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留郡公徐力臣在金吾卫任职多年,兢兢业业。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他已经上了年纪,做事不如年轻人干劲十足,相比他,赵起更愿意重用年轻一辈的军官。如此虽落得清闲,但却也久久未能晋升。

    徐力臣想起祖父尚在世时,陈留郡公府是何等赫赫扬扬,在京都是鼎鼎有名的勋贵府邸,每次禁廷大宴群臣之时,高祖皇帝都会特地在群臣面前称赞祖父忠勇,并命身边的大监亲为祖父赐菜。

    他年少时跟着祖父入宫赴宴,每当皇帝在群臣面前厚赐祖父,那些世代簪缨的名门望族都对他们投来艳羡的目光之时,他小小的胸腔中都会涌出浓浓的自豪和骄傲,与有荣焉地微抬下颌,享受着旁人的羡慕和嫉妒。他是京都有名的贵胄子弟,仗着皇帝厚赐给祖父的恩荣,他无论到哪里都如众星捧月一般。

    后来高祖皇帝山陵崩,祖父也过世了,父亲接任爵位。再后来,中宗皇帝抄没顾氏一族,父亲因为同顾家有些来往,便被中宗降了官位,打发到肃州守边。这依然是看在祖父昔年之功格外容情的处置了,父亲谢恩后便远去肃州了。

    京都里的人都长了一双富贵眼,见陈留郡公府受帝王冷落,便赶忙拜高踩低,落井下石。登高跌重的苦楚他最是知道,往常他出入秦楼楚馆,向来是最美的娘子亲自服侍,旁的贵胄子弟从来不敢同他争驰,然而一朝势弱,那素日相好的娘子便将他拒之门外,更有人见此故意欺他辱他,给了他一顿拳脚。

    他鼻青脸肿地瘫倒在地上,过往的荣耀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浮现,比身体上的疼痛疼百倍的是心灵上的痛楚。

    他这一生都在努力恢复家族昔日荣光,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所以当金吾卫大将军赵起将他叫到官署,露出愿意给他立功的机会时,他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赵起屏退左右后对他说,“山南东道及岐州、邠州等地流入大量不明来源的掺杂黄金,虽然做得隐秘,可还是露出了形迹。不过看样子这些黄金在很早就开始流入了。京兆府已经盯上了,京兆府尹如今由储副兼领,现已查出这些黄金极有可能来源于鄠县,所以意欲从京兆府和金吾卫中抽调兵力前往鄠县追查。”

    说完又压低声音,“此事非同小可,京兆府的那些府兵在京中办些小案子还尚可。碰上这种走私黄金的大案,太子殿下只信得过金吾卫。特地先告诉你,是想着你从军多年,经验老到,能够小心应对,比起其他年轻的将官,我还是更信你。这事虽然棘手,可你若是办得好,我定会给你记一个大功。你在这个位置上这么多年,该挪挪位置了。其实以你的资历,早该往上升一升,只是若没有显功就直接晋升,恐惹得其他人不满,我也不好服众。我话说到这个地步,其中的意思,你可懂?”

    赵起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徐力臣岂能不知晓这是欲提拔他的意思。

    徐力臣按下心中激荡,向赵起行礼致谢,“大将军的提携之情,属下铭感五内。属下定会全力查缉查,不负大将军期望。”

    他在忠武将军这个位置上已经待了很多年了,多年的止步不前让他日渐失去往昔的锐意。而今绝好的机遇就在眼前,他怎肯轻易放过。

    赵起素日待下属也算厚道,这件事既然交给他办,想来也是真的想提拔他。

    三天后,徐力臣同少尹潘璋,点八十兵士动身前往鄠县。

    鄠县位于京畿南部五六十里处的牛首山下,牛首山绵延起伏,是一处护卫京都的天然屏障,为此朝廷特意在鄠县驻扎一支军队。但因鄠县落于山脚下,位处偏僻,故而虽离京畿近,却与帝都煌煌气象大相径庭,百姓多穷困。

    一路上徐力臣和潘璋交谈甚为投契,于是相互间便以字相呼。行至鄠县地界,徐力臣便觉察到有些不对劲,心中疑惑,同身边的潘璋说:“文珪,你觉不觉得鄠县有些古怪?”

    潘璋心里也疑惑,低声说:“伯安也看出来了!这庄稼稀疏,且大多杂草丛生,农田里劳作的多是老弱妇孺,甚少见到壮年男子,偶尔有青年男子,也多是身有残疾。”

    徐力臣赞赏地点点头,“不错,这个鄠县有古怪。这正是农忙的季节,牛首山外的几个县,都能看到青壮男子在田间劳作,鄠县却很少。”

    徐力臣暗暗将此事记在心中,带领众将士进入牛首山驻扎军队的营地。

    营地的最高将领名叫王继,官阶与徐力臣同阶,但地方将领岂能同帝都的将领相比。见到徐力臣和潘璋,便自觉矮了一截,说话十分客气,还带了一丝奉承和巴结。

    待听闻两人是奉赵起之命来鄠县公干,赵起乃金吾卫三品大将,大名如雷贯耳,于是这王继对两人就越发客气。

    潘璋问王继,“如今正是农忙的季节,某一路行来,为何见不到田地里劳作的青年男子,尽皆是老弱妇孺,王将军可知是为何?”

    王继听罢,神色讳莫如深,“二位是从京中来此地,许多事不知晓,这鄠县古怪的很。某率军驻扎在此地,只听从上头下派的军务,其他事一概不敢管,这鄠县的古怪事也是听他人提起的。说是鄠县里有妖,专抓青壮男子补阳气。”

    “有这等事?青壮男子既被抓走,官府应当知道,可有何应对之策?”

    “官府出兵搜寻过三次,都未找到妖物,只得作罢。”

    “王将军也信鄠县有妖物?”

    “信不信能如何,反正此事不在某辖内,信与不信都无甚紧要。”王继干笑几声,无所谓的样子。

    徐力臣看出王继精于明哲保身之道,绝不肯多管闲事,他甚至猜测王继或许知道鄠县的诡秘之事,只是不信任他二人,不肯说出实情。

    徐力臣无法,只能让士兵暂借王继军营先行驻扎一晚,待次日天明再做打算。

    次日天明,二人辞别王继,临行前王继对他们再三嘱咐要当心,待徐力臣问他缘由,王继又打马虎眼,顾左右而言他。

    二人心中更添几分警惕,谢过王继后,便启程。

    进入鄠县后,一行人赶往府衙。

    县令杨剑在府衙前殷勤地迎接一行人,十分客气谦卑。

    徐力臣看这杨剑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身材高大,长相倒也十分端正,穿着官服,竟有一派文人雅士的意态风流。

    二人没有自恃身份,向杨剑作揖还礼。

    杨剑也没有过多的惊讶和惶恐,倒让二人觉得他这个小小的县令颇有些宠辱不惊。

    一行人入了衙署,潘璋向杨剑递上文书,道:“我等奉大将军赵起之命,前来鄠县查近日京都附近逃窜的强盗。此事太子殿下也颇为重视,还请杨县令协助我等,待事毕,某定会向太子殿下和大将军禀明县令的功劳。”

    杨剑连说不敢,“少尹唤某子锋即可。将军但有吩咐,惟效命耳,不敢居功。”

    潘璋听罢笑了笑,并未再多说。

    徐力臣安排手下的兵士在衙署驻扎,两人只带了两个兵。四个人都穿着一身素色圆领袍,用过早饭后就动身去县里查访。

    街上倒是熙熙攘攘,有集市和商铺,也有许多人在买卖交易。

    徐力臣敏锐地发现似乎有哪里不同,街上的人居然多是妇女孩童,纵是成年男子,也多是瘦削矮小,或是手脚残疾之人。

    三个人都是行伍之人,身高体壮,潘璋也是身材欣长,体格健硕之人,四人在人群中很是显眼,有不少人频频投来打量目光,只是那目光里不是好奇,而是一种诡异的审视。

    徐力臣眉头皱了皱,按下心中疑虑,四人走到远离集市的城区,来到一家不起眼的茶寮,点了四碗茶水并两碟点心。

    一个瘦削的伙计端上吃食刚要转身离去,徐力臣拉住了他的手腕,面上带了亲和的笑意。他四十多岁,虽有了些年纪,长了皱纹,但不改清俊面容,这一笑,很是温和可亲,“小郎君且过来,我有话想问你。”

    伙计见他们四人身材魁梧,气度不凡,猜测四人身份不凡,便恭敬地依言过来行礼,“郎君要问什么?某整日在店里忙活,许多事不一定知晓。”

    徐力臣掏出一小块碎银给伙计,“不妨事,我等是外地贩货的商人,途径此地,想要打听打听有无做生意的门道,随便问问而已。”

    伙计喜孜孜地接过。

    “来的路上,看到田里忙活的多是妇孺老弱,怎么不见青壮男子?可是此处在征劳役?”

    伙计提到这个就面色灰败,“某不是那黑心烂肺的,专坑外地商贩,听某一句劝,四位吃喝完就离开鄠县罢!这里有不干净的东西,似你等这种身高体壮的男子,待在这里早晚会遭了妖怪的毒手。”

    潘璋越发好奇,“所以鄠县的青壮男子都是被妖怪掳走了。可有人见过这妖怪,长得什么模样?”

    伙计左右张望,像是在防着什么人一般,悄声说:“见过的都死了,也有侥幸见过妖怪掳人而不死的,说这妖怪生的青面獠牙,法力高强。”

    四人看到伙计脸上的惊恐,心中不觉寒意上涌,手臂上都密密地起了疙瘩。

    “官府应当有派人稽查,一直不曾抓到妖怪么?”

    “官府自是派人来查过,只是都一无所获罢了。”

    一无所获?徐力臣心中暗自冷笑。

    从伙计嘴里再套不出多余的东西,一行人便出了茶寮。

    四人在街上走走停停,离开闹市后,所见就都是民生破败的景象,房屋破旧不堪,路面肮脏崎岖,行人身上的衣服也颇为破旧,有些干瘦的孩童更为吓人,一个硕大的脑袋顶在纤细的脖颈上,呆呆地坐在路边,目光呆滞地盯着某片虚无。

    赵籍皱着眉低头看了眼自己脏污的靴子,使劲将鞋底的粘着的秽物往地上蹭。而后又撸起自己的袖子露出胳膊,“将军,某怎觉得这里好生吊诡,你看,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四人听罢都有同感。

    汪廷说:“你们觉不觉得好像有人盯着我们。”

    潘璋老神在在,“别回头,咱们往僻静处走,把后面这个小鬼给揪出来。”

    四人进入一个僻静的小巷,身后那人很谨慎,在巷口盘桓片刻,见再不跟上去就要跟丢,才走进巷子。

    那人看不到前面的人影,以为自己要跟丢,有些着急往前追,经过一棵大树时,树上突然跳下一个人,将那人吓了一跳。

    赵籍从树上跃下时,以为会有一场恶斗,没料想却是一个年轻妇人,妇人也是吓得跌坐在地上。他看了看自己碗大的拳头,估摸一拳就能将这纤弱的妇人打死,于是悻悻地收了拳头,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徐力臣走来时,赵籍挠了挠头,“将军,跟踪我们的是个妇人。”

    潘璋让赵籍和汪廷将她扶起来,语气温和有礼,“娘子有礼。不知娘子何故跟着我等?”

    妇人显然被吓到,战战兢兢地不敢回答。徐力臣等了良久,想着今日还有许多事未做,也没耐心同这妇人纠缠,“你若不说,某便捆了你送到县衙好好盘问了。”

    妇人连忙跪下,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四人见她哭了,都有些头疼。

    赵籍粗声粗气地说:“莫要来这套哭哭啼啼的把戏,再不说实话,某这拳头可不认人的!”

    汪廷软了语气,指了指潘璋和徐力臣,“你莫要哭,为何要跟着我们?有什么事细细说来,我们一行人从京都而来,说不定可以帮到你。”

    妇人抬头看了四人,方才说道:“当真?”

    说罢又摇了摇头,“奴要怎么信你们?奴……奴不敢信……”

    见她又哭了,四个大男人都有些讪讪的,环顾四周,还好没人,否则看见一个女子在四个大男人面前哭哭啼啼,还以为他们把她怎样了呢!

    汪廷扶她起来,“娘子莫要哭了,被路过的人瞧见,还以为我们四人是什么不轨之徒。有话好好说便是。”他介绍道:“这位是金吾卫的将军,这位是京兆府少尹,皆是奉命来此地行公务,为人急公好义,你有何事同他们说,他们定能帮到你。”

    徐力臣瞥了赵籍一眼,对妇人说:“若有何难处,某尽力相帮便是。但若还是不肯说,某便真的要送你去县衙说了。”

    妇人这才怯怯地说:“奴要为夫君申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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