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间断传来模糊的杂音,忽近忽远,朦胧不清。

    陆予安终于挥开那团缠绕不去的黑雾后,昏暗的光线闯了进来。

    圆形的苍穹顶、简单的用具、身下坚硬的木板床以及外面来回走动的脚步声。

    思绪逐渐清晰。陆予安侧过头,未关紧实的帐帘间隙里透过光影。

    已经回到了陇西大营。

    “乌孙准备和谈了。”

    清淡的声音响起,她才惊觉这帐中还有一人。

    未等她起身,一片褐色的衣角便落在了脸侧,略显冰冷的手搭在额头上,“烧退了。”

    衣袖拂起,那双淡漠的凤眼自上而下俯看。

    陆予安撑着坐起来,雪白的袖子在被褥上分外明显。

    脸色骤然苍白,她快速坐起来,胸部熟悉的紧绷感并不能打消恐惧。

    衣服被换了,这不是她的中衣!

    是谁……

    “怎么了?”赵淮川扶住她的肩膀,眉心皱了起来,“哪里不舒服?”

    她似乎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唇瓣也逐渐失了血色。

    手指紧紧地攥住了偏大的衣袖,脑海里闪过几百种念头,却一个也抓不住。

    见她久久不说话,赵淮川如有觉察,余光瞥见她手上的动作,思忖些许,轻声道:“你自营前昏迷后,是我将你抱入帐中,衣服也是我换的。”

    陆予安沉默不语,手指却又紧了几分,半晌蓦地松开。喉咙干涩沙哑,说起话来有些吃力。

    “你都知道了?”

    她没有抬头,不敢去看旁边之人。那双在刑部、官场浸淫沉浮的、洞察人心的双眼,她怕被彻底看透,无所遁形。

    但她的身份确实彻底暴露了,王府遗子、太子幕僚、女儿身……什么秘密都被察觉了。

    赵淮川没有立刻回答,将被子往她身上盖严实后,才道:“知道什么,你是女子?”

    他语气一如即往,即听不出喜怒,也探不出虚实。对他来说,和说“今晚吃粥”一样平淡。

    那双向来执笔书墨、定人生死的手捏着被角抚平褶皱,陆予安有些恍惚,只觉得不真实。

    就这么简单的反应?

    “若你担忧女子的身份被我知晓,大可不必如此,我早已明晰。”

    他又说出了一句话,试图安慰某人受惊的情绪,但听在旁人耳朵里却是惊天一语。

    发热的余症渐渐起了效果,陆予安整个人昏昏沉沉,思路不大情绪,但心情依旧沉重。

    早已明晰?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难以置信,也不知是何时暴露的,更惊觉于他这般平静的模样。

    “很早之前,大概是萧起当堂自尽那天,你晕倒了,是我将你扶起来。”

    陆予安错愕地抬眼。

    竟是这么早吗?那天经历的事太多,下朝后急火攻心这才晕了过去,晕倒之前却是有人扶住了她,触及到了手腕……

    当时只是若隐若现地闻到了一股梅香,还以为是错觉,后来也没人与她说过。

    “那你为何不揭穿我?”

    以女子之身入朝为官,与他同堂,他竟也不觉得羞辱么?往常办案时,入府巷,走市井,连私塾都少有女子,这些士大夫更不愿与女子同事经营。不难预见,倘若是其他人知晓她的身份,指不定就要指着鼻子骂。

    赵淮川道:“你是正经考上来的,状元之名,名副其实。初知你身份时,我的确很震惊。这世道并不公平,但你一个女子却能力压一众男子,这反而更能说明一些问题,人才稀疏、不思进取……你既比他们更有能力,我又为何要让那般无能之人上位?”

    “再说,我连你罪臣之子的秘密都未曾暴露,你又担忧这个做甚。”

    陆予安逐渐冷静了下来,“除你之外,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不曾。”

    这句话是一枚定心丸,她彻底放下了心。

    别的不说,赵淮川的人品还是能保证的。

    陆予安莫名其妙地感觉轻松了不少,或许是因为这世上又多了一个知晓她全部秘密的人吧。周叔于她而言是家人,太子如兄长,赵淮川与她也是生死之交了。

    “你是受了惊吓才发热,现在看着好多了,还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陆予安摇摇头,“对了,衍宋如何了?”

    忽然想起那天撤退时,季衍宋身上中了一箭,不知是死是活。

    “他很好,”赵淮川看她再次面露焦虑,唇瓣有些干裂,便倒了杯水,“刚回时有些凶险,但已经无大碍,昨天还能下地走路,听说你回来时还想过来看,但被我拒绝了。”

    陆予安润了润喉咙,说话都轻松不少。

    “没事就好。”

    “你说乌孙准备和谈了?”

    赵淮川道:“二王子被我军重伤,生死不明,三王子及乌孙大禄同意和谈,和谈内容已经请旨陛下,目前正商量会晤流程。”

    二王子“生死不明”,那应当是要死了,三王子也不会允许他在构成威胁。

    “谈和之后,我们是不是要回京了?”

    “或许。如今并不算明朗,前几日晋阳侯和沈千户传信来说,在军内发现了不少奸细,问不出什么,正在关押。”

    “可能与郑怀彦背后之人有关。”

    陆予安将杯子放下。

    作为二王子幕僚,郑怀彦应当也离开乌孙大营了,不知道他们下一步会干什么。

    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你先好好休息,不要想这么多。”

    赵淮川叮嘱道,“郑怀彦之事我早已听季衍宋说过了,已经派人去查探,应当过几天就有消息。”

    “好。”陆予安看向他,褪去了锦衣华服,这般在军营简单的衣装让他平添了烟火气。

    “大恩不言谢,你若是以后还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说,你也算是与我有不杀之恩。”

    赵淮川挑挑眉,眼神颇有点戏谑的意味,“我知道如何保全自己。”

    陆予安听出了话里的意有所指,尴尬地咳了一下。

    “总会有失手的时候……”她小声地咕哝一句。

    赵淮川也不在意,指了指右手边:“这里有干净的衣物,你再休息一会儿,可以出去走走。”

    “好。”

    陆予安闭上眼,耳边走路和帘帐启合的声音,又突然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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