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数年，沈南语将一切的开始铭记。
走出医院，天空湛蓝。行人虽匆匆，可谈笑之间，轻松惬意。
只是她身上背着沉甸甸的债罢了。
看众生喜，看众生来去，唯己独身寂寥中蹉跎。
沈南语哭了。
哭得路上行人停下来把她轻轻抱进怀里，递一张纸巾，三两个围着她宽慰：“小妹妹，看开点儿。”
“要坚强。”
“都会过去的。”
……
她低着头泣不成声。
他们不知道她在哭什么，却也哀哀叹了口气。
夜色终究还是渐渐降临，沈南语在路上一步一步走着。
她失魂落魄回了奶奶家，家里略显凌乱，依稀觉得昨晚的闹剧又浮现眼前，晃晃脑袋，这会儿其实已经哭不出来了。
僵坐片刻，沈南语走到窗户边，看着对面的窗户，那栋楼间隔刚刚好，不远不近，够她看清楚，与她同站在窗前的人。
她摸出手机，拨通号码，对面只顿一秒就接通。
沈南语笑了一下，很轻。
“你发现了。”
他有恃无恐，沈南语笑收起来，眼神冷了半分：“说出你的条件。”
那一天，沈南语莫名其妙被带到他的老宅，那一天莫名其妙该放假的佣人忘记拿钱，那一天，他眼神里都是捉弄。
彼时不懂，现在切肤之痛。
“过来。”
褚则寅说完两个字挂掉电话，转身离开了窗前，一阵风吹过空无一人的彼岸。
她明知是悬崖，今天也得跳。
于是人看上去更默了三分。
没过多久传来声响，褚则寅亲自起身开门，擒着笑意，不知看了多久，他散漫道：“你不能放弃啊，沈南语。”
瞳孔中撕裂出飓风。
时光缝隙里，两人角色调转，他原来在报复她。
原来当初那句话听上去是这样的感觉。
“你满意了？”她看上去就快要油尽灯枯，面色苍白，两颊单薄，素色衣衫遮蔽躯体，好似被人强行从黄泉之路带回。
人的生命很脆弱。
褚则寅走近她，几乎是贴着她的脸，一手卡住她的下颌，闷笑：“我不满意，我不满意，你说了不要放弃的。”
老旧的居民楼吹过穿堂风。
他精致一双眼就像珍宝，不合时宜不相称，与这里的一切违背。
而那个瘦小的身躯，被抬起下巴的女孩，才是属于这里的，才是应该隐匿于这里的样子。
她未开口。
早已没了力气。
他那般魔鬼仇视，她既招惹不起，便该乖乖承受。
忽的，褚则寅眼里沾上了星光那样难觅的慌乱，松手的动作瞬息之间下意识做出，沈南语额头倏地砸在褚则寅锁骨上，一阵钝痛。
他扶住她软下去的身体。
“……我恨你。”
恨吗。
也好。
天与地在无尽处相接。
完全不相容的两端，偏要纠缠。
谁强，谁胜，谁弱，谁输。
这就是宿命。
沈南语休学了。
她被送进了私人医院，每日只需要在固定的时间吃饭、睡觉、锻炼，学习。
市重点高中资历深厚的老师被请到沈南语面前，温柔带笑，给她单独辅导，不叫她因为没有去学校落下学习。
她麻木且无法拒绝。
她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反抗得了吗？根本不能。
与其折磨自己，不如在现状中杀出一条血路。
学，她学得无比认真。
足足两个月，她没有一日休息，按照被人规划好的生活，这么一分一秒捱了过来。
她看着树叶从发芽到嫩绿，看着花从开到谢。
天已暖。
她愈发沉默了。
四月十九日，沈南语见到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你好，我是老山。”
她本该不记得这个只见过一面的人。
可是记得，明明记得清清楚楚。
沈南语淡笑，“你好，”似是了然，半顿后又道，“他要放我回去了？”
老山望着面前的孩子，太瘦，脸色虽好，可眼睛里实在是荒凉，那种寂然，跟……自家少爷很像。
年轻时见过多少厮杀风雨的男人，也不禁露出心疼孩子的神色。
语气不自觉带着点儿小心：“少爷让我带您离开。”
他以为这个女孩至少要挣扎一下。
却见沈南语乖巧地收拾好东西，很快就到门口：“走吧。”
“好。”
还是那栋老宅。
沈南语推开面前沉重的大门，眼前是一片广阔绿荫。
树影下，她掂着自己的衣服步子稳得不可思议。
老山不被允许进入这里，他早已被拦在了门外。
那扇门，微掩。
轻轻推开，上好梨花红木典雅之气悠远绵长，涤荡她整个身心。
手在玄关紧握，再松开。
呼吸之间，谁在等待。
“过来。”
她乖乖过去。
没忘记把自己的包提前丢在门口，以防出现在室内，让人污秽了眼睛。
褚则寅靠在沙发上，象牙白的颜色将他的肤色衬出一种动人心魄之绝佳，最完美的天神想来也不过如此。
沈南语站在他面前，安静看着他。
褚则寅一手撑着太阳穴，打量她的目光始终比触碰更加令人心惊。
片刻，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抚上她侧脸。
“不错，养回来了。”
是啊。
他要把她养好，她不能不好。
两个月，她身上肉慢慢回来不少，血色也不再是灰白，看上去，是一个健康的人。
这是他的吩咐，她不能不从。
即便是，她成为之前那样，也与他半点脱不了干系。
她侧过脸，与他的手掌隔开半寸距离，态度软软：“我奶奶怎么样了。”
褚则寅放下手，对她的动作没什么特别反应，越过她，端起桌上一杯红酒。
“喝了，我告诉你。”
她从没喝过酒，更别说红酒。
眉头微微一皱，依旧接过，入口瞬间，醇香与酒精极其细腻，抿了一口就不再继续。
她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完了，抬起头去看他。
只看见他眼底的冰冷，唇角的嗤笑：“不是这样喝——”
她被压得向后仰。
酒更浓烈，背后是轻佻的温度。
“……放开！”
她退无可退，跌坐在桌子上，指尖血色尽失。
他的膝盖欺近，酒杯里空了，预备把刚才的事情做完。
“啪——”
溅在身上的酒，似血。
潺潺淌下。
她便有无法自抑的质问：“我并不欠你什么！”
尾音淬着寒冰。
他丢下手里酒杯，坠地之时带着微红玻璃侧壁在地毯上滚出去，最终只剩一片死寂。
“呵。你不欠我。”
褚则寅倾身，在她侧耳掷地有声：“我这条命，是你救的，”嗓音挂上一丝毫无温度的笑，才道：“怎么会不欠我。”
沈南语红了眼，不加分辩就跳进圈套：“既然是我救你，你欠我一条命，而不是我！”
何必纠结于年少时根本无心的一句话。
被人掌控的命运，如鲠在喉。
沈南语一步步走到今天，是褚则寅一手操纵的结果。
她逃不掉。
逃不掉的。
空气被罩下凝固，脑子里纷繁掠过无数，嘴巴里却说不出更多，人生是充满可笑的梦想。
只是还有人苦苦追寻。
门突然被打开，沈南语紧绷着神经扭头看过去，打扮贵气逼.人的妇人满眼心疼快步走到褚则寅旁边，颤抖着手指询问：“寅儿……你别激动……”
话里全都是母亲的爱。
褚则寅深呼吸忍了又忍，才没有发作，耐着脾气：“……我没事。”
后面跟着妇人进来的人把沈南语拉走，拉远距离，像是她有罪。
要被看守。
慢慢的，他们一个一个以褚则寅为中心坐下，只剩下她还站着。
那时候，她心想，明明是他让她来的，这样把她晾在一边，太过于羞辱人了。
分明是他要她来的。
她垂下眼睫，情绪辨别不清，褚则寅的母亲和她带来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总归是她做错了。
有人说起：“门口地上扔的那是什么！脏得没眼看，这也要带着，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谁说不是？没分寸的东西。”
话也就这么接起来。
贬低实在顺理成章。
她情绪没有波澜地望着五步以外靠在沙发上面无表情的褚则寅，眼神里是淡漠，不知对什么失去希望，也失去期待。
直到窗外夜幕浓沉，娇气哭了很久的妇人终于心疼完儿子，起身要走，这一动，身边的动静不小。
趁乱，沈南语不着痕迹交替了踩在地上着力的脚，人群涌向门外，喧闹也消失殆尽。
又归于平静。
她好想离开这里，已经很久没见过奶奶，思念不是开玩笑的。
走到门口，褚则寅已转过身，挡在门前却看见她，冷声道：“扔了。”
她动作一顿，目光顺着他不屑的眼神看过去，心底凉了半截。
“……我不。”
反抗是没用的。
旁边过来一个佣人打扮的阿姨，接了褚则寅的眼色手脚利索收拾干净，沈南语肩膀被推着向后，门再次关上。
她的话从不重要。
这两个月，她真的过得好吗？
恰恰相反，她的病情似乎雪上加霜，急剧恶化。
沈南语闭了闭眼，压抑住呼吸，平静道：“我只有那两件衣服，丢了，就没有了。”
怎窘迫二字可说。
褚则寅上楼梯的背影一顿，侧过脸沉声：“敢不敢跟我上来。”
她抬眼看过去，继而跟上。
敢，怎么不敢。
她虽然不知道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可他让她上来，她就听着。
心里窝着一团火，沈南语面色挂着些许不耐烦，前后脚进了一间屋子，手边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左侧，是富丽堂皇的衣帽间。
足足半个房间，都是女孩的衣服、鞋子。
显然，不可能是他的东西。
不知不觉间，沈南语屏住呼吸，目光完全被捕获，上前挑起衣服的吊牌，价格数字令人乍舌。
她突然失语。
这里的衣服，只需要随手拿过几件，就能填满奶奶救命住院的医疗费。
几件衣服。
她的泪悬空坠落。
再睁眼，却看不出曾哭过。
紧攥在光滑衣料边缘的手指松开，沈南语看向他，“这些都是你的衣服啊。”
褚则寅斜过一眼，懒得解释，“喜欢哪件，换上试试。”
她站着不动。
深吸一口气，像是不想再让她受什么委屈，褚则寅起身走到衣帽间挑拣起来，丢给她一件体恤：“去换上。”
“像什么样子。”
衣帽间只剩下她一个，静谧温暖的地方，柔光四溢，镜子里的人与此处格格不入。
粗糙的料子，老旧的款式，素净的面容。
毫无贵气可言。
扬手脱掉上衣，再穿上新的，霎时，她好像从里到外被换新。
那股不配，也驱散三分。
心里的郁结披上了光环，扎得人眼睛看不清。
五位数的吊牌价比她一路从大山走出来还长。
她想，她甚至都无需开口要，直接拿衣服去卖钱，奶奶的手术费就有了。
她预备付出整个人生的价钱，竟比儿戏更轻易。
心中说不出什么感觉。
大概是她在衣帽间沉默太久没反应，褚则寅直接打开门进来，看见她好好站在那儿，才放平了嘴角。
斜靠在门框边，他似乎心情不错，“以后你就在这间住。”
她：？
她什么时候同意了。
褚则寅：“你不会拒绝的。”
确实。
她至少现在不会拒绝。
反正两个月都住过来了，继续被安排下去，也是可以接受的，不是么。
回到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参加下半学期的期中考试。
沈南语在考试间隙借同学手机跟奶奶打了个电话，奶奶已经做完手术了，正在修养，什么事儿都没有，叫她安心学习。
这件惊心动魄的事情悄无声息被揭过去。
她在最后一门课的卷子上写下：亲爱的李明……
教室里，同学们乱哄哄热火朝天开玩笑讲趣事，一切都跟以前一样。
但是这，反而像一场梦，像是她执念中偏安一隅的虚幻。
她好怕突然梦醒了，又回到那个冰冷的医院门口，再次开始哭泣。
没人会上前来安慰她，没有人站在奶奶家窗户对面，没有谁会给她请名师指点，没有同学会若无其事跟她交谈做朋友。
她好怕。
有种不切实际的感觉，慌乱之中她闭上眼深呼吸，在深海中溺水般失了路线的眩晕才散去。
“南语，周末有音乐会！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这是她新转学过来的同桌，性格开朗，待她很好，没用几天她们就成为朋友。
面对她的邀请，沈南语拒绝不了。
尽管迟疑，可还是点头，“好啊，不过我没有门票，是在哪里……”
她想问在哪儿买票，同桌黄潆绽开笑脸，“我买好了！两张！”
她呆住，搞不明白自己怎么了。
脸上挂着笑，可心底却有痛感，轻声道，“谢谢你。”
再解释，“潆潆，我……家长管得紧，能先回去跟……他说一下吗？”
黄潆大方点头：“没问题，需要说情的话尽管找我。”生动的表情带动沈南语的心情，让她也觉得，这场音乐会一定特别不错。
所谓家长，不过是借口，她现在住在褚则寅家里……不管怎样，得跟他说一声。
下课以后，沈南语想去找褚则寅，却见他被一群人拥簇着往教室外面走，青春洋溢的男孩子，挽起袖子拿着篮球，光芒比太阳更甚。
脚步止住。
她不适合上前。
沈南语转过眼神，盯着窗外树梢出神地想，在这个班里，绝对不会有人把她跟褚则寅联系到一起，绝对不会。
可事实上……讽刺得很呢。
明天就是周末了，她晚上回去再跟他说，应该也可以。
毕竟，在学校是真的不方便。
心安下不少，沈南语开始对照□□，这次期中考试，下午就要出分了，她感觉还可以，只是心情还是不免激动。
两个月的忍气吞声，虚与委蛇，就要见成果了。
半个小时后，她松了一口气。
看来，她能做到。
摆脱年级倒数，到年级中游，最后，闯入前列。
她的野心，从来没有消失过。
年级榜张贴出来，沈南语又进步了。
第三行第五个，她的名字赫然在列。
许久不曾有过这样的轻松，沈南语跑着回去教室，叫上黄潆，“我们去音乐会吧！”
黄潆：“啊？明天才开始呢。”
话来不及说，这个平时看上去沉默文静的同桌已经把自己拉出教室，直接跑向校门口。
一直跑到再也看不见学校，她们才停下来。
黄潆气.喘吁吁，摸不着头脑：“你这么激动，发生什么好事啦？我们书包都没拿呢。”
好事？
当然。
天大的好事。可是她不想在教室里看见那个人的脸。
最近，他身边又出现了新的女生，无一例外，与她天壤之别。
那股心酸，久久驱散不去。憋着一口闷气埋头苦学，今天成绩单出来，她当然高兴得快要疯掉了。
可是这样的真话却不能宣之于口，她抿唇道：“成绩出来了，我们都进步了，很高兴。”
黄潆睁大了双眼，“真的？”
沈南语郑重其事：“真的。”
“芜湖！”黄潆看上去比她还高兴，叽叽喳喳又开始跟她说很多很多话：“我爸爸妈妈说这次考试进步就给我买好看的衣服和笔记本电脑，没想到我真的进步啦！让我想想我要什么好呢……”
她们手挽着手，趁着晚风轻轻，又朝着校门口走去。
那时候的疯子，即便是疯子，也是天真烂漫的。
走出医院，天空湛蓝。行人虽匆匆，可谈笑之间，轻松惬意。
只是她身上背着沉甸甸的债罢了。
看众生喜，看众生来去，唯己独身寂寥中蹉跎。
沈南语哭了。
哭得路上行人停下来把她轻轻抱进怀里，递一张纸巾，三两个围着她宽慰：“小妹妹，看开点儿。”
“要坚强。”
“都会过去的。”
……
她低着头泣不成声。
他们不知道她在哭什么，却也哀哀叹了口气。
夜色终究还是渐渐降临，沈南语在路上一步一步走着。
她失魂落魄回了奶奶家，家里略显凌乱，依稀觉得昨晚的闹剧又浮现眼前，晃晃脑袋，这会儿其实已经哭不出来了。
僵坐片刻，沈南语走到窗户边，看着对面的窗户，那栋楼间隔刚刚好，不远不近，够她看清楚，与她同站在窗前的人。
她摸出手机，拨通号码，对面只顿一秒就接通。
沈南语笑了一下，很轻。
“你发现了。”
他有恃无恐，沈南语笑收起来，眼神冷了半分：“说出你的条件。”
那一天，沈南语莫名其妙被带到他的老宅，那一天莫名其妙该放假的佣人忘记拿钱，那一天，他眼神里都是捉弄。
彼时不懂，现在切肤之痛。
“过来。”
褚则寅说完两个字挂掉电话，转身离开了窗前，一阵风吹过空无一人的彼岸。
她明知是悬崖，今天也得跳。
于是人看上去更默了三分。
没过多久传来声响，褚则寅亲自起身开门，擒着笑意，不知看了多久，他散漫道：“你不能放弃啊，沈南语。”
瞳孔中撕裂出飓风。
时光缝隙里，两人角色调转，他原来在报复她。
原来当初那句话听上去是这样的感觉。
“你满意了？”她看上去就快要油尽灯枯，面色苍白，两颊单薄，素色衣衫遮蔽躯体，好似被人强行从黄泉之路带回。
人的生命很脆弱。
褚则寅走近她，几乎是贴着她的脸，一手卡住她的下颌，闷笑：“我不满意，我不满意，你说了不要放弃的。”
老旧的居民楼吹过穿堂风。
他精致一双眼就像珍宝，不合时宜不相称，与这里的一切违背。
而那个瘦小的身躯，被抬起下巴的女孩，才是属于这里的，才是应该隐匿于这里的样子。
她未开口。
早已没了力气。
他那般魔鬼仇视，她既招惹不起，便该乖乖承受。
忽的，褚则寅眼里沾上了星光那样难觅的慌乱，松手的动作瞬息之间下意识做出，沈南语额头倏地砸在褚则寅锁骨上，一阵钝痛。
他扶住她软下去的身体。
“……我恨你。”
恨吗。
也好。
天与地在无尽处相接。
完全不相容的两端，偏要纠缠。
谁强，谁胜，谁弱，谁输。
这就是宿命。
沈南语休学了。
她被送进了私人医院，每日只需要在固定的时间吃饭、睡觉、锻炼，学习。
市重点高中资历深厚的老师被请到沈南语面前，温柔带笑，给她单独辅导，不叫她因为没有去学校落下学习。
她麻木且无法拒绝。
她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反抗得了吗？根本不能。
与其折磨自己，不如在现状中杀出一条血路。
学，她学得无比认真。
足足两个月，她没有一日休息，按照被人规划好的生活，这么一分一秒捱了过来。
她看着树叶从发芽到嫩绿，看着花从开到谢。
天已暖。
她愈发沉默了。
四月十九日，沈南语见到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你好，我是老山。”
她本该不记得这个只见过一面的人。
可是记得，明明记得清清楚楚。
沈南语淡笑，“你好，”似是了然，半顿后又道，“他要放我回去了？”
老山望着面前的孩子，太瘦，脸色虽好，可眼睛里实在是荒凉，那种寂然，跟……自家少爷很像。
年轻时见过多少厮杀风雨的男人，也不禁露出心疼孩子的神色。
语气不自觉带着点儿小心：“少爷让我带您离开。”
他以为这个女孩至少要挣扎一下。
却见沈南语乖巧地收拾好东西，很快就到门口：“走吧。”
“好。”
还是那栋老宅。
沈南语推开面前沉重的大门，眼前是一片广阔绿荫。
树影下，她掂着自己的衣服步子稳得不可思议。
老山不被允许进入这里，他早已被拦在了门外。
那扇门，微掩。
轻轻推开，上好梨花红木典雅之气悠远绵长，涤荡她整个身心。
手在玄关紧握，再松开。
呼吸之间，谁在等待。
“过来。”
她乖乖过去。
没忘记把自己的包提前丢在门口，以防出现在室内，让人污秽了眼睛。
褚则寅靠在沙发上，象牙白的颜色将他的肤色衬出一种动人心魄之绝佳，最完美的天神想来也不过如此。
沈南语站在他面前，安静看着他。
褚则寅一手撑着太阳穴，打量她的目光始终比触碰更加令人心惊。
片刻，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抚上她侧脸。
“不错，养回来了。”
是啊。
他要把她养好，她不能不好。
两个月，她身上肉慢慢回来不少，血色也不再是灰白，看上去，是一个健康的人。
这是他的吩咐，她不能不从。
即便是，她成为之前那样，也与他半点脱不了干系。
她侧过脸，与他的手掌隔开半寸距离，态度软软：“我奶奶怎么样了。”
褚则寅放下手，对她的动作没什么特别反应，越过她，端起桌上一杯红酒。
“喝了，我告诉你。”
她从没喝过酒，更别说红酒。
眉头微微一皱，依旧接过，入口瞬间，醇香与酒精极其细腻，抿了一口就不再继续。
她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完了，抬起头去看他。
只看见他眼底的冰冷，唇角的嗤笑：“不是这样喝——”
她被压得向后仰。
酒更浓烈，背后是轻佻的温度。
“……放开！”
她退无可退，跌坐在桌子上，指尖血色尽失。
他的膝盖欺近，酒杯里空了，预备把刚才的事情做完。
“啪——”
溅在身上的酒，似血。
潺潺淌下。
她便有无法自抑的质问：“我并不欠你什么！”
尾音淬着寒冰。
他丢下手里酒杯，坠地之时带着微红玻璃侧壁在地毯上滚出去，最终只剩一片死寂。
“呵。你不欠我。”
褚则寅倾身，在她侧耳掷地有声：“我这条命，是你救的，”嗓音挂上一丝毫无温度的笑，才道：“怎么会不欠我。”
沈南语红了眼，不加分辩就跳进圈套：“既然是我救你，你欠我一条命，而不是我！”
何必纠结于年少时根本无心的一句话。
被人掌控的命运，如鲠在喉。
沈南语一步步走到今天，是褚则寅一手操纵的结果。
她逃不掉。
逃不掉的。
空气被罩下凝固，脑子里纷繁掠过无数，嘴巴里却说不出更多，人生是充满可笑的梦想。
只是还有人苦苦追寻。
门突然被打开，沈南语紧绷着神经扭头看过去，打扮贵气逼.人的妇人满眼心疼快步走到褚则寅旁边，颤抖着手指询问：“寅儿……你别激动……”
话里全都是母亲的爱。
褚则寅深呼吸忍了又忍，才没有发作，耐着脾气：“……我没事。”
后面跟着妇人进来的人把沈南语拉走，拉远距离，像是她有罪。
要被看守。
慢慢的，他们一个一个以褚则寅为中心坐下，只剩下她还站着。
那时候，她心想，明明是他让她来的，这样把她晾在一边，太过于羞辱人了。
分明是他要她来的。
她垂下眼睫，情绪辨别不清，褚则寅的母亲和她带来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总归是她做错了。
有人说起：“门口地上扔的那是什么！脏得没眼看，这也要带着，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谁说不是？没分寸的东西。”
话也就这么接起来。
贬低实在顺理成章。
她情绪没有波澜地望着五步以外靠在沙发上面无表情的褚则寅，眼神里是淡漠，不知对什么失去希望，也失去期待。
直到窗外夜幕浓沉，娇气哭了很久的妇人终于心疼完儿子，起身要走，这一动，身边的动静不小。
趁乱，沈南语不着痕迹交替了踩在地上着力的脚，人群涌向门外，喧闹也消失殆尽。
又归于平静。
她好想离开这里，已经很久没见过奶奶，思念不是开玩笑的。
走到门口，褚则寅已转过身，挡在门前却看见她，冷声道：“扔了。”
她动作一顿，目光顺着他不屑的眼神看过去，心底凉了半截。
“……我不。”
反抗是没用的。
旁边过来一个佣人打扮的阿姨，接了褚则寅的眼色手脚利索收拾干净，沈南语肩膀被推着向后，门再次关上。
她的话从不重要。
这两个月，她真的过得好吗？
恰恰相反，她的病情似乎雪上加霜，急剧恶化。
沈南语闭了闭眼，压抑住呼吸，平静道：“我只有那两件衣服，丢了，就没有了。”
怎窘迫二字可说。
褚则寅上楼梯的背影一顿，侧过脸沉声：“敢不敢跟我上来。”
她抬眼看过去，继而跟上。
敢，怎么不敢。
她虽然不知道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可他让她上来，她就听着。
心里窝着一团火，沈南语面色挂着些许不耐烦，前后脚进了一间屋子，手边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左侧，是富丽堂皇的衣帽间。
足足半个房间，都是女孩的衣服、鞋子。
显然，不可能是他的东西。
不知不觉间，沈南语屏住呼吸，目光完全被捕获，上前挑起衣服的吊牌，价格数字令人乍舌。
她突然失语。
这里的衣服，只需要随手拿过几件，就能填满奶奶救命住院的医疗费。
几件衣服。
她的泪悬空坠落。
再睁眼，却看不出曾哭过。
紧攥在光滑衣料边缘的手指松开，沈南语看向他，“这些都是你的衣服啊。”
褚则寅斜过一眼，懒得解释，“喜欢哪件，换上试试。”
她站着不动。
深吸一口气，像是不想再让她受什么委屈，褚则寅起身走到衣帽间挑拣起来，丢给她一件体恤：“去换上。”
“像什么样子。”
衣帽间只剩下她一个，静谧温暖的地方，柔光四溢，镜子里的人与此处格格不入。
粗糙的料子，老旧的款式，素净的面容。
毫无贵气可言。
扬手脱掉上衣，再穿上新的，霎时，她好像从里到外被换新。
那股不配，也驱散三分。
心里的郁结披上了光环，扎得人眼睛看不清。
五位数的吊牌价比她一路从大山走出来还长。
她想，她甚至都无需开口要，直接拿衣服去卖钱，奶奶的手术费就有了。
她预备付出整个人生的价钱，竟比儿戏更轻易。
心中说不出什么感觉。
大概是她在衣帽间沉默太久没反应，褚则寅直接打开门进来，看见她好好站在那儿，才放平了嘴角。
斜靠在门框边，他似乎心情不错，“以后你就在这间住。”
她：？
她什么时候同意了。
褚则寅：“你不会拒绝的。”
确实。
她至少现在不会拒绝。
反正两个月都住过来了，继续被安排下去，也是可以接受的，不是么。
回到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参加下半学期的期中考试。
沈南语在考试间隙借同学手机跟奶奶打了个电话，奶奶已经做完手术了，正在修养，什么事儿都没有，叫她安心学习。
这件惊心动魄的事情悄无声息被揭过去。
她在最后一门课的卷子上写下：亲爱的李明……
教室里，同学们乱哄哄热火朝天开玩笑讲趣事，一切都跟以前一样。
但是这，反而像一场梦，像是她执念中偏安一隅的虚幻。
她好怕突然梦醒了，又回到那个冰冷的医院门口，再次开始哭泣。
没人会上前来安慰她，没有人站在奶奶家窗户对面，没有谁会给她请名师指点，没有同学会若无其事跟她交谈做朋友。
她好怕。
有种不切实际的感觉，慌乱之中她闭上眼深呼吸，在深海中溺水般失了路线的眩晕才散去。
“南语，周末有音乐会！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这是她新转学过来的同桌，性格开朗，待她很好，没用几天她们就成为朋友。
面对她的邀请，沈南语拒绝不了。
尽管迟疑，可还是点头，“好啊，不过我没有门票，是在哪里……”
她想问在哪儿买票，同桌黄潆绽开笑脸，“我买好了！两张！”
她呆住，搞不明白自己怎么了。
脸上挂着笑，可心底却有痛感，轻声道，“谢谢你。”
再解释，“潆潆，我……家长管得紧，能先回去跟……他说一下吗？”
黄潆大方点头：“没问题，需要说情的话尽管找我。”生动的表情带动沈南语的心情，让她也觉得，这场音乐会一定特别不错。
所谓家长，不过是借口，她现在住在褚则寅家里……不管怎样，得跟他说一声。
下课以后，沈南语想去找褚则寅，却见他被一群人拥簇着往教室外面走，青春洋溢的男孩子，挽起袖子拿着篮球，光芒比太阳更甚。
脚步止住。
她不适合上前。
沈南语转过眼神，盯着窗外树梢出神地想，在这个班里，绝对不会有人把她跟褚则寅联系到一起，绝对不会。
可事实上……讽刺得很呢。
明天就是周末了，她晚上回去再跟他说，应该也可以。
毕竟，在学校是真的不方便。
心安下不少，沈南语开始对照□□，这次期中考试，下午就要出分了，她感觉还可以，只是心情还是不免激动。
两个月的忍气吞声，虚与委蛇，就要见成果了。
半个小时后，她松了一口气。
看来，她能做到。
摆脱年级倒数，到年级中游，最后，闯入前列。
她的野心，从来没有消失过。
年级榜张贴出来，沈南语又进步了。
第三行第五个，她的名字赫然在列。
许久不曾有过这样的轻松，沈南语跑着回去教室，叫上黄潆，“我们去音乐会吧！”
黄潆：“啊？明天才开始呢。”
话来不及说，这个平时看上去沉默文静的同桌已经把自己拉出教室，直接跑向校门口。
一直跑到再也看不见学校，她们才停下来。
黄潆气.喘吁吁，摸不着头脑：“你这么激动，发生什么好事啦？我们书包都没拿呢。”
好事？
当然。
天大的好事。可是她不想在教室里看见那个人的脸。
最近，他身边又出现了新的女生，无一例外，与她天壤之别。
那股心酸，久久驱散不去。憋着一口闷气埋头苦学，今天成绩单出来，她当然高兴得快要疯掉了。
可是这样的真话却不能宣之于口，她抿唇道：“成绩出来了，我们都进步了，很高兴。”
黄潆睁大了双眼，“真的？”
沈南语郑重其事：“真的。”
“芜湖！”黄潆看上去比她还高兴，叽叽喳喳又开始跟她说很多很多话：“我爸爸妈妈说这次考试进步就给我买好看的衣服和笔记本电脑，没想到我真的进步啦！让我想想我要什么好呢……”
她们手挽着手，趁着晚风轻轻，又朝着校门口走去。
那时候的疯子，即便是疯子，也是天真烂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