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慧猛地起身扑到沈宓面前跪下,神情激动、似疯似癫,像地狱的冤魂仰望人间一样仰望地看向她,倒把沈宓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几步。

    沈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从险些被徐斌害死后,便常怀警惕之心。见徐慧猛地扑过来,唬得倒退数步,急急地喊薛义护卫在她身前。

    知自己吓到沈宓,徐慧连连道歉求饶,对沈宓磕头如捣蒜,颠三倒四地说:“殿下,我只是,不,是奴婢,奴婢只是徐家旁支,是徐相,不,是罪人徐岑逼迫我进京当太子妃的,徐家的事我一概不知啊,我是无辜的,求殿下饶我一命!”

    沈宓惊魂甫定后,抓着薛义的手臂,从他身后探出头来仔细看了看她青肿脏污的脸,才辨认出这是她曾在道观中教训过的人,沈宓嫌弃地问侍卫,“怎么把这个人也带来了?我又不认识她。”

    徐慧如听纶音,欣喜若狂地对侍卫说:“听到没,听到没,殿下说不认识我,我跟徐家的事无关,快放我走,放了我!”

    侍卫恭敬地对沈宓道:“小的也不知,殿下既不要此人,那小的便带她回去了。”

    沈宓像赶苍蝇一样不耐烦地挥挥手。

    薛义见她松开紧抓着自己的那只纤纤玉手,心中莫名有些怅然若失。

    侍卫拎着徐慧离开。

    徐慧大喊:“你要带我去哪儿?殿下方才说的话你没听到么,快放开我,我要回家……”

    徐瑶此刻已经大气也不敢喘了,躲在徐邈身后,似乎是怕被沈宓看到。她想得没错,事实证明,沈宓不仅牢牢地记恨于心,还打算给徐瑶点颜色看看。

    沈宓饶有兴味地抬抬手,身旁便有如狼似虎的侍卫将徐瑶和徐邈分开。

    徐邈看徐瑶惊恐的模样,皱着眉头问沈宓,“你到底想如何?”

    沈宓笑了笑,“你不妨猜猜看?”

    徐邈勾唇笑了笑,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不就是想问,你上次落水的事跟我有无关系么?”

    这般轻慢的态度瞬间激怒了沈宓,她九死一生,即使病愈后,身子也落下了病根,他竟然还有脸问出口。

    本来今天她的心情就不好,老猪头死不了,害的朝野对她阿爷议论纷纷,老猪头的儿子还来给她添堵。

    沈宓面露寒霜,吩咐侍卫持鞭先打他一顿。

    直到徐邈被打得皮开肉绽,徐瑶拼命挣脱士兵护在徐邈身上,她才叫停。

    沈宓纳罕道:“徐瑶,你什么时候跟他关系那么好了?”

    徐瑶只是垂泪。

    徐邈此刻只求速死,哈哈大笑,“就是我设计引你撞破徐斌与刘修容行苟且之事的。你命可真大,怎么就没死成呢!”

    沈宓听此锥心之语,气个倒仰,捂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命人将鞭子挥舞地虎虎生风,直将徐邈被打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肉,像条死狗一样瘫在地上。

    由于徐瑶被士兵牢牢拽着,不能冲过去保护徐斌,只能向沈宓哭求,“殿下,不能再打了,会出人命的!您若要出气,便打我罢!别再打他了。”

    “本是要死的人,出人命又如何?”

    语罢,沈宓命人停手,对徐瑶道:“险些把你给忘了。若是说徐邈有八分可恶,你便有六分。你不仅可恶,还惯会恶心人。你既要替他挨打,我便成全你。”

    沈宓瞥见身后的薛义皱起眉头,不知怎的心中竟觉不快,便让士兵将鞭子给薛义。

    薛义多情风流,对待女子从来是小意温柔,没做过无故殴打弱女子的事。他一介孔武有力的七尺男儿,觉得此时跟在一个女孩身后行此报复之举,有些掉价,一时竟觉手中鞭子重若千钧。

    沈宓生来富贵已极,从来一帆风顺。前次被人恶意设局,险遭戕害一事,是她如鲠在喉的恨事,按照她心中所想,便是将害她之人剥皮抽骨也不为过。可是她不愿意就这样让徐邈以死赎罪,她要让徐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能解她心头之恨。至于徐瑶,本也是将死之人,曾经那般得罪过她,受她一顿鞭子也是活该。

    她是帝女,生来就如日月一样照临四方,不过是打两个阶下囚而已,没人会为此事指责她一句。从小到大,她身边的皇室贵族也都是这般,她司空见惯,也习以为常,甚至有人做得比她还过分,都没人会指责他们一句。可是在见薛义面上有不赞同之色后,她突然有隐隐的心虚,而后便是倏然不悦。

    她当下便认为是因薛义本性桀骜难训,所以才总是违背她,需要花手段调教才行,而强迫薛义做他不喜欢做的事,便是检验他的服从性以及驯服他的第一步。

    沈宓见薛义久久不动,皱着眉道:“烦请薛中郎帮我教训一下她。我在太子面前引荐你,薛中郎不会连这点小忙都不愿帮罢!”

    薛义听此,不由得高高举起鞭。他在心中告诉自己,要讨好公主,便要做足姿态,不就是打一个女子么,便把徐瑶当成那些不法之徒便好。

    可是再一看地上的女子,衣衫凌乱,形容狼狈,哪里还有素日高高在上的样子,一朝沦为阶下囚,落得个随意受人折辱的下场。薛义自诩不是心慈手软之辈,但见此兄妹二人落难的情景,竟觉得心有戚戚焉,他在心中以徐岑为鉴,暗暗告诫自己爬得快的同时也一定要站得稳,千万不能步徐岑的后尘,一败涂地。

    他猛地挥起鞭子,重重落在徐瑶身上。

    一个成年男子全力挥鞭重击,又岂是一个女子能够承受的,徐瑶不由得发出痛苦的惨叫。

    徐邈见此情景,烂泥一样瘫软的身体又拼尽全力挣扎起来,扑到徐瑶身上护住她,嘶吼道:“别碰她,你有什么怨气冲我来便是!是我不想被老东西逼着娶你,便索性直接取你性命,要杀要剐随你,欺负她算什么本事!”

    薛义听了,更加不忍心。徐瑶只是个无辜的女子,同沈宓之间只有小女儿之间的小摩擦和不愉快,并不似徐邈一样同沈宓有深仇大恨,她就像曾经随命运浮浮沉沉的玉柔,因家族的发迹而飞上枝头,也因家族的败落而落入泥淖。他受阿娘的教导愿意帮玉柔一把,自然也不愿同样身为弱女子的徐瑶受殴打。

    他停下手,不肯再挥鞭,“殿下,饶了他们罢。他们本就是受连坐之罪,是要被判斩刑之人,您何苦再在他们临死之前将他们提来此受您的私刑呢!”

    沈宓闻言登时火冒三丈,“就这么让他们死了,我岂能甘心!徐邈曾险些害我性命,你是我的人,不听我的话还为他们求情,你到底向着谁!还是说你看上徐瑶了?动了怜香惜玉之心。”

    薛义见她恼了,又急忙屈膝跪下辩解,但就是不肯再动手了。

    沈宓见他这般死犟,气不打一处来。眼前这个人同以往她身边趋炎附势的小人其实并无区别,不过都是想要讨好奉承她,然后获得飞黄腾达的机会而已。只不过这个人年纪轻轻便为四品中郎将,官职不低,心气也高,想要为她肆意驱使,非得许以厚利才行,想到此,她忽而笑道:“你不是想让我帮你说一门亲事么,你爷娘也入京了,不正是为你的婚事而来么?其实我心中早已有主意。”

    薛义不明白为何好端端地又扯到这个话题,抬头只见她笑得如像枝娇艳欲滴的春海棠,一时间心如擂鼓,听道:“张氏一族算是国朝首屈一指的门阀世家,家中的女儿多是入宫为后为妃,我记得二舅舅家有个正值妙龄的表姐,你想不想聘我表姐为妻?”

    一瞬间,薛义的心脏剧烈狂跳,若是能娶张家二房的女儿为妻,他也算是一步登天了。沈宓看出薛义的野心和渴望,不禁笑得花枝乱颤,拍拍他的脸,“想要是么?那你就得听我的话,给我办事!我让你办的事很简单,就是将徐瑶给我痛打一顿。”

    沈宓看到薛义的脸上现出震惊和错愕,笑得越发得意,她想,这下薛义即使再不情愿,也会为了这个一步登天的机会对徐瑶痛下狠手。她这些年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什么大义凛然,什么操守底线,在厚利面前还不是都统统抛却,她喜欢试探人性的底线,喜欢看别人抛却廉耻的样子,虽然她会一遍遍对人性失望并且嫌弃,不过也因此获得了成就感。

    眼前这个人更是钻营之辈中的翘楚,偏偏又当又立,几次三番让她不满,前几次都没同他认真计较,这次当真是惹恼了她,她决心要让他彻底听话。许下厚利,等着看他为利违背本心的丑态。

    薛义紧紧盯着眼前的人,她生的真是美,是那种让人足以一见难忘的美,日光下肌肤透着莹润,不笑的时候像个不悲不喜的神女,让人只敢远观,不敢亵玩。笑的时候又变成红尘中春带雨的海棠,盈盈一枝,开在人心里去。可是就是这么个人,说的话做的事,同她妍皮嘉容形成强烈的对比,外表有多吸引人,内里就有多可恶。

    他想起幼年时的一件事,他阿娘生的貌美,曾遭县丞觊觎,差点被弄得他家家破人亡。阿爷那时只是个小小衙役,哪里是县丞的对手,阴险诡诈的县丞命人剁掉阿爷右手的小指,还放话,言若是不将她阿娘洗干净送到他榻上,下一步便直接要了全家的命。年少的他见恶人侮辱阿娘,恨不得生啖其肉,可是他一个小人家,根本无能为力。阿爷四处求告,花尽家财,才托人求得州府的司马出面转圜。

    一个小小县丞,若按他如今的地位,一只手就能捏死他,但对彼时的薛家来说,无疑是压在头顶上的大山。从那时起他就在心中起誓,一定要成为人上人,不让自己和家人落得可悲可怜的地步。

    他为平民士兵时,常受贵族士官欺辱,为了忍一时之气,连贵族子弟的唾面之辱都能忍下。他生的俊美,为了能够出人头地,也曾曲意逢迎喜爱龙阳之好的上峰。他以一介平民的身份到如今这个地位,外人看他是光鲜无匹,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忍下多少旁人无法可忍的事,也做过多少别人想都不敢想的污糟事,被人践踏侮辱过,也践踏侮辱过别人。

    然而他爬得越来越高,见得越来越多,越发觉得这世道的不公。贵族生来就高高在上,享尽世间荣华,即使是愚笨之人也依旧能够忝居高位,作威作福。而像他这样出身低微之人,拼尽全力所获得的东西,也不及他们获得的万一。徐岑作恶多端,遭世人唾弃,以他的罪行,即使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但他却依然能够凭借皇后的地位保住性命。

    而眼前这个金枝玉叶,生来就居于人上,他即使坐到如今羽林郎中郎将的位置,也不过同她手下随意驱使奴役的下人一般。只要稍不如她的意,她便会用他汲汲营营渴望的东西来诱惑他,用权势来威逼于他。曾经他以为自己为了向上爬,可以什么脸面都不要,什么事都敢做,可是在这么个人面前,他不知为何,突然又想要一些尊严了。

    方才她肆意欺辱徐家兄妹的模样,竟让他恍然觉得面前这张美妙绝伦的脸似乎渐渐和曾经那个欺辱他们家的县丞的脸相重合。

    他也在心中暗自自省,他到底是为了日后让自己和家人不受人欺辱而努力向上爬,还是为了成为沈宓这样可以随意欺辱别人的人上人。

    薛义慢悠悠地起身,意态闲闲地掸了掸袍子上的尘土。

    沈宓以为他终于彻底臣服听话,心道果不其然,眼中带了些许鄙夷和嫌弃。

    正是这一抹鄙夷和嫌弃,越发让薛义心头火气。

    他对左右道:“先将徐家兄妹先带到后院去!”

    这一言让沈宓有些错愕了,还未来得及反应,薛义陡然对左右发怒道:“殿下年少胡为,不会受什么责罚,你们跟着殿下瞎胡闹,随意将待斩犯人带到此地受私刑,是觉得自己日子过得太清闲,也想去大牢里蹲一蹲是么?”

    他这一喝,将身边众人吓了一跳,连忙将徐家兄妹带下去。

    沈宓闻此言,气个倒仰,指着薛义怒骂,“好呀!胆敢如此违逆我,看来是我素日太好说话了,才让你以为我年少可欺。看我不去陛下面前告你一状……”

    话还没说完,薛义猛然将她半搂半抱地带走。

    绮灵见此大怒,“薛义,你好大的胆子!还不快将殿下放下,否则看我怎么向淑妃娘娘告你一状!”

    薛义嗤笑,“一对仗势欺人的好主仆。你且去告状罢,你若去了,我也要去向圣人和皇后殿下告状,你们无视律法,私自带走犯人,肆意囚禁虐打,圣人现在为朝堂事烦扰不堪,皇后为娘家忧心不已,我看你们能讨得什么好!”

    这一席话将绮灵吓住,薛义又道:“不许跟来,我好生劝解殿下,并不会也不敢对殿下怎样,但是你们若跟来,我便什么都顾不得了,即刻便去圣人面前先将你们这些个纵着主子胡为的奴才好好告上一状!”

    沈宓见身边的宫人果然都站在原地不敢跟上来,顿时气得跳脚。

    对着薛义一通拳打脚踢,手酸了,脚痛了,眼里也冒起了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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