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要通宵，但到三四点多的那会儿，陆陆续续有人熬不住了，最后一哄而散，都回去洗洗睡了。唐凌颖比较能肝，大家都睡了后，她还津津有味地摸黑追剧，大约五点多时，充当人形闹钟，喊大家起床。
两个小时都没睡足的年轻人们，看日出时还精神亢奋，回酒店的路上就蔫了，一个个困得眼皮打架，吃完早饭，打算去睡个回笼觉。商茹还惦记着艺术休闲区的景致，在酒店大堂听人说，休闲区长廊最近有木雕艺术家的作品展，于是决定睡醒了去看。
一进房间，季郁想起吃早餐时把手机放孟彷舟兜里了。
在她准备按响隔壁门铃时，门正好打开。
“你现在就走？”她愕然，“不睡会儿吗？”
“不了，”孟彷舟单肩背着书包，把手里的手机递给季郁，一脸嫌弃，“邓易安睡相差，老踢人。”
季郁噗嗤一笑。转念一想，自己这是五十步笑百步。
她睡相也不太好。小时候睡觉，老踢被子，大人夜里要来给她掖好几次被子。有时早上醒来，头和脚方向彻底颠倒过来，毫无形象地七仰八叉躺着。现在稍微好点，但莫名很爱用被子将自己团团包住，也不知道自己梦里会不会踢人，要是——
天，打住！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季郁咳了咳，迅速驱散脑中那些浮想联翩的事，“你可以在沙发躺一下。”
方才纯属吐槽，孟彷舟言归正传，解释原因，“我要回学校做实验。”
“啊......”季郁哑然。
昨天孟彷舟是特意过来的，她当然知道，但她没想到他还得一大早赶回学校。
她抿唇，“我陪你下去吧。”
两人并肩站在电梯轿厢，空气中浮动着茶味的熏香，安静封闭的空间里，手臂与手臂的距离近在咫尺，季郁余光瞄了好几眼，手悄悄往左挪去。
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牵起了身侧的那只手。
手心传来的温热柔嫩的感受，像一片小羽毛，在心间若有似无挠过，孟彷舟身体紧绷了片刻，喉结滚动，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
他举起她的手，侧目望向她。
“你怎么占我便宜？”
季郁睁圆眼睛，倒吸一口气：？？？
“说到占便宜，明明是你昨天先——”
先牵我手的。
真是岂有此理，怎么还倒打一耙？
“昨天也是你更先的。”孟彷舟挑眉。
唐凌颖发给她看的照片画面倏地浮现在脑海，季郁顿时噤声，声音降下来，“哦，那我不占了。”
她说着，就要抽回手，怎料一股力道钳制着，如何拽都拽不出来。
“你松手啊。”她皱着鼻子，斜睨他。
孟彷舟扯起唇角，狡黠地笑了笑，放下那只和她握在一起的手，紧紧扣住。
他义正言辞道：“我要占回来。”
男生直勾勾的炙热目光似要将人洞穿，季郁长睫扑扇，移开视线，低声哼，“切，我发现你真是有点恶劣，得了便宜还卖乖。”
“嗯。”他厚着脸皮认下。
拇指摩挲着女生手背的细腻皮肤，不像昨天那般小心翼翼，孟彷舟的手握得更紧了，得意洋洋地想着，脸皮薄是没用的，脸皮薄就牵不到手。
季郁并不反感他这样的“得寸进尺”，一开始的羞涩和紧张，在插科打诨后消散些许——
诶，等等。
孟彷舟刚才那样，不会也是因为害羞吧？
望着电梯门上两道模糊的倒影，她福至心灵，抬眼朝左边看去，不防捕捉到男生线条分明的侧脸那道明显勾起的笑弧，以及红得充血的耳尖。
她翘起唇角，心里哼哼，彼此彼此嘛。
他们在路边等网约车。
头顶太阳烘照着，孟彷舟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白净的皮肤在光下呈现透明的质感，季郁留意到他眼底的乌青，微微蹙眉，“你黑眼圈好重。”
不单是昨天熬一次夜造成的，更像是长久失眠少觉导致的色素沉积。
于是她问：“你最近几点睡的？”
孟彷舟坦言，“三点多。”
“睡不着吗？”
“有点。”
所以干脆爬起来刷题背知识点，复习到后半夜，犯困了就去睡，还睡不着就吃褪黑素。
季郁一脸担忧，“你别还没去比赛，人就垮了啊。”
“没这么夸张，”孟彷舟低笑，心间一暖，下意识揉捏她的手，“国赛也就两个月不到了。”
季郁垂眸，若有所思。
“我给你分享一些我收藏的助眠歌单吧，”她点开手机音乐软件，把阿尔法波音乐、五行五音疗愈音、白噪音、轻柔舒缓古典乐这些歌单一股脑地都转发给他，“我失眠的时候经常听这些入睡，你可以试试。”
经常，孟彷舟抓取到这两个字眼，“你经常失眠？”
“啊？”重点怎么在这里，她一笔带过，“上学期比较频繁，现在不会了，到点沾床就睡。我觉得五行五音疗愈音是最有效果，你先听这个。”
孟彷舟点头，应了一声。
几天后，在学校复习的孟彷舟接到邮递员的电话，说他有一个快递放在门口。回到出租屋，他提起那只大包裹进房间。
打开看，里面塞了不少东西——枕头、助眠香薰，以及一众保健品，诸如护肝片、鱼油、红参汁、维生素。
是哪位大小姐的惯常手笔，想也不用想。
孟彷舟哭笑不得，自己看起来有这么虚弱脆皮吗？用得着这么多保健品？
他拾起手机，发消息给季郁。
ARK：你这是要让我把保健品当饭吃？
Tulipe：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拳头]
Tulipe：要记得吃哦~*
Tulipe：[图片]
表情包是一张戴着皇冠的芭比死亡凝视截图，配字：我会一直监视你，直到永远。
笑意在唇边蔓延，孟彷舟敲字回复。
ARK：知道了，公主殿下
孟彷舟带着那个枕头和一堆保健品去景大集训。
在学生宿舍腾东西，舍友们见他桌上摆放整整齐齐的药瓶，一个个瞠目结舌，“兄弟，你要这样吗？”
这到底是打算不要命地狂卷，还是真惜命啊？
孟彷舟随意笑了下，懒得解释那么多。
为期十五天的集训在景大生命科学学院的实验室进行，集训主要针对国赛的实验部分进行培训，名师授课，省队成员可享用实验室的优质器材和设备。
机会虽难得，但此举对景城一中的学子而言，倒是稀松平常，景一的实验室教学资源在全省也是称得上数一数二，平时给他们培训的生竞教练就是景一花重金请来的，名校出身，往届IBO金牌得主。
和孟彷舟同宿舍的卢习，是个阳光开朗的大男孩，来自景城周边的一所不知名中学，自我介绍时，宿舍其他男生没一个人听过这学校。
实验课，他坐孟彷舟旁边，一丝不苟地听老师讲解，可一到操练，他对着实验器材，迟迟没有动手。见孟彷舟操作流畅，他眼巴巴地站到边上看着。
“你看我干嘛？”觉察有人，孟彷舟余光睨去。
卢习大方道：“我不太会，怕做错，看你做一遍，我再做。”
闻言，孟彷舟稍稍侧站，好让他看清操作过程。
“你做实验还挺熟练的。”他真心夸赞。
孟彷舟夹试管的手一顿，举目扫向实验室其他同学，大家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实验操作，就卢习像个菜鸟新手一样。
他淡淡道：“这些实验在学校做过”
卢习听了，满眼艳羡，“真好啊，我们学校旧实验室就只有几台显微镜可以碰一碰，生物老师也没几个，竞赛还是我买书上网课自学的。”
孟彷舟一愣，“那你挺厉害。”
卢习挺起胸膛，骄傲道：“那是！我跟你说，别看我现在这几个实验不行，我解剖实验是真的可以，没事我就摘些花花草草、蟑螂啊、龙虾啊、鱼啊什么的在家里解剖，练得真是不错。”
孟彷舟短促地笑了一下，闷头继续做实验。
前面几天的实验，卢习都抱紧孟彷舟大腿，非得亲眼看他做完自己才放心去做。晚上回宿舍，一群男生会闲聊，也会讨论题目。卢习时常拉着孟彷舟复盘实验，孟彷舟也不嫌他烦，耐心替他过几遍，舍友们都调侃他收了徒弟。
其实孟彷舟有暗中观察卢习的操作，他对实验步骤很熟悉，只是因为以前没机会做实验，所以才想多看几遍别人的实操后，再自己上手。之后几天的动物生态实验和植物学实验，果真如他所说，练得真是不错。
七月底集训结束要分别的那天下午，卢习笑着和他碰了一拳，“国赛见。”
孟彷舟回去后，配合着景一生竞组的训练步调，有培训课就去实验楼上课，没课就在班级自习，几乎全天都泡在学校，和他一起的，还有物竞背水一战的邓易安。
即将步入高三，不少同学暑假都主动到班级自习，除了龙竹茂和熊天几个熟面孔，还多了几个以前假期从来不到班级的同学。
八月中旬，季郁到班级，看见十几个人埋头自习的盛况，不由大吃一惊。
大家都默默进入备考状态了么？
她从教室后门进去，冷不丁出现在熊天身后，压低声音喊人。
熊天回头，淡定道：“去实验楼了。”
“不是，”季郁微笑，“我找你。”
熊天眯着眼，“找我干啥？”
她扬了扬手里的东西，“帮个忙。”
...
最后一节课。
生竞教练讲了些重点，感慨万千地以几声祝福，结束了他们这一届的生竞培训。
从实验楼走回教室，孟彷舟没见熊天和龙竹茂的身影，就连隔壁二班的邓易安不知所踪，临近六点，自习的同学要么回家，要么去校外吃饭，他们几个能溜哪儿去？
他拿出手机，预备打电话找人。
“请问找谁？”
窗外，一道婉转清扬的女声响起。
他旋即抬眼。
季郁倚在窗框边，歪了歪头，笑眼盈盈地朝他挥手。
许久不见的女孩骤然出现在眼前，孟彷舟怔愣一瞬，绽出惊喜的笑，阔步走出教室，“落东西在教室了？”
“送东西来了。”季郁捞起他的手，塞了个不知名物品在他手心。
一枚学业符。
“过几天就要考雅思，时彗真临时抱佛脚去了，”季郁笑道：“她拉我去庙里烧香拜佛，我给你求了个学业符。”
“考雅思拜中国的神仙有用吗？”
“别管......”季郁一顿，认真脸：“凡事心诚则灵。”
孟彷舟忍俊不禁，没忍住，抬手揉揉她的脑袋。
明明她的长相算不上可爱型，包括熊天在内的不少人起初也说过，季郁看着有距离感，可孟彷舟怎么看都觉得她可爱极了。
他在空中晃了晃指尖衔着的那枚学业符，“我会收好。”
其实他本人是不信这些的，但这是季郁特意为他求的，自然得好好收着。
手机接连响起好几声提示音，两人默契看向亮起的屏幕，扫见孟彷舟手机给发消息人添加的备注“卢习”，季郁掀眼，“这就是你之前和我说的集训认识的‘徒弟’？”
“是他。”孟彷舟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
季郁疑惑，“你不回他？”
“他有几道题找我讨论，现在没空，”他看着她，眼底携着笑意，“我晚点回。”
燥热的夏日傍晚，偌大的校园沐浴在橙黄的霞光之下，他们又默契地走到连廊的栏杆边，目送晚霞与日落。
“卢□□让我想到你。”
“嗯？”季郁没太不明白，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确切说，”他的声音低而缓，不疾不徐道：“总让我想到初三的自己，还有你。”
“碰见卢习之后，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没有你给我的那些中考资料，我能考到第一名吗？如果没有中考作为跳板，我高中能上景一竞赛班吗？如果没有享受到学校的竞赛资源，我能取得现在的成绩，进省队参加国赛吗？”
“在此之前，我对努力说向来持积极态度的，但我忽然意识到，很多人享受不到我们所拥有的平台和资源，走到国赛这一步，我没办法单纯地认为这是靠自己努力的成果。”
“我不信运气这种说法，可这么一想，我又不得不承认，我确实算走运。”
他无奈地低笑，“我好像，陷入了某种绕不出来的困惑里了。”
身侧半晌无言，只见见季郁双唇微张，一副活久见的表情。
他曲指轻敲她额头，“又在发呆？”
“没有，”季郁缓缓摇头，“我就是，有种终于看到你露出破绽的......”她迟疑几秒，在脑中抓取词汇，“窃喜？你知道我之前有多嫉妒你的‘超强心态’嘛？现在看到你也会有这样迷茫的时刻，我心里平衡一点了。”
孟彷舟扬起下巴，望向远方天幕，“无知无畏吧，一腔孤勇往前冲的时候，没想过这些问题。”
暮色缓缓涌起，季郁目光平静地注视天色的变幻，忽地想到一件往事。
大约是小学的时候，她和妈妈在逛商场，无意间听到前面一对母女的谈话。女儿在央求母亲带她去看电影作为考得好的奖励，那位母亲随即在手机上笨拙地搜索电影票，却怎么也弄不清楚。尤蓁叶见状，主动上前帮忙。
那天是元旦假期，黄金场次的票价八十多块钱，那位母亲吓了一跳，脱口而出说这么贵，她的女儿失望地垂下目光，委屈地说自己都还没看过电影。
季郁当时想也没想便说“你连电影都没看过啊”，那对母女很快便尴尬地红了脸，尤蓁叶低呵她一声，忙向对方说不好意思。
在她们离开后，尤蓁叶严肃地教育了她一顿，具体说什么她已经记不清，大概是告诉她，不要认为自己拥有的一切是理所当然的，不要用自己拥有的东西去嘲笑没有拥有的人。季郁红着眼，心里觉得冤枉，她分明没有嘲笑的意思。
现在她当然知道说这句话的自己有多讨厌了，也明白尤蓁叶之所以那么疾言厉色，是怕她成为“何不食肉糜”的这种人。
季郁很小便知道，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每个人出生就握有不同的筹码，或多或少或没有。
可之后会有怎样的际遇，谁也无从知晓。
天幕彻底变得昏黑，像夜间深邃的海面。
季郁缓缓开口，“很久以前，航海的商人从数次远航中总结经验，发现了季风的秘密，凭借着季风的力量，去往遥远的大洋，到各处发展海洋贸易。”
“没有多次的航行经历，怎么能得出经验呢？没有明确的目标方向，怎么能利用风向呢？谁能说，借东风的人不需要努力和智慧呢？”
“别人我不知道，但是，”季郁转头，认真地看着孟彷舟，似乎是觉得自己刚才太过正经了，又倏尔弯起唇角，“你能行驶到这个渡口，是因为你始终握紧你人生的船舵。”
“所以，”她握着拳头，眸中带笑，诚恳道：“继续加油呀！”
这些话如同给孟彷舟注入一针强心剂，他久久定在原地。被人如此坚定地相信着，少年的心里升腾起难以言喻的饱胀情绪。
满足？震撼？好像都无法精确地形容他的感受。
而他也不想再思考这些了。
因为，他现在只想，将她拥入怀抱。
很想很想。
两个小时都没睡足的年轻人们，看日出时还精神亢奋，回酒店的路上就蔫了，一个个困得眼皮打架，吃完早饭，打算去睡个回笼觉。商茹还惦记着艺术休闲区的景致，在酒店大堂听人说，休闲区长廊最近有木雕艺术家的作品展，于是决定睡醒了去看。
一进房间，季郁想起吃早餐时把手机放孟彷舟兜里了。
在她准备按响隔壁门铃时，门正好打开。
“你现在就走？”她愕然，“不睡会儿吗？”
“不了，”孟彷舟单肩背着书包，把手里的手机递给季郁，一脸嫌弃，“邓易安睡相差，老踢人。”
季郁噗嗤一笑。转念一想，自己这是五十步笑百步。
她睡相也不太好。小时候睡觉，老踢被子，大人夜里要来给她掖好几次被子。有时早上醒来，头和脚方向彻底颠倒过来，毫无形象地七仰八叉躺着。现在稍微好点，但莫名很爱用被子将自己团团包住，也不知道自己梦里会不会踢人，要是——
天，打住！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季郁咳了咳，迅速驱散脑中那些浮想联翩的事，“你可以在沙发躺一下。”
方才纯属吐槽，孟彷舟言归正传，解释原因，“我要回学校做实验。”
“啊......”季郁哑然。
昨天孟彷舟是特意过来的，她当然知道，但她没想到他还得一大早赶回学校。
她抿唇，“我陪你下去吧。”
两人并肩站在电梯轿厢，空气中浮动着茶味的熏香，安静封闭的空间里，手臂与手臂的距离近在咫尺，季郁余光瞄了好几眼，手悄悄往左挪去。
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牵起了身侧的那只手。
手心传来的温热柔嫩的感受，像一片小羽毛，在心间若有似无挠过，孟彷舟身体紧绷了片刻，喉结滚动，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
他举起她的手，侧目望向她。
“你怎么占我便宜？”
季郁睁圆眼睛，倒吸一口气：？？？
“说到占便宜，明明是你昨天先——”
先牵我手的。
真是岂有此理，怎么还倒打一耙？
“昨天也是你更先的。”孟彷舟挑眉。
唐凌颖发给她看的照片画面倏地浮现在脑海，季郁顿时噤声，声音降下来，“哦，那我不占了。”
她说着，就要抽回手，怎料一股力道钳制着，如何拽都拽不出来。
“你松手啊。”她皱着鼻子，斜睨他。
孟彷舟扯起唇角，狡黠地笑了笑，放下那只和她握在一起的手，紧紧扣住。
他义正言辞道：“我要占回来。”
男生直勾勾的炙热目光似要将人洞穿，季郁长睫扑扇，移开视线，低声哼，“切，我发现你真是有点恶劣，得了便宜还卖乖。”
“嗯。”他厚着脸皮认下。
拇指摩挲着女生手背的细腻皮肤，不像昨天那般小心翼翼，孟彷舟的手握得更紧了，得意洋洋地想着，脸皮薄是没用的，脸皮薄就牵不到手。
季郁并不反感他这样的“得寸进尺”，一开始的羞涩和紧张，在插科打诨后消散些许——
诶，等等。
孟彷舟刚才那样，不会也是因为害羞吧？
望着电梯门上两道模糊的倒影，她福至心灵，抬眼朝左边看去，不防捕捉到男生线条分明的侧脸那道明显勾起的笑弧，以及红得充血的耳尖。
她翘起唇角，心里哼哼，彼此彼此嘛。
他们在路边等网约车。
头顶太阳烘照着，孟彷舟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白净的皮肤在光下呈现透明的质感，季郁留意到他眼底的乌青，微微蹙眉，“你黑眼圈好重。”
不单是昨天熬一次夜造成的，更像是长久失眠少觉导致的色素沉积。
于是她问：“你最近几点睡的？”
孟彷舟坦言，“三点多。”
“睡不着吗？”
“有点。”
所以干脆爬起来刷题背知识点，复习到后半夜，犯困了就去睡，还睡不着就吃褪黑素。
季郁一脸担忧，“你别还没去比赛，人就垮了啊。”
“没这么夸张，”孟彷舟低笑，心间一暖，下意识揉捏她的手，“国赛也就两个月不到了。”
季郁垂眸，若有所思。
“我给你分享一些我收藏的助眠歌单吧，”她点开手机音乐软件，把阿尔法波音乐、五行五音疗愈音、白噪音、轻柔舒缓古典乐这些歌单一股脑地都转发给他，“我失眠的时候经常听这些入睡，你可以试试。”
经常，孟彷舟抓取到这两个字眼，“你经常失眠？”
“啊？”重点怎么在这里，她一笔带过，“上学期比较频繁，现在不会了，到点沾床就睡。我觉得五行五音疗愈音是最有效果，你先听这个。”
孟彷舟点头，应了一声。
几天后，在学校复习的孟彷舟接到邮递员的电话，说他有一个快递放在门口。回到出租屋，他提起那只大包裹进房间。
打开看，里面塞了不少东西——枕头、助眠香薰，以及一众保健品，诸如护肝片、鱼油、红参汁、维生素。
是哪位大小姐的惯常手笔，想也不用想。
孟彷舟哭笑不得，自己看起来有这么虚弱脆皮吗？用得着这么多保健品？
他拾起手机，发消息给季郁。
ARK：你这是要让我把保健品当饭吃？
Tulipe：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拳头]
Tulipe：要记得吃哦~*
Tulipe：[图片]
表情包是一张戴着皇冠的芭比死亡凝视截图，配字：我会一直监视你，直到永远。
笑意在唇边蔓延，孟彷舟敲字回复。
ARK：知道了，公主殿下
孟彷舟带着那个枕头和一堆保健品去景大集训。
在学生宿舍腾东西，舍友们见他桌上摆放整整齐齐的药瓶，一个个瞠目结舌，“兄弟，你要这样吗？”
这到底是打算不要命地狂卷，还是真惜命啊？
孟彷舟随意笑了下，懒得解释那么多。
为期十五天的集训在景大生命科学学院的实验室进行，集训主要针对国赛的实验部分进行培训，名师授课，省队成员可享用实验室的优质器材和设备。
机会虽难得，但此举对景城一中的学子而言，倒是稀松平常，景一的实验室教学资源在全省也是称得上数一数二，平时给他们培训的生竞教练就是景一花重金请来的，名校出身，往届IBO金牌得主。
和孟彷舟同宿舍的卢习，是个阳光开朗的大男孩，来自景城周边的一所不知名中学，自我介绍时，宿舍其他男生没一个人听过这学校。
实验课，他坐孟彷舟旁边，一丝不苟地听老师讲解，可一到操练，他对着实验器材，迟迟没有动手。见孟彷舟操作流畅，他眼巴巴地站到边上看着。
“你看我干嘛？”觉察有人，孟彷舟余光睨去。
卢习大方道：“我不太会，怕做错，看你做一遍，我再做。”
闻言，孟彷舟稍稍侧站，好让他看清操作过程。
“你做实验还挺熟练的。”他真心夸赞。
孟彷舟夹试管的手一顿，举目扫向实验室其他同学，大家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实验操作，就卢习像个菜鸟新手一样。
他淡淡道：“这些实验在学校做过”
卢习听了，满眼艳羡，“真好啊，我们学校旧实验室就只有几台显微镜可以碰一碰，生物老师也没几个，竞赛还是我买书上网课自学的。”
孟彷舟一愣，“那你挺厉害。”
卢习挺起胸膛，骄傲道：“那是！我跟你说，别看我现在这几个实验不行，我解剖实验是真的可以，没事我就摘些花花草草、蟑螂啊、龙虾啊、鱼啊什么的在家里解剖，练得真是不错。”
孟彷舟短促地笑了一下，闷头继续做实验。
前面几天的实验，卢习都抱紧孟彷舟大腿，非得亲眼看他做完自己才放心去做。晚上回宿舍，一群男生会闲聊，也会讨论题目。卢习时常拉着孟彷舟复盘实验，孟彷舟也不嫌他烦，耐心替他过几遍，舍友们都调侃他收了徒弟。
其实孟彷舟有暗中观察卢习的操作，他对实验步骤很熟悉，只是因为以前没机会做实验，所以才想多看几遍别人的实操后，再自己上手。之后几天的动物生态实验和植物学实验，果真如他所说，练得真是不错。
七月底集训结束要分别的那天下午，卢习笑着和他碰了一拳，“国赛见。”
孟彷舟回去后，配合着景一生竞组的训练步调，有培训课就去实验楼上课，没课就在班级自习，几乎全天都泡在学校，和他一起的，还有物竞背水一战的邓易安。
即将步入高三，不少同学暑假都主动到班级自习，除了龙竹茂和熊天几个熟面孔，还多了几个以前假期从来不到班级的同学。
八月中旬，季郁到班级，看见十几个人埋头自习的盛况，不由大吃一惊。
大家都默默进入备考状态了么？
她从教室后门进去，冷不丁出现在熊天身后，压低声音喊人。
熊天回头，淡定道：“去实验楼了。”
“不是，”季郁微笑，“我找你。”
熊天眯着眼，“找我干啥？”
她扬了扬手里的东西，“帮个忙。”
...
最后一节课。
生竞教练讲了些重点，感慨万千地以几声祝福，结束了他们这一届的生竞培训。
从实验楼走回教室，孟彷舟没见熊天和龙竹茂的身影，就连隔壁二班的邓易安不知所踪，临近六点，自习的同学要么回家，要么去校外吃饭，他们几个能溜哪儿去？
他拿出手机，预备打电话找人。
“请问找谁？”
窗外，一道婉转清扬的女声响起。
他旋即抬眼。
季郁倚在窗框边，歪了歪头，笑眼盈盈地朝他挥手。
许久不见的女孩骤然出现在眼前，孟彷舟怔愣一瞬，绽出惊喜的笑，阔步走出教室，“落东西在教室了？”
“送东西来了。”季郁捞起他的手，塞了个不知名物品在他手心。
一枚学业符。
“过几天就要考雅思，时彗真临时抱佛脚去了，”季郁笑道：“她拉我去庙里烧香拜佛，我给你求了个学业符。”
“考雅思拜中国的神仙有用吗？”
“别管......”季郁一顿，认真脸：“凡事心诚则灵。”
孟彷舟忍俊不禁，没忍住，抬手揉揉她的脑袋。
明明她的长相算不上可爱型，包括熊天在内的不少人起初也说过，季郁看着有距离感，可孟彷舟怎么看都觉得她可爱极了。
他在空中晃了晃指尖衔着的那枚学业符，“我会收好。”
其实他本人是不信这些的，但这是季郁特意为他求的，自然得好好收着。
手机接连响起好几声提示音，两人默契看向亮起的屏幕，扫见孟彷舟手机给发消息人添加的备注“卢习”，季郁掀眼，“这就是你之前和我说的集训认识的‘徒弟’？”
“是他。”孟彷舟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
季郁疑惑，“你不回他？”
“他有几道题找我讨论，现在没空，”他看着她，眼底携着笑意，“我晚点回。”
燥热的夏日傍晚，偌大的校园沐浴在橙黄的霞光之下，他们又默契地走到连廊的栏杆边，目送晚霞与日落。
“卢□□让我想到你。”
“嗯？”季郁没太不明白，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确切说，”他的声音低而缓，不疾不徐道：“总让我想到初三的自己，还有你。”
“碰见卢习之后，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没有你给我的那些中考资料，我能考到第一名吗？如果没有中考作为跳板，我高中能上景一竞赛班吗？如果没有享受到学校的竞赛资源，我能取得现在的成绩，进省队参加国赛吗？”
“在此之前，我对努力说向来持积极态度的，但我忽然意识到，很多人享受不到我们所拥有的平台和资源，走到国赛这一步，我没办法单纯地认为这是靠自己努力的成果。”
“我不信运气这种说法，可这么一想，我又不得不承认，我确实算走运。”
他无奈地低笑，“我好像，陷入了某种绕不出来的困惑里了。”
身侧半晌无言，只见见季郁双唇微张，一副活久见的表情。
他曲指轻敲她额头，“又在发呆？”
“没有，”季郁缓缓摇头，“我就是，有种终于看到你露出破绽的......”她迟疑几秒，在脑中抓取词汇，“窃喜？你知道我之前有多嫉妒你的‘超强心态’嘛？现在看到你也会有这样迷茫的时刻，我心里平衡一点了。”
孟彷舟扬起下巴，望向远方天幕，“无知无畏吧，一腔孤勇往前冲的时候，没想过这些问题。”
暮色缓缓涌起，季郁目光平静地注视天色的变幻，忽地想到一件往事。
大约是小学的时候，她和妈妈在逛商场，无意间听到前面一对母女的谈话。女儿在央求母亲带她去看电影作为考得好的奖励，那位母亲随即在手机上笨拙地搜索电影票，却怎么也弄不清楚。尤蓁叶见状，主动上前帮忙。
那天是元旦假期，黄金场次的票价八十多块钱，那位母亲吓了一跳，脱口而出说这么贵，她的女儿失望地垂下目光，委屈地说自己都还没看过电影。
季郁当时想也没想便说“你连电影都没看过啊”，那对母女很快便尴尬地红了脸，尤蓁叶低呵她一声，忙向对方说不好意思。
在她们离开后，尤蓁叶严肃地教育了她一顿，具体说什么她已经记不清，大概是告诉她，不要认为自己拥有的一切是理所当然的，不要用自己拥有的东西去嘲笑没有拥有的人。季郁红着眼，心里觉得冤枉，她分明没有嘲笑的意思。
现在她当然知道说这句话的自己有多讨厌了，也明白尤蓁叶之所以那么疾言厉色，是怕她成为“何不食肉糜”的这种人。
季郁很小便知道，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每个人出生就握有不同的筹码，或多或少或没有。
可之后会有怎样的际遇，谁也无从知晓。
天幕彻底变得昏黑，像夜间深邃的海面。
季郁缓缓开口，“很久以前，航海的商人从数次远航中总结经验，发现了季风的秘密，凭借着季风的力量，去往遥远的大洋，到各处发展海洋贸易。”
“没有多次的航行经历，怎么能得出经验呢？没有明确的目标方向，怎么能利用风向呢？谁能说，借东风的人不需要努力和智慧呢？”
“别人我不知道，但是，”季郁转头，认真地看着孟彷舟，似乎是觉得自己刚才太过正经了，又倏尔弯起唇角，“你能行驶到这个渡口，是因为你始终握紧你人生的船舵。”
“所以，”她握着拳头，眸中带笑，诚恳道：“继续加油呀！”
这些话如同给孟彷舟注入一针强心剂，他久久定在原地。被人如此坚定地相信着，少年的心里升腾起难以言喻的饱胀情绪。
满足？震撼？好像都无法精确地形容他的感受。
而他也不想再思考这些了。
因为，他现在只想，将她拥入怀抱。
很想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