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次日上午,臧星星拎两份《劳动合同》,到高清阳办公室“猎头办差”。

    高清阳留言,喊来向进。

    三人毫不拘束避讳,开喷昨晚的酒局。

    临走之时,臧星星话锋一转,切入正题:“高部长发财在即呀,光‘跳槽费’一百万呢,马总真敢下血本,你一签字,就我顶头司了。”

    “白皎月的东西呢?”高清阳微挑眉毛,冷冷地说。

    “钥匙给你,车在楼下呢,我开来的,这会子放心吧。”藏星星从挎包里取出来,递他手心上。

    物归原主的滋味,真不好受,好在多系一个蜘蛛侠玩偶。

    “好……”高清阳攥着毛绒线团,扭头望向窗外漂浮的朵朵白云。

    “喂,高清阳,振作起来! 咱哥们高富帅,往大街一站,迷倒美女如云一排排,争相瞟送秋波媚眼……”向进百般抚慰。

    “嗯,白皎月那么爱你,说分手就分手?八成是考验你,在美国陪床是幌子。只要妈妈病情好转,她一准回来与你团聚的。多么优厚的待遇,赶紧签吧,还等什么呢……”臧星星催促道。

    “即使你们小夫妻俩绑架我,合同也不能签。不是钱多钱少的事,我家欠刘家人情。”高清阳转回身躯,郑重认真地说。

    “稍等,我录下音,否则变态的马总,不会饶我。”臧星星打开视频,把手机交给向进录制。

    “A ,高部长您那一天正式入职?”臧星星曾经上过电视直播,摆出一副主持人的干练气度,乐滋滋询问。

    “我没说辞职的,开什么玩笑。”

    “我们是严谨的,你亲口答应,不能耍赖诺。”

    “呃……让我捋一捋。马总当时说,白皎月的车给我开走,对吧?”

    “对……前提是来万腾木业……上班。”

    “打住,暂停,勿要扰乱我的思路。我的原意是,可以替白皎月接管物品。后面的附加条件,没听到啊。再说酒后的胡言乱语,不能算数的,法律也不支持呀。”

    “咔,OK,CUT,漂亮。”藏星星喊停。

    “俺家星星,是块大导演的料子,我得好好培养教育下。”向进一本正经宣布。

    “嗯,不愧铁杆的无赖哥们。你们说,我和皎月多么美丽善良的女孩儿,怎么会喜欢你们两个呢。难道是生意人的秉性,越学越坏。”臧星星媚笑着,话语故意夹枪带棍。

    “问得好,职业病呗。要做业务,先防诈骗。咱们是一群诡辩的行家,偶然拿去泡一下妞,也算学有所用呗,哈哈。”向进施展回怂大法,刻意活跃气氛道。

    送走臧星星,高清阳走至车旁。

    驾驶室里,是他送的各种礼品,包括一座球赛奖杯。

    这些硬件,在她眼里,已成裂变为木马病毒和垃圾,她应该丢弃清理干净,或许她去美国,是格式化她的大脑存储器,彻底删除封杀。

    前挡风玻璃处,倒扣一封绝情书。

    “尊敬的高先生,所有您的馈赠全在这里。金字塔模型在邓女士手中,蓝月亮项链不幸遗失,附十万块钱赔偿金,在储物盒里。感谢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敬请谅解。白皎月。”

    他两年的感情,兑换六十六个黑黑的字,外加五个句号圈儿,五个逗号小蝌蚪。

    一切似乎已经结束,连一个省略号也没有,明示他们没有将来了。

    他一阵剧烈咳嗽,感觉自己好像失去呼吸一般。

    “咦?”遮阳板上,挂着三根金发,难道是她故意挂上去的?

    灵感蓦地点醒梦中人,昭示着互等三年时光。

    中美之间的距离,仅三根头发丝的长度,他仔细盘起,今夜可以寄托相思,他要用之丈量地图,不必空悲叹辗转到天明了。

    自此他只驾驶女友抚摸过的车,拉着满车她拥抱过的物品,新SUV已被无情扔到车库里。

    春树暮云,芦苇生发,他望穿办公楼前,一池明镜般的清塘。

    说来也怪,它竟然和金字塔庄园的荷花池,有几分相似呢,怅然若失的是,却照不见天外一方的伊人。

    三月的表彰誓师大会,高清阳意外出尽风头,外贸部的月出货量,追平万腾木业,总公司夸张成一个巨大进步。

    他一直摇头,闷闷苦笑,对手遁世,孤独捡漏罢了。

    让他头大的是,刘青玫笑吟吟地荣升外贸部副经理,跟他分享一个单间办公室。

    他费尽九牛二虎的力气,终把事情摆平。

    有那么多闲置办公室,非要强塞进一个调皮的小妹妹,恐怕走神相思的时间也要被剥夺吧。

    哎,小时候,多么可爱的一个小女孩,带来无数的欢声笑语,待到成年后纠缠住了。

    春夏秋冬,天道有轮回,欠的情债总要还的,甚而加倍付出来平衡。

    学成归来的公主,身形苗条别致,五官俊俏,无论面对谁,笑意盈盈的,她喜欢素颜出镜,并且决不一身名牌。

    漂亮养眼的女接班人,好像一株朝气蓬勃的水仙花,焕发着咄咄逼人的生机,使整个公司灿烂年轻起来。

    高清阳的午餐,被刘青玫承包,只有她敢早早翘班去食堂刷卡打菜,端到一墙之隔的外贸部经理办公室。

    两人面对面吃饭,也互相夹菜,但他却找不回昔日的感觉,高中免费吃她三年,越发觉得亏心。

    他灵机一动,天天向她神吹,他和白皎月的甜蜜爱情。

    她托着香腮,一双端庄的大眼睛,崇拜地盯住他的双眸,为他欢笑,为他痛惜,为他流泪。

    他目光退缩了,一种沉重的负罪感,忽觉自己生的英挺,本身是一种错误。

    一场痛苦的错恋,怎奈命运如此捉弄他,欠下两个女人的巨额情帐,卖掉自己也还不上。

    撇开他和皎月的结局,万不能耽误青玫谈男朋友,这点良心他还是有的。

    他介绍创造过很多机缘,但女人眼睛里,只存有先入为主的大哥哥,让他惭愧得无以复加。

    难以置信,刘青玫纯净的明眸里,似乎折射着他的爱情,有一个美妙的开端,天赐的良缘,还潜伏着幸福的将来。

    有人说,人的瞳孔是一面缘镜子,一双圣洁的眼睛,既能照出所爱的人,也能照亮自己的爱情道路。

    今春的木棉花格外艳丽多姿,绿树香海里的春交会,人山人海,熙熙攘攘。

    陪他一起走八号门的却是刘青玫,他久久伫立栏杆外,凝望大大的“8”字,好像是白皎月大漠舞曲的步伐,轻盈旋转,柔媚缥缈。

    “玫子,薄薄的立墙,怎么突然摔倒呢?”在展位里,高清阳有感而问。

    “啊……倒者到也……缘分到了,自然相认呗。”刘青玫温情脉脉答。

    “嗯……自攻丝松动了,如何才能拧紧呢?”他深蹙眉头,无厘头自语。

    B区的木棉花正自盛开,遗憾的是,石径上匮乏落蕊,缺少花的芳魅。

    他找到那颗大树,那块她曾坐过的石板,触摸如白玉般温润润的,仿佛她的体温犹存。

    他干脆躺下,闭上眼睛,感觉又回归那个夕阳彤照的傍晚,他第一次吻她的唇。

    睁开眼睛,整个天空,仿佛一个巨大的繁花粉世界,洁白的云朵,是白皎月的窗帘吗,一阵风卷过,她的影子若隐若现。

    他甘愿化为树根,从地球的另一端,偷偷翻墙进去,把睡梦中的女友抱回来。

    “木棉花,我爱你。”他笃信声音,能骑乘雪白的云马,或者驾驶树叶之舟,跨越高山大洋,荡漾进女友的耳畔。

    “清阳哥,你没事吧?”刘青玫忽从树后闪出,神色匆忙“快起来,地上湿气重。”

    “……”他无语凝噎。

    “有一个老客户在展位等你呢。”青玫劈手拉他站起。

    会不会是白皎月,突然变身一名Buyer,她曾在什么地方说过的呢?

    他不觉脚下生风,但凡金发美女擦肩而过,均勾起无尽的思念。

    所有买家都是上帝,这位堪称当仁不让的老朋友,居然也好意思执另一家的价格来杀他,再拿他的最底价砍另一个公司,成千上万的企业,争过独木桥,挤掉利润。

    他失恋的垂死挣扎,仿佛生病感冒一般,似乎已然传染整个外贸界,一切生灵蒙上一层酷寒的霜冻,丧失以往蒸蒸日上的初春。

    走出失恋的阴影,需要三个月,网络上这么说。

    但高清阳失恋半年,却改弦易辙,越发悲情地迷恋她。

    奥兰多分手的一幕,是绕不过去的暗礁和伤痛,只好逗留曾经的老地方,复印她的形影。

    仅凭钻研她的旧照,竟然洞察平素见不到的春光。

    比如某一天深夜,她光洁如玉的左耳垂上,生有一颗小小的粉黑色痣,他为此欣悦亲吻好一阵子。

    思念的日子一长,他无师自通,画起素描来,能随手勾勒出,一个生机蓬勃的女友速写,饱满的鼻翼,细流的眉毛,温润的红唇。

    难忘健身房里,俩人互助仰卧起坐,汗津津紧身衣裤里,皎月曼妙的曲线。

    他光着膀子,在她身上蹭汗,强吻她时的反抗,男性激素飙升峰值。

    他教她使用健身器材,她教他游泳,也算彼此的教练。

    她常常开玩笑说,将来退休后,开一个老年健身夫妻店,不为赚钱,只求老有所用。

    俩人职业相同,客户,汇率,海运费等各抒己见,经常吵得不可开交,一个拥抱,甚至一个眼神,相视一笑前嫌尽释。

    他们也乐衷于,签订各种奇葩的协约。

    其中一个《太阳系约定》,每周六卯时,半程马拉松,跑步迎接太阳,送走月亮。

    女友仿佛天生神力,娇媚的弹性皮肤里,蓄积着超自然的能量。

    在她的撺掇戏弄下,他溜奸耍滑也跟不下来。

    红日东升之时,他们便相拥在路旁的树林里,让第一束阳光笼罩爱情……

    立夏傍晚,风依然冷飕飕的,高清阳缩裹在单薄的风衣里,一会儿坐,一会儿站,竹月公园的长凳,好像支撑不住无尽的美好追思。

    他养成一个新习惯,只要从公园路过,必定来此小聚,哪怕对着玉竹讲明天的工作。

    广交会,迪拜沙漠,金字塔顶,珍存一对情痴的足迹,却远在天涯海角,是梦里相聚的大海白云和星空,只有这长凳像一只忠诚的宠物,一直默默地不离不弃。

    并肩而坐,教她踩竹枝练习刹车,窥视雪藕般的玉腿……

    “汩汩……”往日的甜美,像流淌的温泉,热乎乎的蒸汽,擦亮苍黑的明眸。

    远处一个蓝球场,灯火通明,一阵阵嘹亮的喝彩传来。

    他情不自禁走过去,仿佛置身于几个月前的赛场。

    同一个体育场,也人山人海,去年的秋天,大红横幅随风飘荡,“A市第X届木业协会秋季篮球杯大赛”。

    决战大戏,在老对手千江建材和万腾木业之间展开。

    万腾木业是卫冕冠军,历来重视此类比赛,投入巨资,甚至聘请专业篮球队员,以便扩大公司在市值机关部门,银行系统的影响力,赢得更广阔的政策和贷款空间。

    千江建材没这类需求,从不虚争名分,权当公司职工们休闲放松,清一色业余队员,故而是常年亚军,被冠以千年老二的“美誉”。

    比分一直十分焦灼,对手随时翻盘,两队打得分外谨慎,而两个公司的篮球宝贝们,情志倍加火热高涨,口号喊得震耳欲聋。

    “男神们,拼了!”

    “我爱你!XXX,威武!”

    “XXX队,冠军,加油!”

    高清阳打前锋,第一次作为队长上场,情绪昂扬,异常活跃。

    本是金色青春,风华正茂,更有心怡的女友在场,男人肾上腺素激增,如狼似虎,桀骜不驯。

    白皎月新进万腾拉拉队领队,一色的白鞋白袜白裙子,上衣与众不同,居然是大漠起舞的粉红色露脐装。

    一位性感的公司女高管,场边跳舞呐喊,立刻沦为网红达人们,争相追逐拍摄的对象,风靡整个外贸和木业圈。

    漂亮的啦啦队女友领舞,死命挠拨高清阳的津液,他感觉自己像一头充血的公牛,投篮、盖帽、争球,勇猛无敌,情智刹那间跃升N个档次。

    下半场,他忽然一阵儿无比低落,女友替敌方加油助威呢。

    想想也是,只要一失手,她就欢舞起哄跳起来,他便郁闷闹心不止,仿佛心里钻进无数只蚂蚁,说不出来的既慌又乱。

    “My spider man  ,e on ,win the e!”(“我的蜘蛛侠 ,加油,把奖杯赢,给我做礼物!”)

    女王的命令,高清阳浑身一震,纵然贯穿千万人的噪音,他也能轻松分辨,她的语音,那么充盈含情,铿锵缭绕。

    遥想金字塔上,一喊定姻缘。

    固然无人知晓,他就是蜘蛛侠。

    卧底胆敢光天化日之下,传送暗号投城反水,嘿嘿,为女王百战而死也值了。

    他瞥一眼大屏幕,时间所剩无几,比分有些差距。

    万腾队副教练马豪,耀武扬威踱起小碎步,一手叉腰,一手指指点点,准备指挥燃放庆祝的烟火。

    赢获奖杯,献给所爱的人,猝然升为“政治任务”,抱得佳人归,威加赛场内。

    高清阳嚯地爆发了,精妙的传接球,犀利地过人闪避,急停纵跳投掷,蓝球在空中旋转着,划出一个美丽的弧线,毫无悬念落入筐中。

    连续几次得分,扣人心弦的冲锋,把整个嘈杂的体育场,惊得鸦雀无声。

    神乎其神,好像CBA大师加持,那么远的距离,出手必中。

    千江队艰难追平,观众们爽爆了,擂鼓摇旗劲喊,一时间欢声及口啸声四起。

    万腾的球迷们纷纷倒戈,他一碰球,好像按下沸腾的电钮,形成一波波欢乐的海浪。

    “千江队,三分球——”

    高涨的热情,竟然感染了裁判,他高高举起双手,挥舞着给千江队加分,等高清阳投出最后一个有效球后,及时吹响结束的哨音,做出一个滑稽的胜利手势,流露出诡异的业余笑容。

    “哗……”全乱套了,少男少女们疯狂冲进球场,把他抛向空中。

    他自己也不知傻到哪里去了,几分钟能扭转乾坤?

    打破亚军的宿命,举起冠军杯?

    甭提多美了,交往以来,他破天荒第一次,风头超越舞王白皎月,成为当晚最耀眼的明星。

    余兴未尽的人们逐渐散开,俩人依偎一起,鉴赏明晃晃的奖杯。

    “喂,如果我不喊‘My Spider Man ’,你就甘心认输啊。”她开心笑着,兴师问罪。

    “嘿嘿……”大男孩两眼亮晶晶的,乐不开支。

    “我是身在曹营心汉,只有你赢,才能拥抱它”女友亲一下沉甸甸的纪念杯,搂在胸前。

    “大才女督导有方哇,你那一嗓子女高音,感觉自己是迈克尔乔丹……”他湿汗淋淋,情意浓浓说。

    “赶快穿上吧,秋风凉。”皎月站起来,展开他的外套。

    他顺从地伸展双臂,却突然牢牢抱住女人。

    湿漉漉的健壮躯体,热辣辣的异性味道,男女发烫的脸,搓吻一处,难分彼此。

    秋风拂来,熟透的果子味儿,女生的乳香气,男人的酸汗味,蒸腾飘散缠绕一起,钻进彼此的身体里。

    时间是有生命的,亲吻的喘息声已逝,只有哗哗啦啦表白的落叶。

    不知那一根枯枝是他,相思的泪滴沾满衣襟,留不住春天的鹅黄嫩绿。

    忧愁迅疾如坠落的陨石,把他砸入一个漆黑的天坑里,惨白的寂寥,啃噬着他的血肉。

    人流散去,体育场寂静无鸣,一只单影独坐一条孤凳。

    “哎,多好一个意境……比奥兰多的吊篮更美丽。”他叹一口气,懊悔不已。

    如果那天晚上,他一手举奖杯,一手执婚戒:“皎月,戴上婚戒,厮守一生,从此刻起,我们一分钟也不分开。我原意陪你赏月,牵手飞遍全球,澳洲的粉湖,非洲大草原,浪漫的巴黎……”

    他恨恨地皱眉锁额,黑灰的脸死气沉沉,一动不动僵硬许久,直至肌肉痉挛半身麻木。

    赢得奖杯的时刻,全场球迷的见证下,戴上婚戒,虽则有些野蛮,但是木已成舟,刘青玫订婚的事,自然未曾发生过。

    在各种媒体的求婚报道之后,跪求皎月谅解,顶多吃她几记耳光就能扯平吧。

    东方渐明,他摇摇酸痛的脖子,目光呆滞,两条灌铅的腿,来回摆荡,颓丧闷闷地往回走。

    今年的球赛,绝不再参加,力气仿佛去年全部用完。

    任凭刘青玫如何闹,奈何激情已被带去美国,他跑不动了。

    随意几句古老的诗词,似空气中的霜露,乱糟糟凝润在发梢,脑袋里的怀念,仿佛在赤身裸体的冰桶冲凉,寒冷是天地间最美丽的情愫,因它预示着春日载阳。

    我的爱人啊,远涉重洋在水一方。

    蓦然回首,梦中的往事,随秋风流淌到你的身旁。

    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青秋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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