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正交代小云子等几个师兄弟请了大夫来赭墨班给小毽子诊病后又过了整整一个时辰。
当时说着要为小毽子评个公道的贾正唱了几段戏文之后似是耗尽了十余年来囤积的心力，本才四十余岁的年纪现在看上去竟苍老了数十岁，正独自坐在书房中抽着烟袋。
“师父！师父！晏之师兄醒了！”这已经是小云子今日第三次大呼贾正了。
贾正听见裴晏之醒来，眼中重现几分神采，可想到昨日发生的种种又黯淡下去：“晏之现在在干嘛呢？”
“师兄他似乎腰背不大舒服，醒来洗了把脸后，一个人练了一会儿身段，现在正在描眉化妆呢。”
“描眉化妆？”贾正像是在问自己。
“对，师兄说今晚还得去县衙唱戏，得先做好准备。”
“好了，你先退下吧。”小云子应声退下。
贾正坐了许久，突然发出一声声短促而急厉的笑声。
笑罢之后贾正也缓缓坐到房间的镜台前，伸手打开抽屉颤颤悠悠地拿出自己的脂粉盒。虽已有十余年没上台唱过戏了，但脂粉盒仍像新的一般。
贾正缓缓打开脂粉盒，嘴里念着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话语：“揉脸，凝重威武，整色为主，着重五官；勾脸，色彩艳丽，图案复杂，贴金敷银；抹脸，浅色为多，涂粉于面，假面示人；破脸，毫无对称，左右不一，貌丑面陋……”
贾正一边碎语，一边给自己着妆，慢慢的慢慢的，在贾正自己都没发觉的时候画成了一张“三花脸”，鼻梁中心抹出的白色“豆腐块”尤其显眼。
第一个看到贾正的人一时竟没认出来，当赭墨班众人看到贾正，心中都泛起一个念头：“贾正已经癫狂了！”可是无人敢说出口。
一些年轻的弟子甚至从未见过化上妆的贾正，而年长的弟子则知道，贾正十余年前在戏台上叱咤风云的时候唱的是“生”，从未画过这花脸妆，要知道这花脸妆可是最遭人恨的丑角妆容啊！裴晏之见了则也不多言。
夜里，三花脸妆的贾正和闺门旦妆的裴晏之同赭墨班一干人等又到县衙唱戏，裴晏之清晨鸡鸣方回。
第二日、第三日皆是如此。
只是众人都发觉，裴晏之回来的时候，一日比一日憔悴。
九月九日，安远县衙，山本英夫接到了上级的电报，电报内容如下：“军情紧急，我军即将进军南下，望你部三日内抵达北平会师！”
山本看完电报，沉思一会后叫来小野：“小野君，将那不可一世的梅小姐送回赭墨班吧，顺便转告我们亲爱的晏之君几件事……”
将近午时，小云子独自坐在院内一个人念叨：“按师父说的，虹语姐今日该回来了吧……”
话音未落，一辆日军的军用车便开到了梨园门口，看到车来，众人急忙跑到门口。
小野从车上下来，满面嘲讽：“叫裴晏之出来！”
裴晏之的声音从人群后响起：“不用你在门前狂吠，我已经出来了！”
众人急忙给裴晏之让开一条路。
小野也不计较裴晏之对他的不逊之言，在他眼里，裴晏之已经是一条没了牙的弃犬，即使叫得声音再大也咬不动人了：“山本太君让我传几句话给你。”
裴晏之根本不想听山本想说什么，红着眼道：“虹语呢！”
小野淫邪一笑：“晏之君不必着急，梅小姐我已经带来了，就在后面的车棚里。待我说完这几句话自然会将梅小姐还给你，只是你还用不用得到我就不知道咯。”
裴晏之闻言心道不好：“有屁就放！”
“山本太君让我告诉你，明晚不用麻烦你等到我军唱戏助兴了。太君会亲自率领我军所有将士到梨园听你们唱的！我军即将进军北平，望尔等好生准备节目为我军践行，等尔等表演结束我军即时出发赶往北平，不再叨扰。”
小云子忍不住道：“不是说好唱完三天就行了吗，你们滚你们的，凭什么让我们践行！”
小野似是早料到会有人这么说：“太君还说了，若有人不从，他不介意明晚血洗赭墨班再走。甚至，是整个安远县！权当是临行前的助兴节目！”
其实山本的原话意思是，今晚无论赭墨班给不给他们唱戏，都要将整个赭墨班屠杀殆尽，不留鸡犬。如果赭墨班众人愿意唱戏，他不介意听完戏再屠杀。
戏班众人心中有怒，但是却敢怒不敢言，只能暗自咬牙切齿。
“话已说完，唱不唱随你们。来人，将梅小姐还给他们！”小野丝毫不在乎赭墨班众人的回答是什么，命人将奄奄一息的梅虹语从车棚中拖下来便扬长而去。
裴晏之众人急忙接住梅虹语，小云子几人则恨恨看着小野轰鸣而去的车。
戏班众人将梅虹语赶紧抬到院内屋里，放到床上躺下。
此时的梅虹语，浑身鲜血淋漓，恶臭扑鼻，牙齿几乎全部掉落，嘴唇龟裂，气若游丝。
众人见平常言笑晏晏的梅虹语竟被日军折磨成此般模样，全都失声痛哭。
裴晏之握着梅虹语的手，面容说不出的哀怜，心心念念的爱人就在眼前，此时他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泪水如长河决堤，无声，却汹涌。
过了一会儿，梅虹语悠悠醒来，映入眼帘的是裴晏之及戏班众人，她艰难的展开笑颜开口：“晏……晏之大哥，别哭。”
裴晏之听到这句蚊蚊细语，却突然像一个孩子般嚎啕出声，鼻涕、口水、眼泪全都混到一块，张嘴即流到口中：“虹语，虹语，是我无能，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没用啊！”
气若游丝的梅虹语此时剧烈的喘息起来：“晏之大哥，我最高兴的就是，那日你在集市说我是你夫人，最高兴的就是，贾叔说要替咱们持礼成婚，其实啊，活到今日，能听你叫我一声夫人，我已经知足了……”
“其……其实那天，晏之大哥你就该杀了我的，帮我一了百了，晏之大哥，……我……我疼……”
裴晏之的哭声越发凄厉。
方才小野来时都一直未出来的贾正此时缓慢从众人中挤出来，直到现在，贾正都还保持着那张三花脸的妆没有卸去，这几天一直都是这样。
随着贾正而来的，还有赵青书和刘四礼，到现在，他们二人也终于忍不住露脸了，也不在乎会不会暴露了。但此时也不会有人讶异二人的突然出现了。
贾正老态龙钟地走到梅虹语床前，梅虹语见到贾正却不知该说什么，她本来以为自己会恨贾正的，但直到贾正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才发现，自己并不恨这个视戏班如同生命的长辈。
贾正在梅虹语面前缓缓屈膝跪下，什么也没说，因为他知道，就算梅虹语会原谅自己，他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梅虹语伸出满是淤青的手想要扶起贾正，但发现自己根本没力气：“贾叔，贾叔，您别这样，我不怪您！”
看贾正无动于衷，梅虹语只好放弃：“贾叔，我能感觉到，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我的内脏已经被那群畜生全部……我想和晏之成亲，还希望贾叔成全……”
裴晏之听到此言，惊慌错乱：“不，虹语你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有事的。”
梅虹语已经快说不动话了，只能笑看着裴晏之。
裴晏之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不会的，不会的……”
梅虹语边笑嘴角便流血：“晏之大哥，如果你不想娶这样的虹语，那……那我来世再做你的妻子。”
裴晏之闻言大震：“不，我愿意！我愿意！”
眼泪从贾正浑浊的眼中涌出，把三花脸弄得更花了，他站起身来：“小云子，去把李香君嫁与侯方域的那套戏服取来。”
“好的，师父。”
“晏之，把虹语扶起来。”
裴晏之和梅虹语两情灼灼对视，裴晏之小心翼翼地扶起梅虹语，众人走到院内，小云子将戏服取来交给裴晏之。
梅虹语已难以站稳，裴晏之只好一手扶着梅虹语让其靠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将戏服披到梅虹语肩上。
贾正看两人已经准备好：“赭墨班众弟子全部跪坐于两位新人之后！”
众人见他们最喜欢的师兄师姐成了这样，心里无限感动，闻言都小声抽泣着跪坐道裴晏之和梅虹语身后。赵青书和刘四礼抬了一把椅子出来给花脸的贾正坐下，就坐于二人面前。
贾正扯着嗓子大喊道：“一拜天地！”
裴晏之扶着梅虹语缓缓跪下，行礼。
“二拜高堂！”
二人又朝着贾正行礼跪下叩头，跪完直起身子后，贾正拍了拍长袍站起身来也朝着二人跪下叩了一个头。
二人并不多言，他们都心知此时多说无益。
“夫妻对拜！”
裴晏之将梅虹语挪到自己面前，两手扶着其肩膀以防倒下，对拜行礼。
“礼成！”
师兄弟们虽心有戚戚但此时也爆出一阵阵喝彩声。
裴晏之双手将梅虹语抱起，看着梅虹语的眼睛，落唇于梅虹语的柔嫩丹唇之上，两人都笑着。
梅虹语原本扶着裴晏之脖颈的手，此时垂落了下来……
原来，一生中的悲欢离合竟真的可以在一日之内就尝遍。
裴晏之抱着梅虹语颓然跪下，在他心里，有根说不清道不明的弦，断了……
许久，裴晏之将梅虹语尚有余温的尸体抱回屋子里的床上。
放好梅虹语之后，裴晏之来到院子里：“赭墨班所有门人集合！”
包括赵青书、刘四礼、肋骨断了两根的小毽子在内的赭墨班所有人其实就在院子里没离开过，仿佛都下定了什么决心，除了年幼尚不懂事只在一旁愣愣看着众人的贾司音。贾正也站起身了走到人群之前。
裴晏之扫视了一圈戏班的所有人，大声开口道：“小鬼子设计害死虹语，此恨难平，此怨难舒！明夜，小鬼子仍要来咱们梨园听戏，咱们要不要给这群畜生唱！”
众人大声回应：“不要！誓死不从！”
岂料裴晏之却答道：“不！咱不仅要给他们唱，还要给他们好好唱！”
当众人正不明所以时，裴晏之接着开口道：“不给小鬼子好好唱这台大戏，他们怎会安心上路？所以咱更要好好准备，让小鬼子听得尽兴！”
众人明白过来原来裴晏之是要与小鬼子拼命了。
裴晏之再次环视众人：“现在，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问大家，倘若有不想给小鬼子唱戏的，现在走还来得及！”
赭墨班平日本就异常团结，经此一难，其实众人也早有了和小鬼子玉石俱焚的决心。
“要走要留，绝不强求，绝不怪罪！要走的人，我现在就让贾叔准备银钱，只希望要走的人不要去当了那通风报信的贼子就行！”裴晏之再次出声。
“不走！不走！不走！定与戏班共存亡！”吼声震天，众人巴不得现在就与日本人拼个你死我活方解心中之气！
“好，既然大家已经做了决定，那咱们就已无退路可言！”
人群中的赵青书和刘四礼此时却有了为难，赵青书开口道：“晏之师兄，我和四礼此次前来是奉贾叔之命护你周全的，若你要与小日本拼命那我和四礼……”
裴晏之得知二人所来之意，心中稍感温暖，但嘴上仍倔强道：“鸿老头早就与我断绝了父子关系，我不用他派人来保护！看见你二人，我还以为是当了那可耻的逃兵回来的，既不是就好，不然就寒了我的心！”
赵青书和刘四礼还想多言，被裴晏之喝止：“鸿老头不是一直看不起我这个唱戏的不孝子吗？今日我倒要给他看看我们伶人的血性，不比他鸿老头差！”
赵青书和刘四礼自知再劝也没用了，刘四礼道：“晏之师兄您既然决意要和小鬼子拼命，那就把我和青书的命一同算上，不然我们回去也不好交代！”
裴晏之哈哈大笑：“我呸！你们好不好交待关我屁事！”
赵青书和刘四礼没想到一向温文尔雅的裴晏之竟会口吐脏话，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你二人本就已经不是咱赭墨班的人，留下来送死干嘛！嫌小鬼子不够杀吗！”裴晏之语气严厉异常。
刘四礼和赵青书慌了，满眼含泪道：“晏之师兄，我和四礼虽去参军了，但我们生是赭墨班的人，死是赭墨班的魂啊，您可不能赶咱们走啊！”
严辞厉色的裴晏之也不禁有了一丝心软，但立即又狠下心去：“你俩儿给老子滚！阎王生死簿上早就写好了，只收我赭墨班的人，我们死了下去还能给阎王老儿唱戏助兴，你们呢？觉得参军杀的鬼子已经够多了？给老子好好活着，多杀一个小鬼子老子在下面就越开心，要是放小鬼子占了咱这大好河山，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俩儿！”
赵青书和刘四礼含泪欲言。
“得了！我意已决！你俩儿再磨叽就别怪我再也不认你们这俩儿兄弟！我还有事儿要交代给你俩儿！”裴晏之这次是真的发怒了。
时间回到2009年10月1日夜，赵青书和刘四礼说到这儿不禁老泪纵横。
赵林和刘柱也不知如何安慰两位老人，故事说到这儿连他们都已经潸然泪下了，更别说那亲身经历过来的人当时是有多么的无奈，多么的郁愤！
赵青书抹了抹泪，旁边姓宋的老人黯然失神道：“其实啊，当年那山本是早有计划要屠灭我们安远县所有人以便其抢夺物资更好地去攻打咱们国家的其他地方。而我当时年纪轻轻的却是个糊涂鬼，竟还带人将那小毽子的骨头都打断了！”说完老人竟放声哭了出来。
此时，戏台上传来唱腔：“蜂媒蝶使午纷纷，阑入红窗搅梦魂。一点芳心采不去，朝朝楼上望夫君。”
当时说着要为小毽子评个公道的贾正唱了几段戏文之后似是耗尽了十余年来囤积的心力，本才四十余岁的年纪现在看上去竟苍老了数十岁，正独自坐在书房中抽着烟袋。
“师父！师父！晏之师兄醒了！”这已经是小云子今日第三次大呼贾正了。
贾正听见裴晏之醒来，眼中重现几分神采，可想到昨日发生的种种又黯淡下去：“晏之现在在干嘛呢？”
“师兄他似乎腰背不大舒服，醒来洗了把脸后，一个人练了一会儿身段，现在正在描眉化妆呢。”
“描眉化妆？”贾正像是在问自己。
“对，师兄说今晚还得去县衙唱戏，得先做好准备。”
“好了，你先退下吧。”小云子应声退下。
贾正坐了许久，突然发出一声声短促而急厉的笑声。
笑罢之后贾正也缓缓坐到房间的镜台前，伸手打开抽屉颤颤悠悠地拿出自己的脂粉盒。虽已有十余年没上台唱过戏了，但脂粉盒仍像新的一般。
贾正缓缓打开脂粉盒，嘴里念着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话语：“揉脸，凝重威武，整色为主，着重五官；勾脸，色彩艳丽，图案复杂，贴金敷银；抹脸，浅色为多，涂粉于面，假面示人；破脸，毫无对称，左右不一，貌丑面陋……”
贾正一边碎语，一边给自己着妆，慢慢的慢慢的，在贾正自己都没发觉的时候画成了一张“三花脸”，鼻梁中心抹出的白色“豆腐块”尤其显眼。
第一个看到贾正的人一时竟没认出来，当赭墨班众人看到贾正，心中都泛起一个念头：“贾正已经癫狂了！”可是无人敢说出口。
一些年轻的弟子甚至从未见过化上妆的贾正，而年长的弟子则知道，贾正十余年前在戏台上叱咤风云的时候唱的是“生”，从未画过这花脸妆，要知道这花脸妆可是最遭人恨的丑角妆容啊！裴晏之见了则也不多言。
夜里，三花脸妆的贾正和闺门旦妆的裴晏之同赭墨班一干人等又到县衙唱戏，裴晏之清晨鸡鸣方回。
第二日、第三日皆是如此。
只是众人都发觉，裴晏之回来的时候，一日比一日憔悴。
九月九日，安远县衙，山本英夫接到了上级的电报，电报内容如下：“军情紧急，我军即将进军南下，望你部三日内抵达北平会师！”
山本看完电报，沉思一会后叫来小野：“小野君，将那不可一世的梅小姐送回赭墨班吧，顺便转告我们亲爱的晏之君几件事……”
将近午时，小云子独自坐在院内一个人念叨：“按师父说的，虹语姐今日该回来了吧……”
话音未落，一辆日军的军用车便开到了梨园门口，看到车来，众人急忙跑到门口。
小野从车上下来，满面嘲讽：“叫裴晏之出来！”
裴晏之的声音从人群后响起：“不用你在门前狂吠，我已经出来了！”
众人急忙给裴晏之让开一条路。
小野也不计较裴晏之对他的不逊之言，在他眼里，裴晏之已经是一条没了牙的弃犬，即使叫得声音再大也咬不动人了：“山本太君让我传几句话给你。”
裴晏之根本不想听山本想说什么，红着眼道：“虹语呢！”
小野淫邪一笑：“晏之君不必着急，梅小姐我已经带来了，就在后面的车棚里。待我说完这几句话自然会将梅小姐还给你，只是你还用不用得到我就不知道咯。”
裴晏之闻言心道不好：“有屁就放！”
“山本太君让我告诉你，明晚不用麻烦你等到我军唱戏助兴了。太君会亲自率领我军所有将士到梨园听你们唱的！我军即将进军北平，望尔等好生准备节目为我军践行，等尔等表演结束我军即时出发赶往北平，不再叨扰。”
小云子忍不住道：“不是说好唱完三天就行了吗，你们滚你们的，凭什么让我们践行！”
小野似是早料到会有人这么说：“太君还说了，若有人不从，他不介意明晚血洗赭墨班再走。甚至，是整个安远县！权当是临行前的助兴节目！”
其实山本的原话意思是，今晚无论赭墨班给不给他们唱戏，都要将整个赭墨班屠杀殆尽，不留鸡犬。如果赭墨班众人愿意唱戏，他不介意听完戏再屠杀。
戏班众人心中有怒，但是却敢怒不敢言，只能暗自咬牙切齿。
“话已说完，唱不唱随你们。来人，将梅小姐还给他们！”小野丝毫不在乎赭墨班众人的回答是什么，命人将奄奄一息的梅虹语从车棚中拖下来便扬长而去。
裴晏之众人急忙接住梅虹语，小云子几人则恨恨看着小野轰鸣而去的车。
戏班众人将梅虹语赶紧抬到院内屋里，放到床上躺下。
此时的梅虹语，浑身鲜血淋漓，恶臭扑鼻，牙齿几乎全部掉落，嘴唇龟裂，气若游丝。
众人见平常言笑晏晏的梅虹语竟被日军折磨成此般模样，全都失声痛哭。
裴晏之握着梅虹语的手，面容说不出的哀怜，心心念念的爱人就在眼前，此时他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泪水如长河决堤，无声，却汹涌。
过了一会儿，梅虹语悠悠醒来，映入眼帘的是裴晏之及戏班众人，她艰难的展开笑颜开口：“晏……晏之大哥，别哭。”
裴晏之听到这句蚊蚊细语，却突然像一个孩子般嚎啕出声，鼻涕、口水、眼泪全都混到一块，张嘴即流到口中：“虹语，虹语，是我无能，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没用啊！”
气若游丝的梅虹语此时剧烈的喘息起来：“晏之大哥，我最高兴的就是，那日你在集市说我是你夫人，最高兴的就是，贾叔说要替咱们持礼成婚，其实啊，活到今日，能听你叫我一声夫人，我已经知足了……”
“其……其实那天，晏之大哥你就该杀了我的，帮我一了百了，晏之大哥，……我……我疼……”
裴晏之的哭声越发凄厉。
方才小野来时都一直未出来的贾正此时缓慢从众人中挤出来，直到现在，贾正都还保持着那张三花脸的妆没有卸去，这几天一直都是这样。
随着贾正而来的，还有赵青书和刘四礼，到现在，他们二人也终于忍不住露脸了，也不在乎会不会暴露了。但此时也不会有人讶异二人的突然出现了。
贾正老态龙钟地走到梅虹语床前，梅虹语见到贾正却不知该说什么，她本来以为自己会恨贾正的，但直到贾正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才发现，自己并不恨这个视戏班如同生命的长辈。
贾正在梅虹语面前缓缓屈膝跪下，什么也没说，因为他知道，就算梅虹语会原谅自己，他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梅虹语伸出满是淤青的手想要扶起贾正，但发现自己根本没力气：“贾叔，贾叔，您别这样，我不怪您！”
看贾正无动于衷，梅虹语只好放弃：“贾叔，我能感觉到，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我的内脏已经被那群畜生全部……我想和晏之成亲，还希望贾叔成全……”
裴晏之听到此言，惊慌错乱：“不，虹语你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有事的。”
梅虹语已经快说不动话了，只能笑看着裴晏之。
裴晏之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不会的，不会的……”
梅虹语边笑嘴角便流血：“晏之大哥，如果你不想娶这样的虹语，那……那我来世再做你的妻子。”
裴晏之闻言大震：“不，我愿意！我愿意！”
眼泪从贾正浑浊的眼中涌出，把三花脸弄得更花了，他站起身来：“小云子，去把李香君嫁与侯方域的那套戏服取来。”
“好的，师父。”
“晏之，把虹语扶起来。”
裴晏之和梅虹语两情灼灼对视，裴晏之小心翼翼地扶起梅虹语，众人走到院内，小云子将戏服取来交给裴晏之。
梅虹语已难以站稳，裴晏之只好一手扶着梅虹语让其靠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将戏服披到梅虹语肩上。
贾正看两人已经准备好：“赭墨班众弟子全部跪坐于两位新人之后！”
众人见他们最喜欢的师兄师姐成了这样，心里无限感动，闻言都小声抽泣着跪坐道裴晏之和梅虹语身后。赵青书和刘四礼抬了一把椅子出来给花脸的贾正坐下，就坐于二人面前。
贾正扯着嗓子大喊道：“一拜天地！”
裴晏之扶着梅虹语缓缓跪下，行礼。
“二拜高堂！”
二人又朝着贾正行礼跪下叩头，跪完直起身子后，贾正拍了拍长袍站起身来也朝着二人跪下叩了一个头。
二人并不多言，他们都心知此时多说无益。
“夫妻对拜！”
裴晏之将梅虹语挪到自己面前，两手扶着其肩膀以防倒下，对拜行礼。
“礼成！”
师兄弟们虽心有戚戚但此时也爆出一阵阵喝彩声。
裴晏之双手将梅虹语抱起，看着梅虹语的眼睛，落唇于梅虹语的柔嫩丹唇之上，两人都笑着。
梅虹语原本扶着裴晏之脖颈的手，此时垂落了下来……
原来，一生中的悲欢离合竟真的可以在一日之内就尝遍。
裴晏之抱着梅虹语颓然跪下，在他心里，有根说不清道不明的弦，断了……
许久，裴晏之将梅虹语尚有余温的尸体抱回屋子里的床上。
放好梅虹语之后，裴晏之来到院子里：“赭墨班所有门人集合！”
包括赵青书、刘四礼、肋骨断了两根的小毽子在内的赭墨班所有人其实就在院子里没离开过，仿佛都下定了什么决心，除了年幼尚不懂事只在一旁愣愣看着众人的贾司音。贾正也站起身了走到人群之前。
裴晏之扫视了一圈戏班的所有人，大声开口道：“小鬼子设计害死虹语，此恨难平，此怨难舒！明夜，小鬼子仍要来咱们梨园听戏，咱们要不要给这群畜生唱！”
众人大声回应：“不要！誓死不从！”
岂料裴晏之却答道：“不！咱不仅要给他们唱，还要给他们好好唱！”
当众人正不明所以时，裴晏之接着开口道：“不给小鬼子好好唱这台大戏，他们怎会安心上路？所以咱更要好好准备，让小鬼子听得尽兴！”
众人明白过来原来裴晏之是要与小鬼子拼命了。
裴晏之再次环视众人：“现在，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问大家，倘若有不想给小鬼子唱戏的，现在走还来得及！”
赭墨班平日本就异常团结，经此一难，其实众人也早有了和小鬼子玉石俱焚的决心。
“要走要留，绝不强求，绝不怪罪！要走的人，我现在就让贾叔准备银钱，只希望要走的人不要去当了那通风报信的贼子就行！”裴晏之再次出声。
“不走！不走！不走！定与戏班共存亡！”吼声震天，众人巴不得现在就与日本人拼个你死我活方解心中之气！
“好，既然大家已经做了决定，那咱们就已无退路可言！”
人群中的赵青书和刘四礼此时却有了为难，赵青书开口道：“晏之师兄，我和四礼此次前来是奉贾叔之命护你周全的，若你要与小日本拼命那我和四礼……”
裴晏之得知二人所来之意，心中稍感温暖，但嘴上仍倔强道：“鸿老头早就与我断绝了父子关系，我不用他派人来保护！看见你二人，我还以为是当了那可耻的逃兵回来的，既不是就好，不然就寒了我的心！”
赵青书和刘四礼还想多言，被裴晏之喝止：“鸿老头不是一直看不起我这个唱戏的不孝子吗？今日我倒要给他看看我们伶人的血性，不比他鸿老头差！”
赵青书和刘四礼自知再劝也没用了，刘四礼道：“晏之师兄您既然决意要和小鬼子拼命，那就把我和青书的命一同算上，不然我们回去也不好交代！”
裴晏之哈哈大笑：“我呸！你们好不好交待关我屁事！”
赵青书和刘四礼没想到一向温文尔雅的裴晏之竟会口吐脏话，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你二人本就已经不是咱赭墨班的人，留下来送死干嘛！嫌小鬼子不够杀吗！”裴晏之语气严厉异常。
刘四礼和赵青书慌了，满眼含泪道：“晏之师兄，我和四礼虽去参军了，但我们生是赭墨班的人，死是赭墨班的魂啊，您可不能赶咱们走啊！”
严辞厉色的裴晏之也不禁有了一丝心软，但立即又狠下心去：“你俩儿给老子滚！阎王生死簿上早就写好了，只收我赭墨班的人，我们死了下去还能给阎王老儿唱戏助兴，你们呢？觉得参军杀的鬼子已经够多了？给老子好好活着，多杀一个小鬼子老子在下面就越开心，要是放小鬼子占了咱这大好河山，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俩儿！”
赵青书和刘四礼含泪欲言。
“得了！我意已决！你俩儿再磨叽就别怪我再也不认你们这俩儿兄弟！我还有事儿要交代给你俩儿！”裴晏之这次是真的发怒了。
时间回到2009年10月1日夜，赵青书和刘四礼说到这儿不禁老泪纵横。
赵林和刘柱也不知如何安慰两位老人，故事说到这儿连他们都已经潸然泪下了，更别说那亲身经历过来的人当时是有多么的无奈，多么的郁愤！
赵青书抹了抹泪，旁边姓宋的老人黯然失神道：“其实啊，当年那山本是早有计划要屠灭我们安远县所有人以便其抢夺物资更好地去攻打咱们国家的其他地方。而我当时年纪轻轻的却是个糊涂鬼，竟还带人将那小毽子的骨头都打断了！”说完老人竟放声哭了出来。
此时，戏台上传来唱腔：“蜂媒蝶使午纷纷，阑入红窗搅梦魂。一点芳心采不去，朝朝楼上望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