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她还异常恭敬。
每晚到花坛点卯，郑重其事拿出苹果放上瓷砖，对他朝拜一下以示心诚。做完这些一秒也不多待，找别的地方躲清静。这些供品经过了精挑细选、比最初那个美味许多，但连吃几天他也有点腻，于是绕了半个校园、找到又一次被勒索的少女。这回他安分守己，在一旁看戏。她像他第一次见到的那样乖乖递钱，逆来顺受地挨骂。等人走完了，她从靴筒里抽出剩下的钱塞回钱包，用力咳嗽两声，吸吸鼻子。
功力还不到位，她干脆撩起外套，眼一闭心一横，掐起手臂的皮肉用力一扭。眼泪顺畅地奔涌而出，她抓紧时间用手机拍了张照发送出去，再拨通电话。
“爸爸”——腔调之委屈，好像这辈子的伤心事都在这时想起来了；“还好，不用去医院”——以退为进，但是苍天可鉴，美沙子的确恶劣，可由于她投降得太快，压根没来得及碰她一根头发；“刚才看到了记者”——记者是来采访演艺部的优秀学生，和她们姐妹没有一点关系，威胁得倒是顺口；“我不会惹麻烦、让栗原太太心烦的”——最后还不忘表忠心。
叹为观止。他确实多此一举，她根本不需要帮忙。每次交一部分给美沙子，又从父亲手里赚回原数，如此循环还能盈余。这头脑大学报个商科想必没什么难度。苹果核砸到脚面，她惊得后跳一步，抬头逡巡。迟疑半晌，选定了他对面更茂密、更高大的一棵树。
“你——您——”，她试探问，“是您吗？”
他在这边懒洋洋回答：“不然呢？”
她转回这个方向，大为吃惊——这棵树瘦弱许多，叶子也稀拉，更否定了他是人类的猜测。她朝原来花坛的方向望，欲言又止。他问道：“你以为我是地缚灵，只能呆在那棵树上吗？”
被抓了个现形，她唯唯诺诺，再度双手合十：“拜托您不要揭穿我！我会给更多苹果的。”
本来今天只是告别，然而发现了她的狡猾，他坏心眼地想再逗她一下——这么大的秘密，苹果就想打发了吗？她还没有练就不动声色的本事，哭丧着脸问这回又要献祭什么供品。这个问题难倒了他——毕竟他也没有当坏人的经验，遑论做什么鬼怪，等人供奉呢？两人一同沉默，一个苦思冥想，一个等待判决。他撑着下巴看她头顶的发旋，觉得她天真得有点过分。他要真是什么恶鬼，难道还能跟她有商有量吗？
“我不是鬼”，他承认事实。她将信将疑地觑着半空。要是这时候显露真形，势必要说明身份——他又不能说他是咒术师，只能故作高深了，“你就当我有魔术吧，也不用再给苹果。”他想尽量消除她的后怕，跳去另一个话题，最好是能拉近一点距离，注意力便转移到了她每天带着的厚厚的台本上。他已经听了许多天，了解了个大概——她在树下焦头烂额时，他就在树上百无聊赖地搜索让她卡住的名字。
每一个角色她都要熟记于心，还要摆出动作，在不存在的舞台上走位。他以为她对这故事有多痴迷，她却迟疑半天，最终出于对“不可之物”的敬畏，勉强承认对这剧本根本不感兴趣。
“但我要帮荣仓对台词，就只能背了。”
“不想做的事，不做不就好了吗？”
她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我没有说我不想做啊？”
在樱都，政务官父亲的名头比钱更好用。不需要气焰嚣张就能受到拥戴、始终保持高洁的品性也是特权之一。荣仓理惠碰巧撞见传闻中栗原家不受待见的继女被欺负，出于正直公平的秉性出言维护。同学的排挤比之前减少了些，几日后才故态复萌。
这是个摆脱骚扰的好办法——她察觉到这一点，并迅速为接近荣仓创造条件。问父亲要来的钱买下了舞台剧最边缘的侍女角色，荣仓为学业繁忙、排演时间不够发愁时她又挺身而出，风雨无阻，每隔两天去一次本部帮她对词。荣仓不喜欢随意支使他人，可她的动机顺理成章——“因为你帮过我”，付出的善意得到相应的回报，又有什么好拒绝的呢？何况她每次都十分投入——“有机会体验一下其他角色，开心还来不及”，这样体贴的话语令荣仓最后的一点愧疚也消失了，转而全心全意地相信她的热情。
当然，她的目的远不止几天的安稳。明年就要转去本部，如果能成为荣仓的“朋友”，接下来的高中生活想必顺利许多。贵族学校的家长会即是上流人士的社交场，栗原家若能因此得一点点益处，父亲和栗原太太对她的态度也会好一些。
如此强目的性的生存哲学令他一时无言——有这样的毅力却用来投机取巧。想要交朋友，难道不该以真心去对待？但考虑到她看起来极为冷淡的家庭关系和举步维艰的校园生活，他兀自对她施予同情和理解。再一想到之前给她添了些不必要的麻烦、骗走了几个美味可口的苹果，他的心里涌现出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感。
不论天性如此还是潜移默化，人都应该拥有一些值得托付与信任的羁绊。正如他所拥有的一般。天赋曾给他带来困惑，走上这条道路后，来自朋友们愉快而热切的情感将它们一笔勾销。更重要的是，吞食那些令他作呕的情绪产物、身体与心灵所经受的折磨终于有了意义。他将这看作某种修行——倘若只拥有强大的能力却不能切身体会，又怎么能发自内心地去帮助他人？
他不再为此痛苦，反而觉得自己比大多数人都幸运。获得超凡的力量、窥见未知的世界，在真正的历练中结下深切的友谊。他越来越乐于给予弱者保护，以此传播所感受到的幸福。然而她却否定了他最擅长的方式，他又要如何将后者付诸现实呢？
“您要是真可怜我，就别去吓美沙子了。”她给出了解决办法，“帮我看看我有没有背对词就行，我可不能在荣仓面前出错。”
蝇头叼着纸页飞上半空——申请就姑且再推迟一周好了。
##
第三周，她时不时忘掉用敬语，因为“你的声音也不像大人”。
第四周，她追问他叫什么名字，用的是什么魔术，为什么不是每天都在学校里，找他还要碰运气。难道鬼还要出去打工？
第五周，她把来不及做的作业也扔给他，“我真的忙不过来了，拜托嘛！”看她有些题错得实在离谱，拿去咒高恐怕都少见，他不免嘲笑两句。
第六周，不管他愿不愿意听，她会告诉他攒了几天的八卦。至于她怎么知道这么多——她会抬起头朝着树叶眨一下眼——“我有我的秘诀”。表面要好的A和B其实私下最讨厌对方，总是欺负C的D其实在心里悄悄暗恋。E和F因为一封投给校园杂志、阴阳怪气含沙射影的匿名信互相猜忌大吵一架。他在台词本中发现了信件草稿，想起她某一天晚到时抱怨有人把值日推给她做，提到的正是这两个名字。
你没有人可以说话吗？为什么对我说这些？是太过孤独，还是因为被我戳穿了，所以唯独不介意在我面前展现那些蔑视和冷漠，向我敞开心扉呢？
他问：“你为什么总是来这里？”
她不假思索。
“因为这里没什么人，很干净。”
第七周，没有等他的申请发出，樱都的异常警报就宣布解除。第八周，临时去偏远地方处理咒灵。
直到第九周的周四，他才抽空来到演艺部。她在花坛边坐着，再次习惯与一棵沉默的树作伴，仿佛他从来没出现过。这时候掉落一片叶子，她会发觉是他吗？或者趁她聚精会神时恶作剧，怪腔怪调地喊一下她的名字。“はるち”——默念时他忽然意识到它短促而灵巧，好像早已准备好从唇齿间流畅地逃出，又因轻轻咬下的牙关而阻住。
到底要逃去哪儿？他莫名冒出这样的想法，于是将最后一节音稍稍拉长：“春知——”
她一拧身，惊讶地向上看：“我还以为你被人收掉了！”
“……”他懒得解释，只问，“你有担心吗？”
她停顿一下，比个手势。
“两天吧。刚才还在想都不知道你的名字，以后没法祭拜呢。”
如果是普通人，也许轻易就忽略了这个微妙的空档。可作为咒术师，更敏锐地感受时间和几不可察的动势是他们的强项。关切的表情在这之后才浮现，笑容比动作慢一秒。他为这一秒感到心惊。
——什么时候开始的？
推测他的年龄、反复确认他是否是樱都的学生，用作业试探身份，还是用八卦考验他的耐心时？以她的性格，草稿真会被如此粗心地留下，授人以柄吗？他以为自己特殊一些，原来她仍时时刻刻戴着假面。倾吐烦恼和秘密诚然有之前猜测的原因，但归根结底，是她恰好需要一个情绪出口。而他很好心，也会保守秘密。她根本不在乎他去了哪里。
我应该生气。
这个念头只闪现了一瞬。他不可思议地发现，愤怒在心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第十周。她难得愁容满面。游刃有余的奉承能力折戟沉沙——荣仓把剧本初稿给了她，问她怎么想。难以想象初版竟然是这样一个土气的Happy Ending——阿尔刻提斯不但没有遵循原著、在复活后回到阿德墨托斯身边，还答应了阿波罗的求爱。
“完全比不上老师修改过的剧本，起码还有悲剧性……她写的这个阿波罗有什么好？明明喜欢阿尔刻提斯却因为什么「友情」而帮朋友追求她。提了找人替死的馊主意，还要求助赫拉克勒斯才能把她从地狱带回来……阿尔刻提斯还说只要他赢了和塔纳托斯的决斗，就跟他一起离开——他也没有比阿德墨托斯好到哪里去嘛！”
“所以春知怎么回答的？”
她不情不愿：“当然是说我很喜欢圆满的结局啦。结果她生气了，说我没有认真回答。”
夏季的夜晚每一天都比前日来得更迟，春初还气息沉沉的太阳此刻仍然保持着灼烫。光斑照耀在脸上，他想到阿波罗的那把弓。
两版故事结局虽然不同，大致情节却保留一致。荣仓设定被罚在凡间服役的阿波罗除了永不衰老的年轻容颜和随身携带的弓箭，无法使用任何神力。原本救出阿尔刻提斯的真正功臣赫拉克勒斯只帮忙带走了女主角，而塔纳托斯作为卑鄙的反派要求与阿波罗决斗。全剧的高｜潮正在于此——与凡人无异的阿波罗直面内心的怯懦与对阿尔刻提斯的爱意，最终拉开弓箭，打败了死神。
这样想来，阿波罗赢得了决斗还被阿尔刻提斯拒绝，确实令人更唏嘘。但荣仓只是因为没有写成圆满结局而不平吗？他想答案应该就在台本里。探寻的过程也许能融化冻结的冰层，她只是封闭太久，他能借此做出一点改变。
“春知有没有用心看呢？”
她喊冤：“怎么没有？我都全背下来了，找遍樱都也不会有人比我更用心了。”
“我是说，春知没有试着理解荣仓吧？不是为了得到她的喜欢而死记硬背。想要成为朋友可不能光在表面讨好人。不管最后能不能做到，总要去尝试。”
“……你怎么像老头子一样。”她越想越不服气，忍不住反驳，“有心去做的可能还不如我好呢。再说我又没有做伤害她的事，只要我不说她就不会知道。为什么不行？”
学校里怀着目的接近荣仓的人又不止她一个，有哪一个能像她这样坚持不懈？她甚至开始后悔因为一时的积郁就想找人倾诉，一边责怪这个精挑细选的树洞竟然反过来对她说教，一边懊恼自己还没修炼到处变不惊。为什么要反驳他呢？应声说好不就行了。她都不知道他是人是鬼，要是他真被激怒了，转头报复怎么办？
后怕这时候才返上心头，她意识到他很久没说话了，更加忐忑不安。然而她并没有等到新一轮说教、斥责、飞虫或是砸向脚边的石子。树叶和枝干发出挤压的声响，她直觉那是他微微向下探。目光似也有了实体，落在身上引得皮肤发痒。她仰起脸，不知道有没有对上那道隐藏在绿意中的视线。
“因为我希望春知也能体会到……与人联结的幸福。”
每晚到花坛点卯，郑重其事拿出苹果放上瓷砖，对他朝拜一下以示心诚。做完这些一秒也不多待，找别的地方躲清静。这些供品经过了精挑细选、比最初那个美味许多，但连吃几天他也有点腻，于是绕了半个校园、找到又一次被勒索的少女。这回他安分守己，在一旁看戏。她像他第一次见到的那样乖乖递钱，逆来顺受地挨骂。等人走完了，她从靴筒里抽出剩下的钱塞回钱包，用力咳嗽两声，吸吸鼻子。
功力还不到位，她干脆撩起外套，眼一闭心一横，掐起手臂的皮肉用力一扭。眼泪顺畅地奔涌而出，她抓紧时间用手机拍了张照发送出去，再拨通电话。
“爸爸”——腔调之委屈，好像这辈子的伤心事都在这时想起来了；“还好，不用去医院”——以退为进，但是苍天可鉴，美沙子的确恶劣，可由于她投降得太快，压根没来得及碰她一根头发；“刚才看到了记者”——记者是来采访演艺部的优秀学生，和她们姐妹没有一点关系，威胁得倒是顺口；“我不会惹麻烦、让栗原太太心烦的”——最后还不忘表忠心。
叹为观止。他确实多此一举，她根本不需要帮忙。每次交一部分给美沙子，又从父亲手里赚回原数，如此循环还能盈余。这头脑大学报个商科想必没什么难度。苹果核砸到脚面，她惊得后跳一步，抬头逡巡。迟疑半晌，选定了他对面更茂密、更高大的一棵树。
“你——您——”，她试探问，“是您吗？”
他在这边懒洋洋回答：“不然呢？”
她转回这个方向，大为吃惊——这棵树瘦弱许多，叶子也稀拉，更否定了他是人类的猜测。她朝原来花坛的方向望，欲言又止。他问道：“你以为我是地缚灵，只能呆在那棵树上吗？”
被抓了个现形，她唯唯诺诺，再度双手合十：“拜托您不要揭穿我！我会给更多苹果的。”
本来今天只是告别，然而发现了她的狡猾，他坏心眼地想再逗她一下——这么大的秘密，苹果就想打发了吗？她还没有练就不动声色的本事，哭丧着脸问这回又要献祭什么供品。这个问题难倒了他——毕竟他也没有当坏人的经验，遑论做什么鬼怪，等人供奉呢？两人一同沉默，一个苦思冥想，一个等待判决。他撑着下巴看她头顶的发旋，觉得她天真得有点过分。他要真是什么恶鬼，难道还能跟她有商有量吗？
“我不是鬼”，他承认事实。她将信将疑地觑着半空。要是这时候显露真形，势必要说明身份——他又不能说他是咒术师，只能故作高深了，“你就当我有魔术吧，也不用再给苹果。”他想尽量消除她的后怕，跳去另一个话题，最好是能拉近一点距离，注意力便转移到了她每天带着的厚厚的台本上。他已经听了许多天，了解了个大概——她在树下焦头烂额时，他就在树上百无聊赖地搜索让她卡住的名字。
每一个角色她都要熟记于心，还要摆出动作，在不存在的舞台上走位。他以为她对这故事有多痴迷，她却迟疑半天，最终出于对“不可之物”的敬畏，勉强承认对这剧本根本不感兴趣。
“但我要帮荣仓对台词，就只能背了。”
“不想做的事，不做不就好了吗？”
她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我没有说我不想做啊？”
在樱都，政务官父亲的名头比钱更好用。不需要气焰嚣张就能受到拥戴、始终保持高洁的品性也是特权之一。荣仓理惠碰巧撞见传闻中栗原家不受待见的继女被欺负，出于正直公平的秉性出言维护。同学的排挤比之前减少了些，几日后才故态复萌。
这是个摆脱骚扰的好办法——她察觉到这一点，并迅速为接近荣仓创造条件。问父亲要来的钱买下了舞台剧最边缘的侍女角色，荣仓为学业繁忙、排演时间不够发愁时她又挺身而出，风雨无阻，每隔两天去一次本部帮她对词。荣仓不喜欢随意支使他人，可她的动机顺理成章——“因为你帮过我”，付出的善意得到相应的回报，又有什么好拒绝的呢？何况她每次都十分投入——“有机会体验一下其他角色，开心还来不及”，这样体贴的话语令荣仓最后的一点愧疚也消失了，转而全心全意地相信她的热情。
当然，她的目的远不止几天的安稳。明年就要转去本部，如果能成为荣仓的“朋友”，接下来的高中生活想必顺利许多。贵族学校的家长会即是上流人士的社交场，栗原家若能因此得一点点益处，父亲和栗原太太对她的态度也会好一些。
如此强目的性的生存哲学令他一时无言——有这样的毅力却用来投机取巧。想要交朋友，难道不该以真心去对待？但考虑到她看起来极为冷淡的家庭关系和举步维艰的校园生活，他兀自对她施予同情和理解。再一想到之前给她添了些不必要的麻烦、骗走了几个美味可口的苹果，他的心里涌现出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感。
不论天性如此还是潜移默化，人都应该拥有一些值得托付与信任的羁绊。正如他所拥有的一般。天赋曾给他带来困惑，走上这条道路后，来自朋友们愉快而热切的情感将它们一笔勾销。更重要的是，吞食那些令他作呕的情绪产物、身体与心灵所经受的折磨终于有了意义。他将这看作某种修行——倘若只拥有强大的能力却不能切身体会，又怎么能发自内心地去帮助他人？
他不再为此痛苦，反而觉得自己比大多数人都幸运。获得超凡的力量、窥见未知的世界，在真正的历练中结下深切的友谊。他越来越乐于给予弱者保护，以此传播所感受到的幸福。然而她却否定了他最擅长的方式，他又要如何将后者付诸现实呢？
“您要是真可怜我，就别去吓美沙子了。”她给出了解决办法，“帮我看看我有没有背对词就行，我可不能在荣仓面前出错。”
蝇头叼着纸页飞上半空——申请就姑且再推迟一周好了。
##
第三周，她时不时忘掉用敬语，因为“你的声音也不像大人”。
第四周，她追问他叫什么名字，用的是什么魔术，为什么不是每天都在学校里，找他还要碰运气。难道鬼还要出去打工？
第五周，她把来不及做的作业也扔给他，“我真的忙不过来了，拜托嘛！”看她有些题错得实在离谱，拿去咒高恐怕都少见，他不免嘲笑两句。
第六周，不管他愿不愿意听，她会告诉他攒了几天的八卦。至于她怎么知道这么多——她会抬起头朝着树叶眨一下眼——“我有我的秘诀”。表面要好的A和B其实私下最讨厌对方，总是欺负C的D其实在心里悄悄暗恋。E和F因为一封投给校园杂志、阴阳怪气含沙射影的匿名信互相猜忌大吵一架。他在台词本中发现了信件草稿，想起她某一天晚到时抱怨有人把值日推给她做，提到的正是这两个名字。
你没有人可以说话吗？为什么对我说这些？是太过孤独，还是因为被我戳穿了，所以唯独不介意在我面前展现那些蔑视和冷漠，向我敞开心扉呢？
他问：“你为什么总是来这里？”
她不假思索。
“因为这里没什么人，很干净。”
第七周，没有等他的申请发出，樱都的异常警报就宣布解除。第八周，临时去偏远地方处理咒灵。
直到第九周的周四，他才抽空来到演艺部。她在花坛边坐着，再次习惯与一棵沉默的树作伴，仿佛他从来没出现过。这时候掉落一片叶子，她会发觉是他吗？或者趁她聚精会神时恶作剧，怪腔怪调地喊一下她的名字。“はるち”——默念时他忽然意识到它短促而灵巧，好像早已准备好从唇齿间流畅地逃出，又因轻轻咬下的牙关而阻住。
到底要逃去哪儿？他莫名冒出这样的想法，于是将最后一节音稍稍拉长：“春知——”
她一拧身，惊讶地向上看：“我还以为你被人收掉了！”
“……”他懒得解释，只问，“你有担心吗？”
她停顿一下，比个手势。
“两天吧。刚才还在想都不知道你的名字，以后没法祭拜呢。”
如果是普通人，也许轻易就忽略了这个微妙的空档。可作为咒术师，更敏锐地感受时间和几不可察的动势是他们的强项。关切的表情在这之后才浮现，笑容比动作慢一秒。他为这一秒感到心惊。
——什么时候开始的？
推测他的年龄、反复确认他是否是樱都的学生，用作业试探身份，还是用八卦考验他的耐心时？以她的性格，草稿真会被如此粗心地留下，授人以柄吗？他以为自己特殊一些，原来她仍时时刻刻戴着假面。倾吐烦恼和秘密诚然有之前猜测的原因，但归根结底，是她恰好需要一个情绪出口。而他很好心，也会保守秘密。她根本不在乎他去了哪里。
我应该生气。
这个念头只闪现了一瞬。他不可思议地发现，愤怒在心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第十周。她难得愁容满面。游刃有余的奉承能力折戟沉沙——荣仓把剧本初稿给了她，问她怎么想。难以想象初版竟然是这样一个土气的Happy Ending——阿尔刻提斯不但没有遵循原著、在复活后回到阿德墨托斯身边，还答应了阿波罗的求爱。
“完全比不上老师修改过的剧本，起码还有悲剧性……她写的这个阿波罗有什么好？明明喜欢阿尔刻提斯却因为什么「友情」而帮朋友追求她。提了找人替死的馊主意，还要求助赫拉克勒斯才能把她从地狱带回来……阿尔刻提斯还说只要他赢了和塔纳托斯的决斗，就跟他一起离开——他也没有比阿德墨托斯好到哪里去嘛！”
“所以春知怎么回答的？”
她不情不愿：“当然是说我很喜欢圆满的结局啦。结果她生气了，说我没有认真回答。”
夏季的夜晚每一天都比前日来得更迟，春初还气息沉沉的太阳此刻仍然保持着灼烫。光斑照耀在脸上，他想到阿波罗的那把弓。
两版故事结局虽然不同，大致情节却保留一致。荣仓设定被罚在凡间服役的阿波罗除了永不衰老的年轻容颜和随身携带的弓箭，无法使用任何神力。原本救出阿尔刻提斯的真正功臣赫拉克勒斯只帮忙带走了女主角，而塔纳托斯作为卑鄙的反派要求与阿波罗决斗。全剧的高｜潮正在于此——与凡人无异的阿波罗直面内心的怯懦与对阿尔刻提斯的爱意，最终拉开弓箭，打败了死神。
这样想来，阿波罗赢得了决斗还被阿尔刻提斯拒绝，确实令人更唏嘘。但荣仓只是因为没有写成圆满结局而不平吗？他想答案应该就在台本里。探寻的过程也许能融化冻结的冰层，她只是封闭太久，他能借此做出一点改变。
“春知有没有用心看呢？”
她喊冤：“怎么没有？我都全背下来了，找遍樱都也不会有人比我更用心了。”
“我是说，春知没有试着理解荣仓吧？不是为了得到她的喜欢而死记硬背。想要成为朋友可不能光在表面讨好人。不管最后能不能做到，总要去尝试。”
“……你怎么像老头子一样。”她越想越不服气，忍不住反驳，“有心去做的可能还不如我好呢。再说我又没有做伤害她的事，只要我不说她就不会知道。为什么不行？”
学校里怀着目的接近荣仓的人又不止她一个，有哪一个能像她这样坚持不懈？她甚至开始后悔因为一时的积郁就想找人倾诉，一边责怪这个精挑细选的树洞竟然反过来对她说教，一边懊恼自己还没修炼到处变不惊。为什么要反驳他呢？应声说好不就行了。她都不知道他是人是鬼，要是他真被激怒了，转头报复怎么办？
后怕这时候才返上心头，她意识到他很久没说话了，更加忐忑不安。然而她并没有等到新一轮说教、斥责、飞虫或是砸向脚边的石子。树叶和枝干发出挤压的声响，她直觉那是他微微向下探。目光似也有了实体，落在身上引得皮肤发痒。她仰起脸，不知道有没有对上那道隐藏在绿意中的视线。
“因为我希望春知也能体会到……与人联结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