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爆发。

    日军最后还是揭下了“中日亲善”的虚伪面纱。

    七月战事过程中,在日军的增援下对国军形成了包围之势。于是国军只得放弃北平,退守保定等地。

    九月,两个月的战事后,日军占领了北平附近的大多地域。

    九月二日,在安远县民众惶恐不安的情绪下,日军率部队入驻到了安远县。日军入驻部队长官是一名少尉——山本英夫。

    日军开着卡车、骑着摩托、列着队,像虎狼捕猎完毕回到自己巢穴一般趾高气扬地趟街过师。街道两旁的百姓们默默注视着这些豺狼,有人愤慨、有人迷茫、有人心惊、有人不以为然。就这样,日军入驻到了安远县明清修缮的县衙内。

    离县衙三里开外,是“赭墨班”所在之处。

    此时,班主贾正手持长烟袋正在和裴晏之教导班内一众十三四岁的孩童做基本功。

    孩童们踢腿者有之、舞刀者有之、唱腔者有之……

    两鬓花白的班主贾正坐在太师椅上,看着呼喝训练的众孩童,看到不认真的偶尔会喝骂两声。裴晏之一袭白衫正在一旁用两根雉翎逗弄着一个二三岁粉雕玉琢的孩子,小孩子被逗乐了常常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这孩子是班主天命之年才得来的独子贾司音。

    贾正瞥了一眼裴晏之出声道:“晏之啊,你说你去年送出去那俩孩子如果还在的话,现在都能上台跟你搭唱了吧。”

    裴晏之微微一笑,彷如春风拂面:“贾叔您就别惦记着那俩孩子了成不,如今家国破碎,他俩有心投身行伍那是好事啊。”

    顿了一下,又说:“再者,他俩儿还不是学了您编演的‘班超投戎’和‘木兰替征’才有此想法的。这事儿啊,你也有责任,您这叫自食其果。而且,赎身钱我都替他俩付给您了不是。”

    贾正一时语塞,发现竟然无法辩驳,笑道:“好你个巧舌如簧,利喙赡辞的裴晏之。你以为我不知道啊,若不是你平日里宣播些楚囊之情、碧血丹心、毁家纾难的思想,他们又怎会入戏如此之深。”

    裴晏之将两根雉翎放到小司音肉嘟嘟的手上让他自己耍玩,并没有接班主的话,只是脸上笑容淡了些。听到班主的这些话,他突然回想这些思想又是谁教给他的呢。他想起来了,是现在已经不认他这个儿子的父亲裴鸿。从他还是幼童的时候,裴鸿就经常给他讲岳鹏举精忠报国、国而忘家的故事,让他背诵“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的诗句。

    某日,裴鸿带着还年幼的裴晏之去戏园子看“三拒诏书,直捣黄龙”,哪曾想戏园里奇特的花脸、艳丽的戏服、婉转的唱腔对裴晏之的吸引力更大……

    是一个如黄莺似的声音将裴晏之的思绪拉了回来:“饭熟了,贾叔、晏之大哥,快带着师兄弟们来吃饭了。吃完再练,待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贾正看着像是恍然梦醒的裴晏之嘿嘿一笑:“嘿,我说你这大戏痴,原来除了叫你唱戏,吃饭也能叫醒你呀。”

    裴晏之皓齿明光一笑:“要通过吃饭来叫醒我,那也必须是虹语做的饭才行。”

    两人交代正在练习的一众孩童先用午饭,暂且休息之后,裴晏之将椅子上的贾正搀起来也向膳房走去。

    贾正起身后拍拍裴晏之的胸膛:“你也二十有四了,既知唯有虹语的饭菜才能将你唤醒,却又为何一直吊着人家姑娘悬而不决呢?”

    两人边走边说着。

    裴晏之星目明亮:“贾叔你也知我裴晏之孤家寡人一个,又只是一介戏子,况且山河动荡,不知何时才能平复。提亲成礼之事,暂缓两年也无妨。”

    贾正听到他说自己是孤家寡人时就不乐意了:“晏之,你何曾是股孤家寡人,只是你未将我这老头当做家人,未将这戏班子当做自己的家吧。”

    裴晏之忙道:“不敢不敢,贾叔教我学戏,传我衣食之道,对我有如父亲一般,在心里我早已将您当作父亲了。”

    贾正听得此话也不想再发作,心里既是感动,又是心酸。沉吟一会儿:“晏之你记住,这世上除我和这戏班之外,还有其他人是挂念着你的。”

    裴晏之听贾正之言话里有话,但一时间又不知道从何发问,只得满腹狐疑的抱着小司音跟贾正往膳房走去。

    练功房出来走过两个弯就到了戏班的膳房,和裴晏之一个辈分的师兄弟们都到齐了,就等着贾正和裴晏之了。

    正在盛饭的一个清秀姑娘看到二人来了,笑着说:“贾叔还好,晏之你的架子可不小,吃饭还要众师兄弟等你,下次再这样就甭吃了。”

    饭桌上众师兄弟们哄然大笑,师弟小云子马上打趣道:“虹语姐你也就嘴皮子能耐好,这话你都说过百八十次了。还不是每次饭一熟就忙着去叫晏之师兄。晏之师兄和师父没来之前不让动筷子的是你,说不给晏之师兄吃的还是你,好一个刀子嘴豆腐心。”

    师兄弟们又是一阵大笑。

    梅虹语脸一红,本正在盛着饭,听完这话直接将舀饭勺丢向那打趣的小云子。

    小云子眼疾手快一把接住勺子从椅子上站起来,用昆腔的嗓子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小云子原名杨富云,戏班同门的师兄弟都不以真名相呼,而是以贾正所取的小名相称。

    马上又有另一个师弟小毽子在座位上唱道:“哪却又知,锦屏韶光,良辰美景,怎及晏之明眸皓齿,尝对伊人一笑。”

    众师兄弟的笑声都快将这屋檐上的尘灰震落下来了。

    梅虹语气之不过,又看见裴晏之只是笑而不语,对贾正撒娇道:“贾叔你看,这群猴子都在欺负我,你得为我做主管管他们,最好让他们扎一下午马步。”

    贾正和蔼一笑:“行了,大家都不要取笑虹语了,不然吃不到饭的就是你们了。”

    众人虽打闹玩笑,对贾正的话倒是不敢忤逆,立即乖乖正坐。

    裴晏之此时却幽幽说了一句:“虹语你说师兄弟们是猴子,那贾叔岂不是就成猴头了。”

    “噗呲!”立即有人一下没忍住漏气儿了。

    梅虹语白了裴晏之一眼:“贾叔要是猴头,又哪会和你们这群猢狲一般,那应该是英姿威武的美猴王齐天大圣才对。”

    这一说连贾正都没忍住笑了出来。

    梅虹语将饭全部盛好后从裴晏之怀中将正在玩弄雉翎的小司音接了过去,然后在一旁照顾其吃饭。

    贾正吃着饭的时候,用筷子敲敲桌子道:“趁现在大家都在,我交代几件事。”

    众人停下碗筷看向贾正。

    贾正正色道:“大伙儿也都知道,今儿这日本人进了城。大家以后讨活路难免会碰着,那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招子都给我放亮了,可别惹到这群豺狼。”

    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咱赭墨班唱了几十年的戏了,给那不可一世的大清朝唱过,给各路军阀唱过,也给这国民政府唱过,但是那都是咱华夏人,这日本人啊不同以上,可别栽了跟头。”

    原本其乐融融的气氛僵了一会儿。

    小云子说道:“这日本人也是人,是人的话想来也会听戏。师傅您放心,咱本本分分的,不招他不惹他就行。”

    贾正叹了口气:“就是是人才可怕,有些人啊可比那豺狼还可恶嘞。”

    裴晏之听着众人议论日本人进城的事儿,想起去年赵青书给自己寄来的信件中提及“怀仁堂之晏”的事情经过。宴会过程中暗流涌动,日本人侵华之心昭然若揭,一言不合大有刀剑相向之意。加之听闻两月以来日军与国军交战时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不禁对贾正所言大感赞同。

    裴晏之转念又想:“侵我国土,占我河山的明明是这东洋佬,凭何还要让我们卑躬屈膝、低声下气地迎合讨好!”

    但理智又告诉他,如若与日本人起了冲突,无异于以卵击石。

    于是开口道:“贾叔说得对,这小鬼子不是易与之辈。咱们万事小心就是。”

    梅虹语听此言当时就不悦了:“晏之大哥,狗急会跳墙,兔急会咬人。而它们跳墙也好咬人也罢,那都是被招惹的而不是招惹别人的,你说万一是小鬼子招惹的我们怎么办?”

    裴晏之闻言苦笑一声:“虹语你啥都好,就是偏执还爱钻牛角尖。”

    看见梅虹语小脸一黑裴晏之又忙道:“咱现在又不是说要和小鬼子作对,只是希望在此期间,赭墨班的大家都能小心为上,相安无事的度过而已。”

    梅虹语并不吃帐,嘟着嘴不理会裴晏之。

    一众师兄弟在心里忍笑,小云子就坐在裴晏之身旁,侧过头对裴晏之低声道:“晏之大哥你还说人家虹语姐,你啊啥都好,就是不会哄女孩子。”

    裴晏之闻言尴尬挠头语塞。

    贾正看气氛不太对,于是想转移话题:“今晚咱们戏班该唱哪几出戏了?”

    贾正转移话题的手段并不高明,这每次要唱要演出的曲目都是他自己安排的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但众人都知道他不想让大家在这个话题上纠结下去,于是小云子回道:“师傅,今晚该晏之大哥唱您从《楚汉争》改编而来的的《四面楚歌》了。”

    小毽子遗憾道:“哎,还是想听晏之大哥唱《桃花扇》,如果每晚都唱桃花扇该多好。”

    贾正突然变得严肃:“小云子,给我赏小毽子一个脑瓜栗子。要是打不响待会儿你俩一起挨板子。”

    小云子脸色变得如吃了苦瓜一般,暗暗腹诽:“这小毽子说错话,关我什么事呀。”

    腹诽归腹诽,他还是食指和中指弯曲并拢对小毽子说:“小毽子你忍着点啊,长痛不如短痛。”

    小毽子也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悲壮表情:“师兄你打吧,不要留情!”

    “咚!”像鼓槌重重敲打在鼓面上一般沉重而又清脆的声音在房间回响。

    小毽子抱着头泪汪汪幽怨地看着小云子,小云子无奈地摊摊手。

    贾正满意的点点头:“你们见过哪个角儿只会听只会唱一出戏的?须知唱戏一途,它京戏也好,昆腔也罢。无捷径、无偶运,唯有日积月累,以勤补缺!”

    众师兄弟:“谨遵师父教诲!”

    贾正叹气:“我贾正一生以戏班营生,打小开始便吃这戏饭。而立之年染了肺病,这才早早的退下幕来,这赭墨班便是老头子我的全部家当,你们要是敢让它熄了,看我敢不敢要你们的命!”

    画面调转,赵老汉讲到这突然失声笑了起来:“我说老刘,师傅将赭墨班视作生命,好不容易培养出咱俩这唱戏的苗子,咱俩当时参军可没少挨骂啊。”

    刘老四也笑了笑:“参是参军了,但还不是去了没多久就又被裴团长安排回了安远县。”

    戏台上,贾老唱的《桃花扇》快唱到了“香君愤而却奁”的情节,台下众人如痴如醉。

    赵老汉讲着戏班往事越来越起劲,突然问刘老四:“那《四面楚歌》的戏词你还记得不?”

    “当然记得,你真当我老糊涂了啊!刚好现在台上正在准备下一折,来,我老头来给你们唱一段。”

    赵林等小辈包括赵老汉、老宋等人都来了兴致。

    刘老四用粗哑的嗓子唱道:“吒,吒,吒,吒,哇呀呀……妃子,四面尽是楚国歌声,莫非刘邦已得楚地不成?四面尽是楚国歌声,吩咐下去速探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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