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湫离开清月阁后,并未随皇后回昭阳殿,而是回到自己居住的芷玉殿。临分别前皇后出言安慰,说承不承圣恩都是命中造化,兰湫只是苦笑,无法告诉她其中缘由。

    戌时刚过不久,蕊儿来报,安阳郡主已回来,候她的寝阁外。

    此时距离方才不过一顿饭的功夫,看来事情还没发展到她最不想面对的那步。

    兰湫让她进来,然后屏退了房中所有人。

    “公主,”贺玉心扑通跪地,垂着目不敢瞧她,“玉心知错,请公主责罚。”

    “起来吧,我不是来问罪的,”兰湫示意她坐下,顿了一晌猜到:“玉心,秋狝上我见你与王家郎君王渊相聊甚欢,后来你与赫连起争执,他还冒着得罪左仆射的风险替你澄清原委,瞧着也是个有担当的男子。我想同你说,你若当真对他有意,待殿下征高车归来,我们就去见王氏,正式商议你二人之事,顺了你的心意,你可愿意?”

    “公主……”贺玉心惊愕抬目望她,神色有些不可思议,却无意料中的欣喜。

    “我知道,赫连的事,还有上次和亲,阴差阳错的,吓着你了,”兰湫面露一丝愧色,“但如今都过去了,既然殿下和我收你为义女,我们定然竭尽所能给你找个好的归宿,你要相信我们。”

    贺玉心踟蹰一晌,神色逐渐沉静下来,直截了当道:“今日公主急匆匆赶来清月阁,是怕我真的得陛下临幸,成为陛下的妃嫔吧?”

    兰湫神色微动,看来是今日之事,不是兰珏一厢情愿。她这样开门见山,是打算摊牌了?

    “你既这样问我,想来心里什么都明白,”兰湫语气冷了几分,“你是何时有这个心思的?”

    “其实没多久。不过是入宫那晚,公主与陛下在殿中争吵,我在殿外……都听到了……”

    兰湫皱眉,心中一阵不齿,不禁严厉道:“所以呢?你就打算借机接近陛下?”

    “陛下喜欢公主,公主却不能喜欢陛下,”贺玉心仿佛感觉不到她的嫌恶之意,“既然如此,不如玉心替公主陪伴陛下,反正玉心承宠,于义父和公主有百利而无一害……”她顿了顿,神色忽而带上几分凄苦之意,“就像曾经玉心也做过先王妃的替身一样……反正都是替代旁人,我不如替一个最贵的……”

    “替一个最贵的?”兰湫未曾想到她这样看待自身,又惊又气,“贺玉心,你到底把自己当什么?买卖之物吗?”

    贺玉心垂目惨笑:“我知道我这么说,公主一定看不起我,觉得我是个心机深重的女子。可是公主,玉心和你不一样。公主生来就是皇族,是高飞九天的凤凰,哪怕一时落难,只要雨过天晴,你抖一抖满身翎羽,还是尊贵的凤凰,谁都不敢也不能否定你的身份。”

    她轻轻叹了口气:“可玉心不过是草丛里的一只野鸡,捡了几片凤凰羽毛,插在身上假装凤凰而已。公主,王公子是个很正直的人,可我配不起他。我不过和他说了几句话,已经用尽我所有的尊严和见识,我知道但凡我再多说几句,我的凤凰羽毛马上就会掉下来,他也会看清,我还是一只野鸡,永远都变不成真正的凤凰……”

    她紧紧攥着袖口,尊严像一层摇摇欲坠的面具,绷在她拧住的眉目间,好像随时都要剥脱下来。

    “玉心,你为何这样说自己……”兰湫心中一酸,语气缓下几分,“我不是什么凤凰,你也不是野鸡,我们只是自己而已。你觉得自己贵重,你便贵重,你若轻贱自身,旁人也不会珍惜你……”

    “嫁给王渊还是入宫为妃,本无高低之分,全凭你想过哪样的生活。可皇宫这地方我是知道的,天家富贵并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一旦入宫,你的生死就再不由自己。多少国色天香的女子,都是昙花一现,今日富贵荣宠,明日就登高跌重、尸骨无存。我不想你承恩陛下,并非有私心,正是不想你落入那样的命运,搭进自己的一生……”

    “公主,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你不必劝我了,”贺玉心眉心颤了颤,还是吐出决绝之言,“从我被贺家送给殿下的那个时候,我就把自己卖掉了。承蒙殿下和公主不弃,想给我一个高贵的身份,可是对不起,我,辜负你们的期望了……”

    “所以,你决定了,不回头了是吗?”兰湫望着她漂亮的眼睛,一字一顿。

    贺玉心抿唇不语,仿佛无声的默认。

    兰湫微昂头,深吸一口气,把什么东西憋了回去。她随即从身后拿出一只雕纹精雅的红漆盒,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束华美夺目的红玛瑙金凤钗。凤头凤尾皆雕成半镂空的样式,姿态栩栩如生,仿佛振翅欲飞,凤尾上嵌了数颗通红光亮的红宝石,看上去璀璨辉煌。

    “这套凤钗,本是准备等你出嫁时,送给你做贺礼的,还有件嫁衣,已经让人画好样子了,就等着做绣工……”她将那漆盒轻轻推到二人之间的位置,神色敛然,“你若此时后悔,还想嫁个好郎君,这凤钗我可以先替你收着,等你出嫁时,和嫁衣一起给你穿戴上。但,你若还是坚持自己的决定,凤钗你现在就可拿走,只当我今日为你送嫁了。”

    贺玉心呆呆望着那盒中价值连城的凤钗,嘴唇一颤,眼泪终于扑簌簌落下来。她任眼泪滚了一晌,再拿袖子将眼睛揉揉干,起身一把端起漆盒抱在怀中,对着兰湫一跪,深深叩拜下去。

    “玉心……拜别公主。”

    次日,贺玉心直到夜里也没有回芷玉殿。再清晨时,已有内侍小跑来禀告,昨夜安阳郡主承圣恩,陛下大悦,封充华,赐居揽芳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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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公主?”

    兰湫回神,才听王容谨在对面唤她。目光重新落在眼前棋局,白子已在手中持了许久,却迟迟找不到落点。

    她的白子已成败势,看起来回天乏术。

    “这局是我输了,”兰湫喟然笑笑,不落子直接定了胜负。她把手中的棋子往棋篓一扔,开始从棋盘上一枚枚摘棋子。

    “公主是心里有事,心思没在棋上,”王容谨一边陪着她摘棋子一边道,“是因为贺充华承恩之事?”

    兰湫愣了愣,语有歉意:“此事原是我处理得不妥,说起来对不起皇后……”自己带入宫的女眷成了皇帝的女人,这对皇后多少有些冒犯。

    “公主哪里的话?”王容谨无所谓一笑,“合宫中美人如云,没有贺充华也有旁人,我既为皇后,哪能一人霸着皇帝呢?”她又认真望她一眼,不解道,“倒是公主你,贺充华得圣宠于公主并非无益,怎么你反倒如临大敌?”

    兰湫不语,兰珏的心思她没法跟皇后提,她与贺玉心的那些微妙更无从开口,可王容谨心思敏锐,若是随便打发一句,只怕更引起她思虑。她想了想,给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玉心是个拘不住的性子,我担心宫里的生活,她过不惯……殿下如今在外征伐,此刻她封嫔御,也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无一句不实,却隐藏了她真正的担心。王容谨果然劝道:“殿下为国征战,陛下封殿下的义女为充华,也是看重殿下之意,既然贺充华命中有此一贵,公主也无需太过思虑。”

    “但愿吧,”兰湫勉强笑笑,也不再深究,“也许是我多想了。”

    两人随意收了棋,王容谨又命人端了茶点过来,是新制的梨花糕和羊羹。兰湫瞧那羊羹做的水滑软糯,便随手取了半块。怎知刚放到唇边,那股淡淡膻气突然直冲鼻孔,激得她立刻避过脸,差点呕吐出来。

    “公主怎么了?不舒服吗?”王容谨慌忙探身瞧她,又吩咐人去传御医。

    兰湫迅速把羊羹放下,心中略略一过,隐约意识到什么。她开口阻住宫人,掩面轻描淡写道:“冒了口酸水而已,传御医太小题大做了。这两天心情不佳,食饮有些不规律……”

    语罢状若随意端起清茶喝了一口,勉强把那股恶心压了下去。

    王容谨半信半疑,看她神色并无异常,也没再坚持。两人又随意叙了些话,兰湫找了个空推说劳累,火速离开昭阳殿。

    回到芷玉殿,她立刻屏退宫人,只留徐嬷嬷和蕊儿在面前。却是蕊儿先迎上来,笑吟吟双手捧过一份信笺,献宝似的:“公主请看。”

    兰湫看清信封上的字迹,眸中登时闪过欣喜:“殿下的信?”

    “正是,从义城送来的,”蕊儿忙不迭汇报,“若不是公主先前在皇后那里,奴婢一定跑着寻您回来。”

    兰湫收下信,却没急着拆,而是压低了声音:“嬷嬷,我的月信是不是迟了许久了?”

    徐嬷嬷侍奉她多年,对她贴身之事一贯打理得妥当,只是她往昔身子不调,月信不准是常有的事。

    “的确迟了十多日了,”徐嬷嬷略一思考,忽而意识到什么,“公主,你、你莫不是……”

    “莫不是有孕了?”蕊儿心直口快。

    兰湫忙作噤声手势,把方才在昭阳殿中之事说予二人,末了道:“嬷嬷,你速告赵源,让他安排董医士见我,地方不要在宫里,也不要在王府。”

    “宫里也有御医,公主不用吗?”蕊儿不解。

    “公主连皇后都不愿惊动,怎么会用宫里的御医?”徐嬷嬷点点她的头,“殿下带兵在外,公主如今处境敏感,这种事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蕊儿也不可声张,知道吗?”

    蕊儿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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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两人都退下了,兰湫才拆开了那封信。

    信的题头赫然写着“吾妻湫儿”。

    噗!

    她一下子笑出来,一股热意从脖子红到耳根。平素兰子忱多半唤她“公主”,情真意切时也不过是“湫”,何曾唤过她“湫儿”?

    看来他是不在她眼前,连那点矜贵架子也彻底懒得端了。

    整封信大半是问她,是否安好,洛州是否转寒,把她食饮休憩挨个叮嘱了一遍。堂堂一个王,写的信宛如一个罗里吧嗦的大爷,明明先前两人在一起时惜字如金,谁知变作白纸黑字了,竟然能写这么多废话。若非认得他的字,她简直要怀疑,这封信是否出自她熟悉的那个人。

    满篇废话里好不容易找到他言及自身的几句,他说自己已到义城,给她报平安,还说义城的月色很美,月亮比洛州的大且圆。他到的第一夜,忍不住欣赏了大半宿,若有机会,一定带她去看看。

    义城在云州更北方,是一座小城,物资不丰,城池也不大。高车部如要进军云州,义城是绕不过的城塞,两方多半会在此处交兵。想到此,她再看这信文,那些轻松啰嗦的字里行间,分明是他无法言说的剑拔弩张。

    到义城的第一夜,他看了半宿的月,不知他望月之时,想的是什么呢?

    她又将那封信来回看了几遍,才慢慢折好,放回信封中。她走到窗边,月光像潮水一样扑了她满身,她下意识抚了抚小腹,露出一个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恬淡笑意。

    等见过董医士,说不定她会回个月亮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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