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却没人应答。加濑胜屏住呼吸，生怕错过什么秘密，可等了好几秒都只有空白。远处的车声垫在沉默之下，他几乎以为栗原春知是认错人时，那位夏油先生又笑了。他收起手机，方才因放松而略显松垮的身体拔直，加濑胜感觉自己几乎看到了这个动作顺着骨节层层传递。在他站定的瞬间，他甚至怀疑这人是来找麻烦的。
不是他敏感或者多想。栗原春知算是高挑的类型，依然比男人矮了一个头。尽管面带笑容，他却不放低视线，反而微扬起下巴，目光以一种微妙的角度斜下来，落在她的身上。作为久经职场，成天想着怎么讨好上司的社畜来说，这种眼神他再了解不过了——他在审视她。
看来他们并不算熟悉嘛。
加濑胜再一打量，又觉得这男人虽然高，却没什么男人味。留这么长的头发，还打耳钉，说不定是那种混迹夜店、玩乐队的小混混，只有点花拳绣腿。和他这种定期健身的人对上，恐怕两拳就得倒下。他越猜测越自得，隐隐期待起刚才“找麻烦”的怀疑能实现，一面继续偷听他们的对话。
“有点事要办。想起你好像就在附近，所以过来看看。”夏油杰站在原地，好像两人中间隔着什么看不见的路障似的，“怎么样，聚会有趣吗？”
“送别会的话，说是伤感比较合适吧。虽然嘴上说以后常联系，实际上大家都是渐行渐远了……不过说到有趣的事，确实有一件。”
栗原春知顿了顿，平淡的语气终于带了点兴味。
“有个辅助监督找到我了。您应该有印象吧，叫伊地知，看起来就快过劳死的那个。他问我——”
“那种事回去再说好了。”
夏油杰突然打断她。栗原春知一怔，就见他大步朝她走来，不消一会儿已经到她身边，一反刚才的冷淡，伸手揽向她的肩膀。两人并立在路灯下，蒙着柔柔洒落的橙黄光芒，她瞥见他手腕上方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印迹。夏油杰察觉她的视线，低下头轻声道：“三喜会社的社长啦，还以为找我商量捐款的事。原来联合了咒术师想埋伏我。结果——”
他做个无奈的手势。
“我忘带消毒剂了。”
栗原春知盯着那块血渍，掌纹清晰地显现其中，像拓了一枚小小的印章。她找出一张湿巾，指尖捏住一角按在那片皮肤上。这个倒霉会长人生的最后一点印记也将被她消除了。
“还以为您出门忘了什么都不会忘了这个呢。”
干燥发黑的血渍先是分裂开来，又逐渐被水分溶解，在湿巾上晕成一小片暗红。她擦拭得很仔细——尽管夏油杰没有说话，栗原春知还是感觉到他现在心情愉悦。再三确认没有残留后她将湿巾揉成一团塞进包装纸、放回包里，侧头看向他。一般来说这种时候他就会松手了。
但夏油杰的手臂仍然停在她肩膀上，表情和她猜想的也不一样——他没有在笑。
没有轻浮的假面，也没有若有似无的嘲讽。栗原春知有一瞬的恍惚，忽然想到刚才他也是这么看着她的。在她清理那点轻轻一刮就能去掉的血渍时，他一直这么认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莫名其妙。
栗原春知猛地转开视线，怕被什么灼伤似的。抗拒的念头条件反射地冒出来，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她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眼神。上一次——两年之前的欢迎会上，他也曾这样专注地凝望过她。在朦胧夜色的熏染下，令她陷入短暂的、如梦般的幻觉。
我又比美沙子好到哪里去呢？栗原春知看着脚底踩着的影子想。
那场欢迎会的主角也不是她。正如夏油杰所说，那是办给美美子和菜菜子这对双胞胎姐妹的。
同一个陷阱，要是踏入第二次就太可笑了。
##
联系上清道夫、处理掉那具“教学用”的尸体，栗原春知又捱过了坐立难安的一周。
亲身经历与远观到底不一样，一个人在眼前炸得血肉模糊、四分五裂，还经了自己的手，想起来就让她反胃。一连几天她除了水果，什么也吃不下去。欢迎会也被抛到了脑后。直到周末参加完集会随着人群往外走时，她被一只咒灵抓住脚踝、险些摔一跤，才想起有这么件事。
拽她的力度不小，足以让人一个趔趄，出点洋相。栗原春知偏个角度向后看，夏油杰倚在侧门口，好像很得意于这个恶作剧，朝她摆了摆手。美沙子照常不放过任何一个嘲笑她的机会，当即在前边阴阳怪气起来。她没理会，走到外面才随便找了个理由与栗原家分开，折返回来。这一次等在门口的人是冬美小姐——要是没记错，她是夏油杰的秘书。
“又见面了，栗原小姐。”
“叫我春知就可以了。抱歉，让大家久等了吧？”
“没有的事，本来就要等集会结束的。不过菜菜子是有点心急了，那孩子……先进去吧。”
说到后面，冬美的语调轻快起来。栗原春知从中听出异乎寻常的亲密——就像在谈论家人一样。她跟在冬美身后走去餐厅，还没到门口就听到少女特有的、活力蓬勃的欢笑。
“好丰盛！今天我们能喝酒吗？美美子也想试一试吧？”
“不行！”有人阻止道，当然语气并不严厉，“菜菜子还没有成年，只能喝果汁。”
“夏油大人都没有说不行！”
“夏油大人说，美美子和菜菜子可以喝……”
夏油杰隐含着纵容的声音也传出来：“可以尝一下味道。”
室内安静了一小会儿，随着两声咳嗽，一阵哄笑猛然爆发。其中夹杂着菜菜子拖长了调子说“难喝”的抱怨。冬美拉开房门，玩笑般指责起坐在长桌这头的夏油杰：“本来就不是给小孩子喝的。夏油大人这样宠她们可不对。”说完又把栗原春知拉进餐厅，双手搭在她肩膀上，做出个向前推的动作。栗原春知有种礼物拆包的错觉。
“当当当，栗原春知小姐！以后——”
大概练习过许多次，有了既定的默契。夏油杰站起身，收起刚才放松的姿态，以一种与氛围格格不入的正式态度接下冬美特意停顿的话。
“我们就有新的家人了。”
##
白痴一样。
自我介绍完毕、在桌边坐下后，栗原春知盯着酒杯里漂浮着的礼炮碎屑，一边礼节周到地回复其他人偶尔的搭话，一边难以抑制地在心里这么想。
当了几年社畜，工作也一直是行政类型的她很擅长应付职场交际，装模作样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但实际上，她对一切称兄道弟、互诉衷肠的场面都嗤之以鼻。人与人之间当然有亲密关系，可真正不可打破的又能有多少？论说家人——她知道夏油杰这帮人脱离了血缘关系的范畴，这在她看来才更可笑。
血缘意味着如影随形、难以摆脱，如囚牢也如羽翼。不管喜不喜欢，它都是人类最轻易能得到、又最牢固的羁绊了。想要超脱这一层成为家人，又要付出什么呢？
盘星教的这些干部们，觉得他有趣、受过他的恩惠、被他拯救、志同道合想杀掉所有非术士。说来说去，要么是浮云一般随时生变的合作关系，要么就一无所有、无处可去，只能依附于他。要是有天他不够强大了，这些人又会怎么样？
入口的酒甜味不足，酸度却很高。栗原春知喝了两口就把杯子推到一边，看着那对双胞胎姐妹对夏油杰撒娇玩闹。她在这么短短的一小时内对自己的定位已经有了定论——无论是作为诅咒师，还是和这群人的关系。她不可能成为优秀的战力，也绝不可能成为他们的“家人”。
还是早日摆脱比较好。
栗原春知向冬美询问洗手间的方位，出去时顺手拉上门，把喧闹声隔绝在背后。她没有开灯，走廊狭长而昏暗，有时曲折到她以为自己在迷宫里。想到这地方只是夏油杰抢过来的，以前还要应付警察核查，这设计也不算奇怪。洗过脸她也没往回走，反而一路向前，直到某一处墙壁不再延伸，她才停下脚步。
集会结束就已是傍晚，即使夏季白昼漫长，夜晚仍会在地面降临。庭院里高高低低的绿树，窸窸窣窣，像人在低语。栗原春知感觉到手机震了几下，拿出来看，只是几条工作讯息。回复完她又望着满院子叫不出名字的绿植，不知怎么，低声念了一句。
“白痴。”
“是在说我吗？”
背后冷不丁响起突兀的男声，栗原春知霎时如应激的猫，浑身汗毛倒竖。她想回身解释，脚却不听话地往后退了半步，一下踩空在台阶上。屋檐让出视野，露出半边繁星。她只来得及看到它们闪烁一瞬，就被夏油杰拉了回去。整个人因惯性几乎撞在他胸前，更让她害怕的是，他没有松手。
“春知刚才是在说谁？”
他维持着牵住她手腕的动作。栗原春知抬起头，强迫自己不逃避他的视线：“工作上的同事。”
“我们以后也算是同事吧？”
“您不是说，我以后也是您的家人吗？”
夏油杰一副看穿她的表情：“你有把我们当家人吗？”
“……”
又来了。他又开始捉弄她了。
从第一天回到盘星教开始，他总是在很恶劣地捉弄她，好像幼稚园的小孩似的。上一句说好听话，下一句就把她吓得半死。本来以为他这人性格就是这样，但反复几次，又观察过他和其他干部的相处方式，她再蠢也该发觉出不对劲了。
他就是在针对她。
“总要给我一个适应的时间。”栗原春知尽量扯出个微笑，飞速在脑海里组织语言，“再说，真当作工作来看的话，您也应该是老板。”
“那么作为员工，春知认为自己在这里是什么定位？”
“您非要我说的话，也只有……冬美小姐的助理这一个岗位合适了吧。毕竟我没什么战斗能力，之前工作的性质也和她类似。做做后勤之类的应该差不多。”
“那不就重复了嘛。冬美做这些游刃有余，完全不需要其他的帮手。这种时候我应该裁员才对。”
栗原春知再次无话可答。她实在不知道夏油杰和她玩这种文字游戏有什么意思。他自己似乎也觉得无趣了，收敛起看好戏的笑意，微微俯身靠近她。
“春知觉得，我为什么要让你加入呢？”
因为你讨厌我。
这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了。
因为你讨厌我——尽管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惹恼过你。你想看我倒霉，看我在你眼皮子底下被你捉弄，看我不得不抛弃原本的生活，搅到你们这群疯子的战争里。栗原春知拼命克制这么回他的冲动，紧紧盯住他的眼睛，试图在里面找到证据来证实她的猜测。可她什么都找不到。明明平常、无时无刻她都能感觉到他的厌恶，偏偏在这一刻，他似乎什么都没在想，只是以这样过分亲昵的姿势专心致志地注视着她。就好像……他们是恋人似的。
算了。
栗原春知慢慢冷静下来，决定随便搪塞过去，陪他把这种无聊把戏演完。一句“我不知道”还没出口，夏油杰却替她回答了。
“因为……我还挺喜欢春知的。”
栗原春知怔在原地。他低下头，在霎然寂静的夏夜中，与晚风一起拥向她。
不是他敏感或者多想。栗原春知算是高挑的类型，依然比男人矮了一个头。尽管面带笑容，他却不放低视线，反而微扬起下巴，目光以一种微妙的角度斜下来，落在她的身上。作为久经职场，成天想着怎么讨好上司的社畜来说，这种眼神他再了解不过了——他在审视她。
看来他们并不算熟悉嘛。
加濑胜再一打量，又觉得这男人虽然高，却没什么男人味。留这么长的头发，还打耳钉，说不定是那种混迹夜店、玩乐队的小混混，只有点花拳绣腿。和他这种定期健身的人对上，恐怕两拳就得倒下。他越猜测越自得，隐隐期待起刚才“找麻烦”的怀疑能实现，一面继续偷听他们的对话。
“有点事要办。想起你好像就在附近，所以过来看看。”夏油杰站在原地，好像两人中间隔着什么看不见的路障似的，“怎么样，聚会有趣吗？”
“送别会的话，说是伤感比较合适吧。虽然嘴上说以后常联系，实际上大家都是渐行渐远了……不过说到有趣的事，确实有一件。”
栗原春知顿了顿，平淡的语气终于带了点兴味。
“有个辅助监督找到我了。您应该有印象吧，叫伊地知，看起来就快过劳死的那个。他问我——”
“那种事回去再说好了。”
夏油杰突然打断她。栗原春知一怔，就见他大步朝她走来，不消一会儿已经到她身边，一反刚才的冷淡，伸手揽向她的肩膀。两人并立在路灯下，蒙着柔柔洒落的橙黄光芒，她瞥见他手腕上方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印迹。夏油杰察觉她的视线，低下头轻声道：“三喜会社的社长啦，还以为找我商量捐款的事。原来联合了咒术师想埋伏我。结果——”
他做个无奈的手势。
“我忘带消毒剂了。”
栗原春知盯着那块血渍，掌纹清晰地显现其中，像拓了一枚小小的印章。她找出一张湿巾，指尖捏住一角按在那片皮肤上。这个倒霉会长人生的最后一点印记也将被她消除了。
“还以为您出门忘了什么都不会忘了这个呢。”
干燥发黑的血渍先是分裂开来，又逐渐被水分溶解，在湿巾上晕成一小片暗红。她擦拭得很仔细——尽管夏油杰没有说话，栗原春知还是感觉到他现在心情愉悦。再三确认没有残留后她将湿巾揉成一团塞进包装纸、放回包里，侧头看向他。一般来说这种时候他就会松手了。
但夏油杰的手臂仍然停在她肩膀上，表情和她猜想的也不一样——他没有在笑。
没有轻浮的假面，也没有若有似无的嘲讽。栗原春知有一瞬的恍惚，忽然想到刚才他也是这么看着她的。在她清理那点轻轻一刮就能去掉的血渍时，他一直这么认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莫名其妙。
栗原春知猛地转开视线，怕被什么灼伤似的。抗拒的念头条件反射地冒出来，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她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眼神。上一次——两年之前的欢迎会上，他也曾这样专注地凝望过她。在朦胧夜色的熏染下，令她陷入短暂的、如梦般的幻觉。
我又比美沙子好到哪里去呢？栗原春知看着脚底踩着的影子想。
那场欢迎会的主角也不是她。正如夏油杰所说，那是办给美美子和菜菜子这对双胞胎姐妹的。
同一个陷阱，要是踏入第二次就太可笑了。
##
联系上清道夫、处理掉那具“教学用”的尸体，栗原春知又捱过了坐立难安的一周。
亲身经历与远观到底不一样，一个人在眼前炸得血肉模糊、四分五裂，还经了自己的手，想起来就让她反胃。一连几天她除了水果，什么也吃不下去。欢迎会也被抛到了脑后。直到周末参加完集会随着人群往外走时，她被一只咒灵抓住脚踝、险些摔一跤，才想起有这么件事。
拽她的力度不小，足以让人一个趔趄，出点洋相。栗原春知偏个角度向后看，夏油杰倚在侧门口，好像很得意于这个恶作剧，朝她摆了摆手。美沙子照常不放过任何一个嘲笑她的机会，当即在前边阴阳怪气起来。她没理会，走到外面才随便找了个理由与栗原家分开，折返回来。这一次等在门口的人是冬美小姐——要是没记错，她是夏油杰的秘书。
“又见面了，栗原小姐。”
“叫我春知就可以了。抱歉，让大家久等了吧？”
“没有的事，本来就要等集会结束的。不过菜菜子是有点心急了，那孩子……先进去吧。”
说到后面，冬美的语调轻快起来。栗原春知从中听出异乎寻常的亲密——就像在谈论家人一样。她跟在冬美身后走去餐厅，还没到门口就听到少女特有的、活力蓬勃的欢笑。
“好丰盛！今天我们能喝酒吗？美美子也想试一试吧？”
“不行！”有人阻止道，当然语气并不严厉，“菜菜子还没有成年，只能喝果汁。”
“夏油大人都没有说不行！”
“夏油大人说，美美子和菜菜子可以喝……”
夏油杰隐含着纵容的声音也传出来：“可以尝一下味道。”
室内安静了一小会儿，随着两声咳嗽，一阵哄笑猛然爆发。其中夹杂着菜菜子拖长了调子说“难喝”的抱怨。冬美拉开房门，玩笑般指责起坐在长桌这头的夏油杰：“本来就不是给小孩子喝的。夏油大人这样宠她们可不对。”说完又把栗原春知拉进餐厅，双手搭在她肩膀上，做出个向前推的动作。栗原春知有种礼物拆包的错觉。
“当当当，栗原春知小姐！以后——”
大概练习过许多次，有了既定的默契。夏油杰站起身，收起刚才放松的姿态，以一种与氛围格格不入的正式态度接下冬美特意停顿的话。
“我们就有新的家人了。”
##
白痴一样。
自我介绍完毕、在桌边坐下后，栗原春知盯着酒杯里漂浮着的礼炮碎屑，一边礼节周到地回复其他人偶尔的搭话，一边难以抑制地在心里这么想。
当了几年社畜，工作也一直是行政类型的她很擅长应付职场交际，装模作样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但实际上，她对一切称兄道弟、互诉衷肠的场面都嗤之以鼻。人与人之间当然有亲密关系，可真正不可打破的又能有多少？论说家人——她知道夏油杰这帮人脱离了血缘关系的范畴，这在她看来才更可笑。
血缘意味着如影随形、难以摆脱，如囚牢也如羽翼。不管喜不喜欢，它都是人类最轻易能得到、又最牢固的羁绊了。想要超脱这一层成为家人，又要付出什么呢？
盘星教的这些干部们，觉得他有趣、受过他的恩惠、被他拯救、志同道合想杀掉所有非术士。说来说去，要么是浮云一般随时生变的合作关系，要么就一无所有、无处可去，只能依附于他。要是有天他不够强大了，这些人又会怎么样？
入口的酒甜味不足，酸度却很高。栗原春知喝了两口就把杯子推到一边，看着那对双胞胎姐妹对夏油杰撒娇玩闹。她在这么短短的一小时内对自己的定位已经有了定论——无论是作为诅咒师，还是和这群人的关系。她不可能成为优秀的战力，也绝不可能成为他们的“家人”。
还是早日摆脱比较好。
栗原春知向冬美询问洗手间的方位，出去时顺手拉上门，把喧闹声隔绝在背后。她没有开灯，走廊狭长而昏暗，有时曲折到她以为自己在迷宫里。想到这地方只是夏油杰抢过来的，以前还要应付警察核查，这设计也不算奇怪。洗过脸她也没往回走，反而一路向前，直到某一处墙壁不再延伸，她才停下脚步。
集会结束就已是傍晚，即使夏季白昼漫长，夜晚仍会在地面降临。庭院里高高低低的绿树，窸窸窣窣，像人在低语。栗原春知感觉到手机震了几下，拿出来看，只是几条工作讯息。回复完她又望着满院子叫不出名字的绿植，不知怎么，低声念了一句。
“白痴。”
“是在说我吗？”
背后冷不丁响起突兀的男声，栗原春知霎时如应激的猫，浑身汗毛倒竖。她想回身解释，脚却不听话地往后退了半步，一下踩空在台阶上。屋檐让出视野，露出半边繁星。她只来得及看到它们闪烁一瞬，就被夏油杰拉了回去。整个人因惯性几乎撞在他胸前，更让她害怕的是，他没有松手。
“春知刚才是在说谁？”
他维持着牵住她手腕的动作。栗原春知抬起头，强迫自己不逃避他的视线：“工作上的同事。”
“我们以后也算是同事吧？”
“您不是说，我以后也是您的家人吗？”
夏油杰一副看穿她的表情：“你有把我们当家人吗？”
“……”
又来了。他又开始捉弄她了。
从第一天回到盘星教开始，他总是在很恶劣地捉弄她，好像幼稚园的小孩似的。上一句说好听话，下一句就把她吓得半死。本来以为他这人性格就是这样，但反复几次，又观察过他和其他干部的相处方式，她再蠢也该发觉出不对劲了。
他就是在针对她。
“总要给我一个适应的时间。”栗原春知尽量扯出个微笑，飞速在脑海里组织语言，“再说，真当作工作来看的话，您也应该是老板。”
“那么作为员工，春知认为自己在这里是什么定位？”
“您非要我说的话，也只有……冬美小姐的助理这一个岗位合适了吧。毕竟我没什么战斗能力，之前工作的性质也和她类似。做做后勤之类的应该差不多。”
“那不就重复了嘛。冬美做这些游刃有余，完全不需要其他的帮手。这种时候我应该裁员才对。”
栗原春知再次无话可答。她实在不知道夏油杰和她玩这种文字游戏有什么意思。他自己似乎也觉得无趣了，收敛起看好戏的笑意，微微俯身靠近她。
“春知觉得，我为什么要让你加入呢？”
因为你讨厌我。
这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了。
因为你讨厌我——尽管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惹恼过你。你想看我倒霉，看我在你眼皮子底下被你捉弄，看我不得不抛弃原本的生活，搅到你们这群疯子的战争里。栗原春知拼命克制这么回他的冲动，紧紧盯住他的眼睛，试图在里面找到证据来证实她的猜测。可她什么都找不到。明明平常、无时无刻她都能感觉到他的厌恶，偏偏在这一刻，他似乎什么都没在想，只是以这样过分亲昵的姿势专心致志地注视着她。就好像……他们是恋人似的。
算了。
栗原春知慢慢冷静下来，决定随便搪塞过去，陪他把这种无聊把戏演完。一句“我不知道”还没出口，夏油杰却替她回答了。
“因为……我还挺喜欢春知的。”
栗原春知怔在原地。他低下头，在霎然寂静的夏夜中，与晚风一起拥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