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日夜,日军在山本英夫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地来到了赭墨班戏楼。

    日军在贾正的指引下,陆陆续续地进入戏楼内落座。

    山本走到贾正面前:“贾班主,准备的如何,晏之君见到梅小姐可还高兴?”

    贾正三花脸下的脸色毫无变化:“回太君,梅小姐回来之后晏之高兴得紧,这不得知太君要来咱戏班子听戏,一高兴,昨天就开始张罗准备了。”

    说完贾正就退下继续接待其他日军去了,今晚既然是日军所有人来听戏,那安远的平民百姓自是不敢再来的。

    山本心下纳闷:“这小贱人命这么大,竟然还没死?也罢,管她死与不死,今夜都定死无疑!”

    但是转念又想到刚才贾正说裴晏之听到自己等人要来听戏很高兴,并且昨天就张罗准备时心中闪现出了一丝狐疑,于是叫来了小野和原三郎:“你们带人去检查一下这戏楼里里外外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二人得令带人下去开始在戏楼的座位、戏台前台、后台等地方摸索检查起来。

    约摸一刻钟后,小野和原三郎回来向山本复命:“山本君,戏班前前后后我都带人仔仔细细地搜查过了,除了表演用的刀枪棍棒外并未发现有何不妥。”

    原三郎接着道:“那些□□人表演用的兵器我也一一检查过了,都没有任何开锋的痕迹,基本没有杀伤力,而且我军将士皆是持枪在身,就算□□人有任何不轨的行动我们都能第一时间将其击毙!”

    小野开玩笑道:“想来这些□□猪也翻不出一朵花来,更有可能的是那裴晏之被您调教了这几天,怕是已经舍不得您离开了!”

    山本闻言也笑出声来:“小野君你的嘴可是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讨我开心呀,若真是如此,你就不怕我不杀那裴晏之,反而让他随军服侍我吗?”

    “山本君乃是大日本帝国尊贵的军人,更拥有着优秀的大日本帝国贵族血统,怎会因为一个□□戏子流连,待大日本帝国彻底征服□□之时,裴晏之这样的货色还不是应有尽有,任您挑选!”小野在山本面前犹如一个口齿伶俐、能言善辩的女人。

    山本闻言心中愉悦,既已检查过戏楼内外没有异样,山本也放下心来和小野、原三郎径直朝着那一夜二楼上枪杀几名中国人的那张桌子走去,像是早就规划好地坐了下去。

    戏台后,裴晏之还在着妆画脸。

    贾正拿着烟袋走了进来,裴晏之从镜子中看到后问道:“贾叔,方才小鬼子搜查了一边戏楼,应该没有发现异样吧?”

    贾正用火柴点着烟深深抽了一口,今夜的烟是他一直珍藏着在屋最好的烟丝:“没有。我看山本他们现在已经坐下,应当是打消疑虑了。”

    “那贾叔是否数过小鬼子来了多少人,是否真的全部倾巢而出了?”裴晏之边描眉边问道。

    “数了,小鬼子一共进来戏楼三百一十七人,还好咱戏楼足够大,不然还真坐不下呢。”贾正又是唏嘘又是自豪道。

    “恩,确实和我这几日在县衙内所观察到的差不多。除却戏楼中的,外面有多少人?”

    “戏楼外的街道上,共有八人持枪把守着他们的车队和物资。”

    裴晏之稍有担忧:“希望青书和四礼他们两人能应付得过来吧!”

    “不用担心,他二人武行出身的身手你还信不过吗?”

    “小司音安顿好了吗?”想起可爱的小司音,裴晏之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描眉的笔稍稍歪了一分,这还是继前往县衙唱戏的这些天以来,裴晏之除去在戏台上必要的笑容外第一次笑。

    “司音已经被我安顿在外面了,待青书和四礼解决了外面的事儿就会带着司音离开安远的。晏之你不必担心,待会儿你就安心唱戏吧。其他的我会和众师兄弟们处理好的。”贾正想起贾司音心里五味陈杂,他天命之年才得此独子,而今夜却即将要天人永隔了 。

    “贾叔,司音年幼,早又丧母,你真舍得让他今后独自生活吗?现在离开还来得及,待会儿戏楼大门一关,可就没机会了。”裴晏之苦口婆心。

    贾正听到贾司音要独自生活时,手里的烟袋轻颤:“晏之,自从那日小鬼子骗我将虹语带到狼窝后,我就知道我错了,真的错了!我以为赭墨班在这乱世能得以苟全,事实告诉我,是我太天真了!我终于明白你教导师弟们那些毁家纾难、楚囊之情的思想是为何了?国家受苦、民族受难,小家又怎能得到幸免!虹语身亡,我有着推卸不掉的责任,现在让我带着司音逃命,我后半生就只能在懊悔和痛苦中煎熬了。所以,你不用劝我了。”

    裴晏之安心化妆,不再言语。

    戏台上,负责伴奏的赭墨班子弟一遍又一遍为今晚的昆曲表演奏起了京剧的急急风。戏曲即将开场,戏楼大门已然关上。

    今夜要唱的是《桃花扇》的第二十一至第二十三出,身居漕抚一职的田仰想要迎娶李香君,迎娶不成反倒受其羞辱后,阮大铖从中作梗要带人强娶李香君。李香君誓死不从,最终选择以死明志,一头撞在栏杆上,以致血溅诗扇。侯方域友人杨龙友以血为墨,在诗扇上画出一树桃花,故名——桃花扇。

    最先出场的是赭墨班一名弟子所饰的奸臣贼子阮大铖,伴着唱词:“当年旧恨重提起,看今日琵琶抱向谁?”

    接着是《桃花扇》中最难辩善恶的杨龙友,侯李二人相识相亲因他,二人相离相散也因他,杨龙友由小云子所饰:“三百两银子,好事呀好事!”

    杨龙友捧着银两:“特来报喜!”

    接下来出场的是另一名弟子所饰的香君养母李贞丽:“有什么喜?”

    杨龙友:“田府大老官,要娶你令媛嘿,香君睡下不曾?”

    李贞丽:“唬杀奴也,又是哪个天杀的敢娶?”

    杨龙友:“什么天杀的,是田府要娶香君!”

    李贞丽惊异:“杨老爷从来疼俺母女,为何下这毒手?”

    杨龙友急忙道:“三百彩礼,也不算吃亏,香君嫁个漕抚,也不算失所!”

    李贞丽立场动摇:“看这局面,杨老爷说的也是有理。”

    杨龙友大喜:“着啊。”

    千呼万唤始出来,裴晏之所饰的李香君终于从幕后缓缓步入戏台:“妈妈说的哪里话来,当日杨老爷做媒,妈妈主婚,把奴嫁与侯郎,满堂宾客,谁没看见?”

    香君拿出诗扇打开接着道:“这首定情诗,杨老爷都看过,难道忘了不成?”

    杨龙友辩解道:“哎呀,他避祸在外,不知去向,倘若三年不归,你也只管等他三年么?”

    香君唱词坚决:“便等他三年!便等他十年!便等他百年!只不嫁外人!”

    杨龙友抖肩:“呵呵,好性气,又想摘翠脱衣骂阮大铖那番光景了。”

    台上戏曲渐入佳境,台下豺狼如痴如醉。

    台上唱的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台下坐的是豺狼虎豹,恶鬼当道。

    戏楼外,赵青书和刘四礼躲在阴暗处听得戏楼内唱腔婉转,心知众人已司至其位。

    二人摸出匕首像两只捕猎的猫,悄悄向守在车边的八名日军士兵探去。

    赵、刘二人在戏班自小锻炼,有着矫健的身手,加之从军也久,对于痛杀日军之事也习以为常。暗杀过程十分顺利,杀人时并未让日军士兵发出任何一丝求救和示警的声响。

    两人将尸体拖入卡车车底,擦干匕首上的血迹。

    日军检查戏楼时怎么也没想到,戏班众人昨日已经在戏楼的门窗外部钉上了许多卡槽。

    赵刘二人处理完日军尸体从戏楼外不起眼的地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铁棒,而现在只需赵青书和刘四礼从外部将结实的铁棒放入卡槽,戏楼里的所有人就算有翅膀也飞不出来!

    刘四礼看了赵青书一眼:“青书,咱真的要这么做吗?铁棒放上去的话,咱赭墨班三十四口人可就一并堵死了!”

    赵青书打了刘四礼一耳光,咬牙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以为我愿意吗?”说着说着,赵青书竟低声哭了起来。

    “不想让晏之师兄和师父他们的心血白费,不想让他们和虹语姐一样枉死的话,就赶紧的吧!”

    眼泪无声,从刘四礼的眼眶滑落,他和赵青书一边哭着一边将一根根铁棒放入卡槽之中。随着铁棒一根一根减少,二人的眼泪愈发泉涌而出,当整堆铁棒放完之时。赵刘二人已经泣不成声了!

    铁棒放完,二人又抬出两桶汽油将其倒在日军的每一张车上面。

    做好这一切,二人朝着戏楼郑重下跪,磕了响亮的三个头后忍泪起身朝安顿贾司音的地方走去。待二人来到贾司音藏身之处时,贾司音已经熟睡了,可爱的脸庞上还挂着泪珠,似是哭累了才睡着的。

    贾司音怀里紧紧抱着一本书,赵青书颇感好奇,于是伸手去拿书。可贾司音死死抱着,为了不弄醒贾司音,赵青书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书抽了出来。

    夜色灰暗,赵青书睁大眼睛仔细看书,发现是一本手札——《丙子年赭墨录》。

    无暇细看,赵青书抱起贾司音和刘四礼往安远县城外走去,三人的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戏台上,香君气结:“可又来,阮田同是魏党,阮家妆奁尚且不受,反去跟着田仰么?”

    台上三人正在胶着,侧台抬轿之人出声催促:“夜已深了,快些上轿!”

    李贞丽也催促道:“孩儿,嫁到田府,少不了吃穿哩!

    杨龙友也附和道:“少不了吃穿哪!”

    任凭杨龙友和李贞丽如何逼迫,香君始终不从:“我立志守节,岂在温饱?忍寒饥,绝不下这翠楼!”

    楼外轿夫又在催促:“快些上轿!快些上轿!”

    杨龙友和李贞丽大急:“哎呀,这也顾不得了,大家帮她梳头穿衣!”

    于是几名丫鬟和杨龙友、李贞丽就要上前给香君强行穿上嫁衣,李香君临危不从,用诗扇左格右挡,场面一时嘈杂纷乱。

    杨龙友感叹道:“好生厉害,一柄诗扇,倒成了防身的利剑!”

    李贞丽:“孩儿,快快下楼去吧!”

    香君怒极惊极:“奴家死不下此楼!”

    一番推搡之下,李香君竟径直朝那栏杆撞去,顿时头破血流,瘫倒在地。血溅了一地,也溅了不少到那诗扇之上。

    台下豺狼虽不懂汉语,但唱腔柔曼、抑扬顿挫,竟都忍不住纷纷鼓起掌来。

    山本英夫也觉得今晚的戏唱得尤为精妙,大声叫好。

    戏台上,香君贞烈不从,以死相逼,杨龙友和李贞丽二人别无他法,杨龙友只好让李贞丽代替香君出嫁。

    杨龙友回到楼上:“贞丽从良,香君守节,雪了阮兄之恨,全了马舅之威!将李代桃,一举四得,倒也是个妙计。只是母子分别,未免伤心。匆匆夜去替蛾眉,一曲歌同易水悲。燕子楼中人卧病,灯昏被冷有谁知。”

    杨龙友感叹之时看到诗扇,心有所感:“几点血痕,红艳非常,不免添些枝叶,替他点缀起来。没有绿色怎好?待我采摘盆草,扭取鲜汁,权当颜色罢。妙计!叶分芳草绿,花借美人红。妙!妙!竟是几笔折枝桃花。真乃桃花扇也!”

    此时,裴晏之所饰的李香君开口唱道:“一朵朵伤情,春风懒笑。一片片消魂,流水愁漂。摘得下娇色,天然蘸好。便妙手徐熙,怎能画到。”

    唱腔愈发悲愤凄厉,以至于台下的豺狼们竟也怔住了。

    戏台上声音尖锐有力,楼顶上挂满的那些本是装饰所用的玻璃瓶全都轻轻震动起来。

    裴晏之声音唱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甚至于达到了刺耳的程度,日军众人急忙以手掩耳。

    唱腔仍在继续:“樱唇上调朱,莲腮上临稿,写意儿几笔红桃。补衬些翠枝青叶,分外夭夭,薄命人写了一幅桃花照。”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结束,裴晏之的口鼻溢出血来,戏楼楼顶上的玻璃瓶竟然全部炸裂开来,炸开后日军众人感到有液体滴落到身上,仔细一看,全是汽油!汽油如雨水般婆娑落下,马上就将在座的所有日军全部淋湿,同时也落在戏楼的墙壁上、木质桌椅上。

    汽油味儿弥漫在戏楼的的每一寸空气中,令人闻之欲呕!日军众人一时间全都慌乱如麻,沸声如潮。

    裴晏之竭斯底里地大喝一声:“点火!”

    在二楼站着等候多时的贾正,猛抽了一大口烟,仿佛要将毕生没抽的烟都在此时抽完!贾正缓缓吐出烟雾,随即将正冒着火星的烟袋扔下。

    这一刻,贾正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

    戏楼内站在各个位置赭墨班人也同时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柴,擦燃之后便朝着各个角落扔去!

    昨日,赭墨班一干人等虽都已决意与小鬼子鱼死网破,但具体如何施行众人都是一头雾水,只能等着裴晏之做安排。

    裴晏之道:“其实和小鬼子同归于尽,是我前几日便已经决定好并开始计划之事,一直未告诉众师兄弟,还望见谅!”

    请大家随我来戏楼,到了戏楼内。

    由于有了9月2日那天晚上裴晏之唱戏将戏楼内一个玻璃瓶震碎的经验,裴晏之当众演示了一次将玻璃瓶震碎的过程。

    众人震惊之余将自己的计划娓娓道来,其中包括将玻璃瓶内装满汽油,由赵青书和刘四礼二人从外部将戏楼封死等等……

    随着烟袋落下,熊熊大火瞬间蔓延到戏楼内的各个位置将每一个人吞噬!

    一向不惊不乱的山本英夫自裴晏之唱腔凄厉开始便心中不安;玻璃瓶碎落之时更是惊慌得像被捕猎者咬到的老鼠,瞬间从座位上弹跳站起;汽油洒落一地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早已掉入了裴晏之精心设计的陷阱之中;火焰烧起时他奋力推开已经被烧着的小野和原三郎往二楼的窗户奔去……

    可他绝望地发现,窗户不知何时已经被封死了,任凭他刀砍枪射都不能打开。

    他回头看向裴晏之,却发现裴晏之处火海而泰然,自始至终,裴晏之都笑着看他,有那么一瞬,他竟沉溺到了裴晏之的笑容之中。

    最终他也没想到,他竟会死于他最爱的□□戏曲之中;至死他也没想到,他会栽倒在一个他认为手无缚鸡之力的□□戏子手里……

    最后,他想明白了,他是死在了他自认为卑贱不堪的、可以任意凌虐的、愚蠢的、饱受压迫的千千万万中国人手里!

    火势如龙似蛇,瞬间将戏楼化作火海。

    火光里,似乎每一个戏班伶人的魂魄都紧紧攥着十余个日军豺狼恶鬼,毫无畏惧地一同跳入火焰之中。

    他们都笑着,仿佛跳进的不是火海,而是亲人的怀抱!

    哀嚎苦叫之声、狼嘶鬼吼之音、火噬爆炸之鸣,在他们听来仿佛是优美的戏曲,他们一同哼唱着,舞动着!

    走在他们前面的裴晏之正把玩儿着那把桃花扇。

    嘴里唱着:“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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