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人天生不会爱,至亲之人尊严尽失,她到底无动于衷。

    车只转过一个路口,缓缓停下。

    二人一言不发,沉默上楼,门锁打开,一股暖热铺面浸身,沈南语站在玄关,双手微抖。

    褚则寅越过她,嗓音还算平和:“左边房间都能用,你随意。”

    沈南语点点头,顿了两秒:“需要换鞋吗?”

    褚则寅回头看她一眼,“不用。”

    他低头看了看时间:“快天亮了。”说罢走进主卧,最后留下一声关门响。

    沈南语呆滞无神在原地站着,熹微晨光透过玻璃照在她脸上,惨白一双瞳孔。忽的,她蜷缩双腿席地坐下。

    这无边无际堕入心底的是退缩。

    她现在就收拾东西回到她的山里,回到那个小村庄,就不会再有危险了吧。

    压抑多久的恐惧感,终于如洪水猛兽,一口、一口将她吞吃殆尽。

    “奶奶……我想回家。”

    不知是否见过苍茫大海,落水之人便似一粒灰尘飘散天地,万没可能生还。

    情绪是蛰伏起来杀掉自己最后一粒尘埃,彼时天塌了,把她从头到脚砸碎了。

    她从天微亮坐到天大明,褚则寅都没有从房间里出来,昏过去的前几分钟,脑子里只剩下一件事。

    他到底怎么想的?

    接她回了家,却丢下不搭理。

    这到底是个什么路数?

    还有,为什么一直昏倒?她难不成是什么悲情人物?

    “……营养不良……心里负担太多……”

    模模糊糊几个字传入耳朵,沈南语在几番言语中沉浮转醒,睁眼看见天花板,惨白惨白。

    吸一下鼻子,才发现感冒很严重。

    额头上冰冰凉,身上的被子家居颜色……看来不是医院。

    时间静静溜走。

    门开了,有人走进来:“……醒了,那人没事儿了,按时吃饭,按时吃药就行。”

    沈南语目光移过去,一个熟悉的人出现在视线里:“祁淮野,你是医生啊。”

    空气顿住,祁淮野尴尬一笑:“昂,没错,我确实是个医生。”

    她认真思考:“我以为你和我们是同龄人。”

    没想到是个年纪大的。

    祁淮野嘴角疯狂尖叫,可惜旁边还站着个活阎王,只能化作一腔热泪咽下肚子:“啊,你们聊,告辞!”

    褚则寅把人送走,提着晚饭和药进门,此时终于有机会看到他正脸。

    “我不吃药。”沈南语耳朵里堵堵的,眼睛也看不太清,感冒太重,脑子也不甚清明。

    他恍若未闻,自顾自道:“把这些吃了,今天晚上之前回家去。”

    沈南语:……

    是她占着他的地儿了。

    于是赌气般坐起来闭着眼抓过一个东西就往嘴里塞——

    “呕……”

    她吐出来一大口生药材。

    褚则寅冷言嘲讽:“这药可不好找,你真是立了大功。”

    药味儿又苦又涩,还总往鼻子嗓子天灵盖里钻,沈南语扒着垃圾桶嗷嗷一顿吐。

    胃里最后只剩下点儿酸水。

    等她能睁开眼睛,褚则寅这个没良心的,早就坐在不远处电脑前手指噼里啪啦敲得震天响。

    活像个勤劳的小蜜蜂,不能歇一会儿。

    沈南语把自己捞上来,后脑勺几乎是砸在了枕头上,委屈地吸鼻子。

    他别扭什么?他到底别扭什么?

    沈南语眼泪哗啦哗啦流,电脑前的人一点儿反应都没,如果他的手指没使劲儿砸空格键的话。

    电话突然响起,褚则寅煞气很重:“有事?”

    那头不知说了什么,褚则寅煞气下去一半,“嗯”了一声挂断电话,放下手的时候微微侧过头。

    动作很快转回去,沈南语没看见。

    那一天,沈南语几乎是哭了个天昏地暗。

    后来不知道过去多久,祁淮野悄悄给褚则寅碎嘴子:“沈南语好像不是从前那个她了,她变太多了。”

    变?

    褚则寅抿唇,无论变成什么样,都逃不出他的猎物范围。

    她只是他的猎物。

    图什么?

    好玩。

    事情,真的是这样吗?

    或许,远非如此。

    毕竟,人不可貌相。

    寒假短暂,沈南语跟奶奶在出租屋里度过这个春节,小家虽小,胜在温馨。

    年夜饭包了虾仁饺子,菜吃着爆炒鲜虾,再加几道素菜和汤,奶奶搂着她笑得合不拢嘴。

    压岁钱也包上,奶奶给她塞进怀里,老重老重了,压得她鼻子酸酸。

    “孩子啊,新年要健康、快乐、平平安安,再有一点点幸福,就好,就好啊!”

    沈南语郑重其事答应奶奶:“我会的。”

    一定。

    年后开学,沈南语继续办理住校,奶奶每周末会在家里等她,给她做上一顿好饭。

    一次两次,两次三次,沈南语再迟钝也察觉出不对味儿了。

    从前在山里,她十年才吃到一次虾,知道奶奶来钱太难,花销节俭得令人咂舌。来到繁华之地,怎么三番五次都能吃到肉和虾,从山里出来,反而日子水平越来越好,奶奶平日里根本没什么工作。

    钱是哪儿来的?

    沈南语心中反复盘旋这个问题,心情烦躁,愈发不安。

    一个可能逐渐浮出水面。

    而且是一个极有可能的可能。

    却是她根本无法接受的可能。

    她已经开始觉得反胃。

    这几次狼吞虎咽和吃饭时的笑容以及满足感让她现在仿佛像是被人架在火上烤那么窘迫,和窒息。

    如果钱真的是这样来的,她从现在开始不会多吃一口。

    为了弄清楚,沈南语看了奶奶的老年机,里面只有给她打出的电话,根本没有陌生电话,她又不着痕迹翻看了家里,并没有什么存折或者存单凭证之类的东西。

    她的猜测都一一排除。

    剩下唯一一个,那就是东西不是奶奶自己买的。

    而是别人直接送过来的。

    沈南语准备蹲一蹲。

    几番思考,她干脆直接开始行动。

    平时,她只有周末下午放学才回去一趟,这天才周三,她找了个借口跟老师请假,提前回去一次,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

    晚上十点,下晚自习,沈南语第一个冲出教室,褚则寅坐在她前排,动作都被她带着顿了一下,很快恢复正常,人却慢慢开始思索起来。

    这厢,沈南语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她心底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今天晚上,她会发现什么。

    到小区楼下,门口停着一辆车。

    电动车。

    却是沈南语从来都没有见过的。

    这里的车子沈南语都认得,甚至知道是哪家哪户的,而这辆,突兀、不同寻常出现了,并且,她家的客厅的灯亮着。

    奶奶自己在家是不会开客厅的灯的。

    今夜,沈南语攥紧拳头,大踏步钻进幽黑的楼梯道,敲响了家门。

    开门瞬间,她心凉了半截。

    是一个陌生女人面孔,还有,一个陌生的男人。

    “你是谁?我奶奶呢?!”

    沈南语厉声喝道,根本没让对方开口,径直进门去找奶奶。

    却在客厅的沙发边看见奶奶局促不安站起身。

    “孩子你怎么……”

    她平生从未用如此愤怒的声音跟奶奶说过话。

    耳朵里,几近陌生,几近疯狂。

    嘶哑质问狠厉:“他们究竟是谁!!”

    为什么狠呢?

    为什么恐慌呢?

    为什么要伤害你此生唯一亲近的人呢?

    一声吼叫,沈南语瞳孔中清晰印着奶奶刹那间被震碎的灵魂。

    奶奶年纪太大了,大得每日用尽全力去爱自己的孙女已是在燃烧生命中所剩不多的期冀。

    所以盛不下期冀本身的碎裂。

    期冀震碎了,奶奶,也碎了。

    不知道那个时候窗外有没有风轻拂过她的脸,上面一定布满泪痕。

    场面仿佛是瞬息动起来,男人急匆匆打通急救电话,女人急得跳脚,两人站在那里站在她僵硬的身边,脸憋得通红憋得流汗,说不出一句话。

    沈南语知道自己错了。

    她大错特错了。

    她懂得太少,以至于她以为自己知道所有。

    她忘了一件事。

    人是会离开另一个人的。

    无论是以什么方式。

    如果。

    沈南语这辈子没让这两个字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过,因为没有如果。

    可她此刻无比希望,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不会冲到奶奶面前去吼她了。

    这几日,医生的话如同魔音反复回荡在她耳边:“老人的心脏有损伤,情绪波动不能大,或者直接跟你们说,平时安抚着老人的情绪,千万不能让人受刺激,这情况不容乐观啊……”

    那对陌生男女坐在医生面前认真听讲,眉头紧蹙,粗糙黄黑的手指绞着另一只手。

    沈南语真的知道错了。

    能救救奶奶吗?

    医生最后一句话:“我们一定会尽力的,你们放心。”

    手术费,三十万。

    三十万。

    哪儿来啊!

    “天徉,咱们把钱都取出来,再去问少爷提前预支些工资……咱们快去吧……”

    那女人的哭腔完全没有掩盖住,男人的面色蜡黄到不可思议。

    沈南语还是昨天晚上的那套装扮,只是背后的书包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其实她脑袋一直都是剧烈疼痛,手指尖发麻,因为情绪过于激烈,她现在已经是超负荷的边缘。

    一种巨大的灭顶之感。

    把她吃掉了。

    男人如雷轰顶般颓然,僵坐在医生面前足足二十分钟,下定决心:“医生,这个手术,我们做。”

    签字,楼下交钱。

    第一笔费用至少还是有的,奶奶需要立刻住院。

    女人跟着男人走出房间下楼几层,又想起那里还有个女儿被落下了,匆匆让男人站定,等着她去把女儿找回来。

    天塌了吗?

    塌了。

    天真的塌了吗?

    没有。

    他们本就是苦命的人,这就是他们的命罢了。

    这都是他们活该的。

    一路上形形色色病房中走廊里人来人往,没人注意到一个看起来比她实际年龄老上十几岁的女人汗水浸湿破烂衣衫,脚步急切,也看不出她是要去找她的女儿。

    医生出去拿了个单子,一进诊室门口发现小女孩还在这里,纳闷:“你爸爸妈妈呢,怎么没……”

    “我和他们没有关系。”

    沈南语转动酸涩的眼球,语气却不容置喙打断医生的随意一语。

    医生:“……”

    他要不闭嘴吧。

    刚好女人赶过来,看见人还在,松了一口气,倒是先朝着医生抱歉一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打扰了。”

    沈南语躲开她要拉过来的手,侧过身直接离开了,就好像面前空无一人。

    她把女人无视得彻彻底底。

    医生:……

    他也很无助啊。

    “您请便。”

    女人赶紧抱以感激苦笑点头离开,顺手关上了门。

    女人追上沈南语,这次用了大力气把人拉住了。

    “南语……你听妈妈讲一句话好吗……”

    言语未能多说几字,女人潸然泪下。

    沈南语漠然看着女人的眼泪,她心里在想,世界待我如此刻薄,我为何还要善待世界。

    从她出生,他爸妈把她扔给奶奶,她就没有爸爸妈妈了。冠冕堂皇的话,只是一些人世俗之至的说辞,没有任何实质性作用。

    乡里乡亲的议论,坏孩子的嘲笑,恶劣天气的恐惧,极度饥饿时的痛苦,没有一样是假的。

    都是她一秒、一秒熬过来的。

    每一件事,每一次需要父母而没有的时候,她就知道,要想活着,只能靠自己。

    只有你要活,没有他人与否。

    那以后的每一天,都是她顽强的求生意志让她走到今天,走出大山,努力假装对未来无比憧憬。

    可是她早就对这一辈子心灰意冷了。

    尊严?理由和借口而已。

    赚钱?这才是她走出大山的真实原因。

    人世间能勾起她心念的东西不多,一个是奶奶,一个是她自己。

    再没有什么能入得了她的眼。

    “让开。”

    她嗓音冰冷刺骨,女人瞬息之间仿佛被人抽去浑身精神气,刹那间面如死灰。

    女人从那一句话中听出了她想努力的事情的结果。

    是穷途和天堑。

    走不过也跨不过。

    沈南语狠极了,甩开胳膊上碍事的手,径直离开,她得去找钱了。

    奶奶做手术的钱,她要找到。

    必须找到。

    无论如何,使出浑身解数,失去什么,付出什么,她都无所谓的。

    这一刻,就让她的冲动,将她吞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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