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送到梁平大营时,已接近傍晚。

    梁平醉倒在梦茹的大帐中,一席红色大婚礼服尚未来得及更换。

    帐外众人围聚,不知如何说服将军放将军夫人的尸体安葬。大晟极重入土为安,若是人去世后久久不能安葬便是对死者的大不敬。

    但无人敢在此时忤逆梁平,只能在大帐外窃窃私语。

    “来人,先将丧仪备好。”一位身着铠甲的长者道。

    众人循声看去,是赵副将军。军中梁平为将军,另有赵副将军与张副将军。前去皇宫的为张副将军,与这位赵副将军皆是昔日越王手下的副将。

    当时越王遇险身边大将皆遭株连,这二位副将当时年少,且被派往其他驻地,得以逃离,也因此愧疚多年。

    待得知梁平还活着,便忠心耿耿辅助少主。

    今日即便会得罪少主,也不能让他的名声授人以柄。更何况里面躺着的人已有将军夫人的名分,若是成事便是皇后。

    怎能在身故后遭受如此大不敬。

    手下人得令,制备好一切丧制,只等梁将军出来,让将军夫人入殓。

    恰逢张副将军书信送到。

    梁平走出大帐,便见孝绢挂满大营。脸色突变,嘶声厉吼道“谁让你们挂的,统统撤下来。今日是本将军大喜的日子,给我换成红绸。”

    “将军,夫人已死,入土为安才是对她的敬重。您如此执意妄为,夫人难安啊。”赵副将军跪地请求道。

    “你们……”梁平手捂住胸口,不知是醉酒厉害,心脏麻痹还是因梦茹的离世心中疼痛,只觉得胸口闷得无法喘息又动气,只觉脚步不稳,险些栽下去。

    “将军,宫中送信人还在中军帐中等待,您还是先去见人。此处由我等处置,定不会出错。”赵副将军扶助踉跄的梁平,语气中掺杂些许责备,更多的是宽慰。

    梁平眯起眼看着赵副将军,甩开他扶着自己的手。

    突然扬天狂笑。

    “你们能料理好,你们当然能料理好。我不也被你们料理的很好吗?你们推举我为将军,却习惯事事为我做主。你们告诉我杀父之仇,辅助我前来造反弑君。我知你们能与我同进退,但你们能还我梦茹吗?你可知为了你们筹谋的大事,我放弃了自己,但她何其无辜,要因我受罪。现在就要成事,她却离开了。你们都欢喜了,我呢?梦茹呢?”梁平将身边前来搀扶之人皆推向一旁,手中的酒壶重重砸在地上,所剩不多的酒水从碎片中寂然流逝。

    众人止语,皆低垂着头,不敢看面前已经失去理智的将军。

    在他们心中梁平是睿智的,甚至有些冷血。他可以为了自己的霸业牺牲很多人,很多事。

    当时梦茹与敖谨行一起去了南穆,便也是梁平从后推波助澜,当时这些老臣心中甚慰。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若是梁平美人关都可如此轻易攻破,以后便再无阻挡他夺回大权之事。

    只是不曾想,这么多年过去了,梦茹终究还是他心中的一根刺。如今这根刺拔掉,却也丢了梁平的半条命。

    “怎么都不说话了,不是说要帮我料理将军夫人的后事?那便交由你们料理。”梁平看着地上的酒悄然无息渗入地下,将仍存有一些酒水的瓷片捡了起来。

    注视良久才将残酒全数洒到地上,红了眼眶“梦茹,你先走一步,若我能成大事,便册封你为后。若是不成,便来陪你。”

    将瓷片掷于地上,深深凝望梦茹的大帐片刻后,转身朝着中军帐行去。

    郑副将军已命人在账外备好得体的衣衫,梁平倒也配合,将大婚礼服褪去,换上常服,进帐见朝廷信使。

    那人拱手,将书信双手递于梁平。

    梁平随手接过,拿出信纸,匆匆瞥过。

    狗皇帝竟然以他父亲的尸骨要挟,要他前去宫中。

    既然他有胆见自己,那便如他所愿。

    梁平斜睨着送信之人道“回去告诉你们主子,这事爷准了。明日我会赶在朝堂之上,当着大晟的文武百官与他相见。”

    送信人何曾听闻有人竟敢对皇上公然大不敬,方要教训此人大胆。

    但见那人双目赤红,满身戾气,又将话咽了回去。

    毕竟此时梁平大军与大晟大战在即,谁是赢家还未知。若是他朝这人落败,还不任人侮辱。若是这人胜了,此时对皇上一时脸面的维护,丢了自己的性命也不值当。

    梁平见这人是个识时务的并未多为难,放人离去。

    翌日清晨,梁平将大营之事托付给赵副将军。告知若是皇上不信守承诺,便不需顾忌直接攻城。

    京都城内一个不留,兵将皆带火种、炸药。

    即便是败了,也要让整个京都城葬身火海,为所有人陪葬。

    梁平在文武百官复杂的目光中坦然进殿。走到百官前侧立定,并未跪拜。

    “大胆,见到皇上为何不跪?”大监尖细的声音从上头传来。

    “是皇帝挟我前来,又非我求着来,为何要跪?”梁平此次前来便是抱着有去无回的决心。古语有云,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他已是孤家寡人,便是要治他的罪,又有何惧。

    “无妨。想来侄儿在民间定是受了不少苦,也无人能教规矩,寡人不予计较。”皇上又换上一副慈爱的面孔。

    小阿七拽着夏侯星霜的袖口,小声道“皇上老伯不是坏人。”

    几人站在文武百官后侧,距龙椅宝座甚远,几人也略微放肆一些。

    “小阿七你莫要乱说话,这是朝堂,谁是你大伯。”尤五站在小阿七右侧,轻推了他一把。

    小阿七瘪瘪嘴,却也知道此处不是放肆之地,未再说话。

    “是啊,我也不知为何自己会混到没有爹娘教养的地步,能活着已是恩赐,又如何祈求有人教呢?”梁平话语轻佻,略歪着头看着坐在龙椅上之人。

    “侄儿可是怨恨当日朕不能保住你父王?”皇上的语调听上去带着些愧疚。

    “不曾,人各有命,又如何怨他人。皇上既然是皇上,不管用了什么手段,都证明你命中注定会穿上龙袍,坐上龙椅,接受百官朝拜。只是不知此命几何?若是命转,可能明日便从龙椅上摔下来变成阶下囚呢?”梁平笑得无辜,仿若是担忧一个年迈老伯走路摔倒,善意提醒。

    “梁平,你大胆。”皇上的面色冷峻,威严之气瞬间弥漫整个大殿。

    百官皆跪下叩首,不敢抬头。

    梦凡与尤五拽着小阿七也一同跪下,他们突然觉得着皇宫的礼仪倒也不用学。皇家的威仪让人不自觉臣服。

    夏侯星霜搀扶着敖谨行跪地,不时用有余光看他的反应。

    “皇上动怒了?你不是说我长于乡野不懂规矩吗?怎地与我这不懂规矩之人动怒,皇上岂不是自贬身份。”梁平并未因此有丝毫畏惧,反而越发放肆。

    敖谨行与夏侯星霜对视,他们看出梁平今日来便是要激怒皇上。

    他明知道若是激怒皇上,皇上不需要找任何借口便可将他杀掉。为何还要如此肆意妄为,大军已在皇城之外,又何需冒险为之。

    “你故意激怒我,让我杀了你。让天下人视我为暴君,不守信用之徒,是吗?”皇上收敛了怒气,饶有深意的看着梁平。

    “若是朕未猜错,你应派人将今日朕要宣你之事告知天下。倒是个懂得玩心机的,若是朕要杀你,又岂会在乎万民所想。大晟走到今日,朕的骂名早已注定名垂千古,我又何惧?”皇上从龙椅上起身,缓步走下御台。

    他上下打量着梁平道“有你父王当日的风范,只是谋略与你父王相差甚远。”

    “宣张老将军。”皇上看着梁平,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张副将军早已等候在殿外,听得殿内大监传宣,立即进入殿内。

    见到梁平心中五味杂陈,却仍然向皇帝跪拜行礼。

    梁平有些不屑的瞥了他一眼,并未做声。

    “今日将诸位都宣到此处,并非朕一时兴起,也非要将诸位置于死地。只是朕累了,不想拉着整个天下与你们纠缠。”皇上转身回到龙椅坐定。

    宽大的龙袍带起一阵风,蓦地整个大殿内都升起一股寒意。

    “朕自知诸位背后如何骂朕,无论诸位在人前如何逢迎,就算是朕的儿子也不免非议朕的所作所为,那又如何?朕是万金之体,却也是血肉之躯。”皇帝扫视着朝堂下的众人,语气淡然。

    “原本我要让整个大晟为我陪葬,却在前几日突然改变了主意,这要多亏了八皇子和红菱姑娘。”皇上顿了顿,看着堂下噤若寒蝉的众人,眸光忽的冷厉起来。

    “你们最爱戴的越王是我用计谋杀害的,那又如何?你们以为他就干净吗?张副将军今日叫你们来,便是要告知程启之死。”皇上的目光在张副将军与梁平身上逡巡。

    “程启对越王可托付性命,你们可知为何?”他冷笑一声,继续说道“因越王救过程启的父亲,是从刑场刀下救下之人。如何能不令人感动?若诸位是程启,也会将他奉为神明,一生敬仰。”皇上又一次起身,立于御台之上,从上向下俯视众人。

    “可诸位不知的是,程启父亲收取银钱一事便是越王参的本,他故意将洗脱罪名的证据压下,在砍头当日才拿出证据。程老将军一生清廉,虽被救下也因急火攻心不久便离开人世。他所做的这一切便是为得到程启,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君子之道吗?你们只懂杀人诛心,却不知用人更要诛心。”皇上如看一群三岁稚童般,看着这些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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