重郡主，也是看重王府，姊姊怎会不高兴？”
“既然姊姊没有不高兴，来都来了，不如坐下一起吧，”兰珏唤栾机，“给公主备席。”
“不必了，”兰湫挥手阻住，又对兰珏一礼，“郡主年少无知，入宫时日也不多，恐怕行止无礼，冲撞陛下。何况皇后那里备好了，我是特地来接郡主过去的。”
她顿了顿，转向贺玉心，缓了语气：“玉心，跟我回昭阳殿吧。”
贺玉心瑟缩了一下，正要起身，却听兰珏忽然拍案怒喝道：“你放肆！敢从朕的筵席上公然截人，你眼里还有没有朕？”
兰湫慢慢望向兰珏，只见他一双通红怒目瞪着自己，有一瞬心如针扎。她当然明白兰珏什么意思，但她不能让贺玉心搅进这趟浑水中。她深吸一口气，面向他跪了下去，以额触地。
“兰湫出言唐突，请陛下恕罪。”
兰珏神色微动，愤怒的目光中渐渐染上苦意。记忆中，这是姊姊第一次如此卑微地跪在他面前，自请恕罪。昔年兰子昭磨折他时，姊姊也曾为他跪下请罪讨饶，但那时他们的心中都有共同的恨和忍，我身虽臣服，而我心不屈。
可这一刻，姊姊却跪了他，那么她心中，对自己是否有同样的鄙夷呢？
想到此，他的气势不觉弱了几分：“姊姊，朕不过与安阳郡主吃顿饭，你何必如此？”
兰湫直起身，目光笔直望向兰珏：“妾斗胆，若陛下是关怀郡主，那么膳食罢，还请陛下送还安阳郡主回芷玉殿吧。”
“你……”兰珏嘴唇抖了抖，不由带了几分愠色：“朕爱怎样就怎样，朕的事，轮不到姊姊来置喙！”
正这时，忽听得宫人禀告：“皇后来了。”
王容谨一身华服，急匆匆进殿，她先给兰珏见了礼，才谨慎开口：“妾本留公主在昭阳殿用晚膳，听闻公主来清月阁寻安阳郡主，妾也跟来了，怎么……陛下好像动气了？”
“既然用膳，在哪里不是一样？”兰珏松下神色，“姊姊非要带郡主走，这不是拂朕的面子么？”
王容谨见状，心中已明白七八分，看来皇帝是对贺玉心动了心思，公主却不愿让贺玉心承天恩。她身为皇后，如今兰湫拦着皇帝宠爱旁的女子，她本该欣慰，但贺玉心若承恩，对兰湫和王府应是百利无一害，公主为何不愿，她却说不上来，只觉十分诡异。
此刻不是和皇帝龃龉之时，她稍微想了想，才作轻松道：“妾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原来不过一顿晚膳而已，”她上前故作随意地将兰湫扶起，“公主也太宝贝郡主了，陛下又不是外人，在哪边不是用饭，没什么关系的。”她若有深意望她一眼，示意她不要再跟兰珏对抗。
台阶递到这里，兰湫心中再是烦闷，也不能拂皇后的好意。她望了望满目愧色的贺玉心，对兰珏再行一礼：“陛下宴请郡主，是郡主的荣耀，我不敢置喙。只是入了夜宫道幽长，还请陛下早些送郡主回来。”
说完她头也不回离开了清月阁。
行装是早就备好的，二人也无意外，领旨上了宫车，一路入皇宫，最后停在一座殿阁外。
兰湫下了马车，才发现眼前竟是她昔日在宫中的住所芷玉殿，殿中布置与她离开时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各处已打扫一新。殿前庭院中，两边赫然放着十几盆各式花草，其中最前的四盆尤为出挑，竟是当日她出宫留下的那些蝴蝶兰。
这蓝色蝴蝶兰曾是她费心培育而成，当年险些被先帝的孔美人抢走，她留了些给兰珏，其他都带往云州。可惜蝴蝶兰娇贵，在云州的严酷寒冬中无法存活，没多久悉数冻死。那时她后悔无比，早知它们会凋零成冰，不如叫那孔美人拿去饲育，好歹还有盛放的机会。如今物是人非，骤见这些昔年旧友，她不由俯身轻触那些奇异艳丽的花瓣，心中掠过难言惆怅。
“公主，这花儿真好看，花瓣竟是蓝色的，”贺玉心觉得稀奇无比，“想来十分贵重吧？”
“郡主真有眼光。这些花不仅贵重，还是当年公主亲手培育，别处千金都难求呢，”栾机笑着对贺玉心解释，又对兰湫带着几分讨好道，“陛下知道公主最宝贝这些花，特命花房小心侍弄，只盼开花后送予公主赏玩。”
“多谢陛下恩赏，”兰湫对他微一颔首，“不过这些花娇气，饲育起来的确费心费力。如今朝中正在用兵用钱之际，陛下无需再为我耗费，请栾内侍代为转达。”
栾机微愣，似乎有些惊讶于她的反应，但他毕竟长久浸淫宫中，反应敏捷，闻言忙告罪，却道自己人微言轻不敢传话，说陛下晚上会来陪公主用膳，请公主亲自与陛下说明。
晚膳时兰珏果然如期而至，膳房提前备了丰盛的菜肴，炙羊肉、蒸鲈鱼、鲜蟹、鲭酢、炖鸡、鸭片……更不消说豆腐、芜菁、芦服、茄子、葵菜等素菜，数十道菜陆续上桌，红绿黄白，好不琳琅。
自秋狝后，姐弟二人不曾再见面，兰珏兴致很高，不断命宫人们给她布菜，又斟了花酪、果酒和几道汤羹给她。可兰湫有些意兴阑珊，每样菜尝了一口，便歇了箸，端了清茶慢慢喝着。
“姊姊，这些菜可是不合胃口？”
“没有，菜都很精细，色香味俱全。”
“那你怎么不吃了？”兰珏的目光像细密的草尖儿拂过她，“莫不是在担心皇叔安危？”
兰湫心中微动，自打秋狝猎场上，兰子忱勘破了兰珏对她的隐秘心思，那些昔日好不容易压下的焦灼感又开始腾腾烧着她。若说先前她还能自我说服，兰珏是太依赖她，一时模糊了姐弟之情与男女之情的界限，那么当兰子忱意识到的那一刻起，她已无法再逃避这一切，必须直面他的意图。
“我的确担心殿下，毕竟战场上刀剑无眼。不过担心归担心，他是陛下的臣子，出征迎敌是分内之事，我信他定能凯旋。”
“皇叔骁勇善战，曾守卫云州十年而边境不生乱，朕也相信他的能力，”兰珏顺着她的话道，“不过皇叔在外征战，心里一定最担心姊姊，所以我更要替他照看好你。姊姊若膳食不顺，寝息不宁，待皇叔凯旋回来，见姊姊形容憔悴，岂不是要怪罪朕了？”
兰湫淡笑：“陛下是君，臣子焉能责怪君王？”
“臣子不能怪罪君王，做叔叔的还不能责怪侄儿吗？”兰珏目光又转向坐在下方的贺玉心，“安阳郡主，此事朕也得交给你，姊姊住在宫中，你得好生盯着她用膳安寝，不许她太过忧思，否则朕也要拿你是问。”
“是，妾一定谨遵陛下旨意，”贺玉心忙应下，小心翼翼瞟一眼兰湫，“只是公主与殿下一向和睦，焦不离孟的。此次殿下离府数月，若公主太过想念殿下，茶饭不思，妾也不敢强迫啊……”
“贺玉心！”兰湫半真半假嗔道，“陛下面前，胡说什么呢？”
“妾知错，不敢浑说了……”贺玉心想笑又不敢笑，赶紧告罪。
“这又不是朝堂上，她不过实话实说罢了，姊姊急什么？”兰珏面上掠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何况秋狝上，皇叔的确对姊姊百依百顺，姊姊递过去的酸木奴，皇叔都能面不改色吃下去，众臣皆看见，安阳郡主的话也不枉……”
兰湫不自然一笑，故作随口道：“那不过是开玩笑罢了。陛下放心，姊姊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国事面前，儿女情长微不足道，我会好生照顾自己，不会忧思自苦的。”
“姊姊在朕面前总是明理得很，好像没有一点性子。不知你在皇叔面前，也这样吗？”
这话叫兰湫心中一提，面上仍不动声色：“宫苑重地，我在陛下面前自然不能随性。不止我，旁人在陛下面前也是一样，不是吗？”
“可姊姊好像忘了，你在这殿中生活过十六年，这里是你的家，朕是你的家人，”兰珏直直盯住她，“自从朕做了皇帝，姊姊在这个家里，越来越像客人了。朕不知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让你这样冷淡对我？”
“陛下……”兰湫惶然，不由瞥一眼身边众人。贺玉心和宫人们尚在，兰珏的话口却迫到眼前。好在栾机极快会意，忙推说膳房还有几道菜没上，自己去催，眼神示意所有人出去。很快殿中只剩她二人，气氛沉沉如暴雨前的阴霾。
兰珏轻吐口气，语气不再像方才那样急厉，反而带上几分委屈软意，“姊姊记得吗？小时候我被那人罚跪，一跪大半日，等你来救我时，我膝盖疼得早就站不起。你不忍送我回东宫，让人把我抬到这里，放在你自己的床上，你一边帮我揉腿一边安慰我……还有一次，我病的很厉害，可那些内侍拜高踩低，怠慢偷懒，也是姊姊把他们大骂一顿，逼着他们找御医给我诊治、熬药，寸步不离守着我……”
他离开主座，一步步慢慢走到她面前：“在我心里，姊姊一直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可自你嫁去云州，再回来就变了，你一点点放开了我的手，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对我无微不至。等我登上皇位后，你索性变得和旁人一样，成了一个黑压压的头顶跪在我眼前，我再也看不到你的脸了，”他哀哀望她，“姊姊，我想知道，那个曾经和我相依为命、一辈子都不会抛弃我的姊姊，到底去哪儿了？”
兰湫嘴唇颤了颤，兰珏的话像一千根针刺着她的心。她不愿否认，他原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当年在宫中，兰子昭秉性难料，常以折磨他们姐弟为乐，兰珏自打有意识起，几乎永远都冲在前面保护她，为她承受一个暴君的喜怒无常和雷霆之火。虽然宫中生活举步维艰，但他得到一点点好的吃食衣料，总会攒起来给她留着，更不消说当年她远嫁云州时，连恋人都选择明哲保身缄默不语，唯一一个宁可挨杖刑也要替她抗争婚旨的，还是兰珏。
她迟疑一晌，决定不再与他绕圈子，而是直接摊牌：“珏，你说的这些，姊姊都没有忘记，事实上，我对你的心也从未变过。即便此时此刻，有人要害你性命，危你安康，无论这个人是谁，我也一定会挡在你面前阻止他，”她充满怜悯地望着他，“可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你早已不是儿时的你，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是指点江山的君王，是另一个女子的夫婿，所以我不可能再像儿时那样，与你亲密无间了。我在你的生命中所占有的位置，只会越来越小……”
“姊姊……”兰珏痛苦唤她。
“珏，我这样说，你应该明白了。若你还希望我像姊姊关心弟弟一样关心你，那我还是以前的姊姊，对你的心意也没有任何不同。但……你若希望我像儿时那样与你耳鬓厮磨，毫无男女之防……”兰湫目光中闪过决绝，“那也绝无可能。”
兰珏怔了怔，目光终于一点点从她的脸上垂落下来，像枯萎的霜叶。然后，她听见他的声音传来，带着死寂，沉哑。
“你这样对我，是因为兰子忱么？”
往昔他提到兰子忱时一直维持着体面，从未直呼其名，如今这个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格外凌厉险峻。兰湫感到一丝不安，但语气依然不变：“殿下是我的夫婿，我自当忠诚于他。但我方才所说，并非全因殿下缘故，哪怕没有他，我也会这样说的。”
“兰湫，你拒绝我，无非因为我是你弟弟。可他也是你的叔叔，比我半斤八两，凭什么你就接受他？既然讲人伦礼义，那就一视同仁，为何只针对我？”
这句话宛如惊雷炸入她的耳朵，兰湫全身一颤，一时竟不知作何回应。兰珏气势汹汹望着她，仿佛终于戳破了她的冠冕堂皇。兰湫意识到，如果不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他今日断不会善罢甘休。
“我和殿下的关系，一开始也是错误的，”她沉缓开口，仿佛接受宿命一般，“从身份上，他的确是……是我的叔叔，但他不曾以这样的身份真正和我生活过。自我第一眼见到他，他就是一个陌生的男子……”她想起那个难忘的婚夜，她也曾因彼此荒唐的身份对他刀尖相向，但命定的机缘还是将二人牵到一处，“我可以对一个陌生男人有男女之情，但不可能对我的弟弟有这种心思，这其中的不同，你明白吗？”
兰珏嘲弄一笑：“所以你对他产生了男女之情？兰湫，你我在一处十六年，你甚至与纪延卿在一处也有三四年，可你跟他不过相识一年多，你真的相信你爱他吗？”
“这不是时间长短的事……”
“当年那件逆案你知道吧？兰子昭把他的兄弟全弄死了，唯独兰子忱躲过去。那云州边境是何等虎穴龙潭，他居然在那里活了十年……兰湫，这样一个人，他究竟有怎样深不可测的心思和手段，你真的相信所谓的男女之情，是他的真心，而不是处心积虑的步步为营吗？”
“他不是这样的人……”
“你怎知他不是？你又了解他多少？”兰珏冷笑，“你现在不过是他的妻，跟他没有你死我活的争斗，他当然不会对你表露出另一面。可若哪一日你挡了他的路呢？你觉得，他还能容你活着吗？”
兰湫怔了怔，面色瞬间绷紧。那种埋藏在骨子里的恐惧和不安像一层层浮冰，从后背慢慢爬上来。她想起了兰子忱，他的喜悦，他的痛苦，他的内疚和愧悔。诚然他对她忠诚专一，在男女情意上，他几乎无可挑剔，但为何她的心里还是始终浮动着不安？但凡他想要做的事情，他一定会去做，无论有多大的阻碍多少的危险，都不能阻止他。她是他的爱人不假，但他也不会为她改变自己的心意。
他心底最深的欲望和恐惧，她始终不曾触及到。哪怕昨夜分别，她咬的他鲜血淋漓，也不曾真正打开他情绪的缺口。
她相信他是爱自己，但一个更加幽深的疑问是，某一天他会不会为了更大的目标，伤害自己呢？
她无法回答。
见她陷入漫长的沉默，兰珏又柔了语气道：“姊姊，我说这话，不是故意叫你难堪，我只是不想你受到伤害。也许我对你的心意不为人伦礼义所容，但你应该知道，无论发生何事，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你不要说了，”兰湫轻轻打断他的话，语气沉郁无波，“这是我和殿下的家事，请陛下让我自己解决。如今殿下为太武在前方征战，陛下却如此质疑他，实非……君子所为……”
兰珏目中一刺，不禁怫然大怒：“好好，姊姊的家事，朕不置喙。那朕的家事，姊姊也休要再管！”
语罢不待她回应，他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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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之后，兰珏多日不再踏入芷玉殿，仿佛忘记有她这么个姊姊住在宫中一般。兰湫得了一丝喘息，却无法真的放松，兰珏这次是听进她的话，还是暂时避开她而已，她无法确知，可话说到这一步，一切已无回旋的余地。她甚至做了最糟糕的打算，兰珏一气之下不再认她这个姊姊，若真是如此，她就完完全全退到臣子的本分上，或许那样大家都轻松些。
君心难测，为避免碰面尴尬，她索性不出芷玉殿，每日就在殿中读读书，种种花，品茶赏景。日子好像一下子回到了未出嫁前，连徐嬷嬷和蕊儿都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心境冷暖自知。
她自享清静，贺玉心却是个待不住的。刚入宫时还跟着她拘了两日，后面眼瞧着情绪逐渐低落起来。兰湫知道她是个活泼性子，关也关不住，便允她在芷玉殿附近的园子逛逛，只是反复叮嘱不可靠近嫔御居住的后宫，以免惹出事端。贺玉心因着往昔的事，这次乖觉许多，日日固定出去一两个时辰，也就欢欢喜喜回来，两人一直相安无事。
但没多久，她发觉不对了。
这日兰湫去拜访了皇后王容谨，二人在昭阳殿叙话弈棋，待一局罢了才发现时辰有些晚。王容谨自然不许她走，留她在昭阳殿用膳，兰湫倒也不拘，便叫蕊儿传话贺玉心一起过来，可蕊儿去了好久才回来，一见兰湫和王容谨，神色愈显得拘谨不安。
“怎么了？安阳郡主呢？”
蕊儿撇撇嘴，有些为难望了二人一眼：“安阳郡主……在清月阁，栾内侍说，郡主毽子踢得好，令圣心大悦，陛下特赐她一同用膳。”
兰湫愕了愕，与王容谨互看一眼，两人心中都意识到什么。清月阁临近皇帝的寝殿，三面环活水，布置精雅，夏有清风穿堂，冬日寒气却不易侵袭，窗外别有一番景致。此处本是皇帝避暑休憩之地，后来逐渐成为皇帝临幸妃嫔之所。兰珏在清月阁与贺玉心用晚膳，意味昭然若揭。
“既然陛下赐郡主御宴，那咱们自己吃吧，”王容谨神色带了一丝薄薄的惋惜，吩咐宫婢们继续准备。
“皇后不必忙了，我不吃了，”兰湫沉默片刻，忽而起身直往门外去。
“公主，这个时辰你要去哪儿？”
“清月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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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月阁外。
兰湫下了坐辇直朝大门去，守在门外的宫人们见到她，皆是一脸惊异，齐齐向她行礼。
“安阳郡主可在里面？”
宫人互看一眼，还未回答，却听阁内朗笑阵阵，丝竹声声。
“哪有这么多礼？你想吃什么想说什么都可以，姊姊不在，此处只你和朕，无需拘礼。”
兰湫心中发堵，但也有一丝轻松，看来事情还没到不可收拾的程度。
“去通禀一声，就说我求见。”
很快栾机跟着宫人们出来，看见她立刻恭敬一礼，请她进去。
兰湫稳了稳心神，阔步踏入清月阁。
清月阁内烛火通明，金碧辉煌。兰珏坐在主位，贺玉心坐在仅次于他的左侧客位，两人桌案前皆是金杯玉盏，珍馐佳肴，又有一列宫人，各自手持瓶、盘、提魁、勺等食器，立在一边服侍。殿中空地上，五个婀娜的女伶和着丝竹之乐，正在翩翩起舞。
贺玉心望见兰湫，躲闪般垂下目光，不敢看她。反是兰珏，见到她并无意外，只是挥挥手，命伶人们都退下。
“姊姊怎么来了？”他轻轻一笑，“听闻姊姊在昭阳殿与皇后叙话，莫非因为朕赐郡主用膳，没叫姊姊，姊姊不高兴了？”
兰湫肃然：“陛下赐郡主御膳，是看重郡主，也是看重王府，姊姊怎会不高兴？”
“既然姊姊没有不高兴，来都来了，不如坐下一起吧，”兰珏唤栾机，“给公主备席。”
“不必了，”兰湫挥手阻住，又对兰珏一礼，“郡主年少无知，入宫时日也不多，恐怕行止无礼，冲撞陛下。何况皇后那里备好了，我是特地来接郡主过去的。”
她顿了顿，转向贺玉心，缓了语气：“玉心，跟我回昭阳殿吧。”
贺玉心瑟缩了一下，正要起身，却听兰珏忽然拍案怒喝道：“你放肆！敢从朕的筵席上公然截人，你眼里还有没有朕？”
兰湫慢慢望向兰珏，只见他一双通红怒目瞪着自己，有一瞬心如针扎。她当然明白兰珏什么意思，但她不能让贺玉心搅进这趟浑水中。她深吸一口气，面向他跪了下去，以额触地。
“兰湫出言唐突，请陛下恕罪。”
兰珏神色微动，愤怒的目光中渐渐染上苦意。记忆中，这是姊姊第一次如此卑微地跪在他面前，自请恕罪。昔年兰子昭磨折他时，姊姊也曾为他跪下请罪讨饶，但那时他们的心中都有共同的恨和忍，我身虽臣服，而我心不屈。
可这一刻，姊姊却跪了他，那么她心中，对自己是否有同样的鄙夷呢？
想到此，他的气势不觉弱了几分：“姊姊，朕不过与安阳郡主吃顿饭，你何必如此？”
兰湫直起身，目光笔直望向兰珏：“妾斗胆，若陛下是关怀郡主，那么膳食罢，还请陛下送还安阳郡主回芷玉殿吧。”
“你……”兰珏嘴唇抖了抖，不由带了几分愠色：“朕爱怎样就怎样，朕的事，轮不到姊姊来置喙！”
正这时，忽听得宫人禀告：“皇后来了。”
王容谨一身华服，急匆匆进殿，她先给兰珏见了礼，才谨慎开口：“妾本留公主在昭阳殿用晚膳，听闻公主来清月阁寻安阳郡主，妾也跟来了，怎么……陛下好像动气了？”
“既然用膳，在哪里不是一样？”兰珏松下神色，“姊姊非要带郡主走，这不是拂朕的面子么？”
王容谨见状，心中已明白七八分，看来皇帝是对贺玉心动了心思，公主却不愿让贺玉心承天恩。她身为皇后，如今兰湫拦着皇帝宠爱旁的女子，她本该欣慰，但贺玉心若承恩，对兰湫和王府应是百利无一害，公主为何不愿，她却说不上来，只觉十分诡异。
此刻不是和皇帝龃龉之时，她稍微想了想，才作轻松道：“妾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原来不过一顿晚膳而已，”她上前故作随意地将兰湫扶起，“公主也太宝贝郡主了，陛下又不是外人，在哪边不是用饭，没什么关系的。”她若有深意望她一眼，示意她不要再跟兰珏对抗。
台阶递到这里，兰湫心中再是烦闷，也不能拂皇后的好意。她望了望满目愧色的贺玉心，对兰珏再行一礼：“陛下宴请郡主，是郡主的荣耀，我不敢置喙。只是入了夜宫道幽长，还请陛下早些送郡主回来。”
说完她头也不回离开了清月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