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宫内回府后,卿玥便再未出门,整日紧闭着房门翻阅书卷及旧物。

    这日,碧水端着温热的洗脸水进门时,卿玥端坐于书桌前发呆,桌上摆放着一个木纹已微微发裂的匣子。匣子虽已上了年头,镶嵌的明珠却仍不改当年的风采,一颗不少地环绕在侧。

    “殿下,该洗漱了。”

    “碧水,你过来一下。”卿玥左手拿着一枚通透玉石雕刻的印章,右手捏着封纸页已微微泛黄的信函。

    “殿下需要碧水做些什么?”

    卿玥放下手中的物什,抬眼看向移至身侧的碧水,“你还记得旧时宫里老树下埋下的那坛酒吗?”

    “奴婢自然记得,那时殿下还小,在贵妃娘娘的宴上偷饮了几杯桂花酿,结果您醉地抱着坛酒不撒手,嘴里一个劲念叨着喝。贵妃娘娘和二殿下连哄带骗劝了您许久,最后说是将酒先存起便同意二殿下带您出宫玩,您才松了手。第二天奴婢一醒来就看见殿下在院里挖坑,当时可吓了奴婢一大跳。”

    “算来那酒还真是有年头了。可惜出宫的时候匆忙,一时忘了,现下不是入宫时间,又无正经由头去那旧院。”卿玥抬眼,扯了扯碧水的衣角,“你坐。”

    碧水蹲坐在旁,“殿下想说什么?”

    “昨夜梦到那坛子酒了,突然想喝的紧。若我记得没错,明日萧然在宫内值夜,你可否帮我传个话,让他帮忙取出那酒,连同埋在酒旁的一个铁盒。”卿玥拉开抽屉,拿出张银票递至碧水手中,“此事确实有些烦累,当初那坑我挖的深了些,你同萧然说,若他不嫌弃,这便是酬劳。”

    “奴婢这便去。”

    碧水起身,临了回头道:“殿下且先去洗漱,不然水该凉了。”

    “我知道了。”卿玥朝木架子上盛放洗脸水的铜盆走去,取下一旁悬挂的面巾浸入水中,水温正正好。

    江南烟雨正朦胧,折枝细柳傍水,丹青画舫泛湖,经年一去,应是新颜。卿玥望向盆中荡漾水波映照出的面容,终是提起了面巾,本就颤抖的画像随水的纹路搅成一团。

    是夜,更夫的锣鼓声游走在寂静的大街,因风而动的火柱摇摇晃晃,险些烧到纸皮糊就的灯笼外壳。

    宿九川在酒肆房檐上吹着冷风看了一夜的月亮,待到云遮住月的光辉才跃身而下,腰间的佩剑同手中的酒壶撞了个清脆。

    酒肆离客栈的后院不过一墙之隔,前厅记录账目的伙计一手抚着算盘上的珠子,一手撑着脑袋打盹,燃至一半的灯烛将人的影子照的很大。宿九川轻声上了台阶,推开房门。晚风协奏发出的呼呼声透过木窗的缝隙钻入房内。

    “出来吧,别躲了。”宿九川放下酒壶,取出火折子,点燃置于桌上的油灯,对面墙上映照出两个黑影,一坐一立。

    “我以为你会什么都不问,直接动手。”一道女声和着铃铛手链的晃动响起。

    “云霞,我以为你来不是和我说这些虚言的。”

    “江南有笔生意,堂主让你去一趟。”

    “什么生意?除去心腹大患的生意还是替他偿命的生意?”宿九川又饮了口冷酒,不久前于山林里的那场厮杀于脑海中一幕幕浮现。

    “你醉了。”

    “他若信我,又何必派老七来杀我?”

    云霞踱步至宿九川对侧的椅子坐下,铃铛声一步一顿。烛光里,宿九川的双眸无喜乐颜色。

    “不是堂主。堂主他……很担心你。”云霞从锦袋中掏出许多瓶瓶罐罐,一一摆放在桌上,“这都是堂主托我带来给你的。”

    宿九川别开目光,“何时启程?”

    “这几日便出发,江南那边还需筹谋些时日。至于是什么生意,雇主要求保密,我亦不知,堂主说你到了自会知道。”

    “我一个人?”

    “云柒会随你同去,明日他便带着单号信息及接头腰牌到此。”

    “夜深了,我先行一步。”云霞支起木窗。

    “老七死了。”

    “意料之中的事情。还有话吗?”

    “下江南前,我得给我的雇主一个交代。这之外,没有了,想到再说吧。”

    “知道了。”云霞探身观大街无人后,踩着屋瓦飞步消失于夜色中。

    树丛中的鸟雀稀稀散散叫了几声后便偃旗息鼓,屋内的人却依旧点着灯烛夜读,读的是江南物志类的杂编。卿玥跪坐于厚棉絮垫起的蒲团,散下的长发垂落至书桌旁的地褥。不知为何,今夜格外地精神,翻来覆去睡不着,卿玥索性起身翻阅书架一角落灰已久的书册。

    府邸外守夜的护卫正值交班,一时东院的墙竟无人。借着酒劲,宿九川的身体未及大脑思考犹豫便点地翻墙而入。

    院内的石子小道,提灯快行的家丁们来回交织,宿九川踩着墙角老树的枝干而上,躲在树顶俯瞰。这是他第一次进公主府,此前和卿玥的见面多是在销金屋之类的地方。而往常哪怕路过此处,宿九川也只是远远地看上几眼,理智在无数个好奇到想一窥究竟的时刻占据上风,他知道,他不应该对这个地方好奇。今夜却不知怎么的,或是借着来给雇主交代的说法,或是觉得江南如山林情况般凶险而有去无回,他悄悄地来了。

    反正,绝对不是因为太久没见面。

    卿玥的主屋坐落在东院正中,宿九川在树上正好能望见屋上挂着的牌匾。

    小厮们低语的声音逐渐飘远,东院归于宁静。

    见一面?

    一阵风动,枝叶簌簌,树上的鸟雀咕咕作响。

    就一眼。

    宿九川轻敛脚步,一袭黑衣同夜色融为一体,贴着主屋的墙壁缓缓行进至一扇映出幽微烛光的窗前。外头的木窗被支起一道小缝,里头的纱窗虽才早春,却已被严严合上。透过窗纱窥见的人影绰约朦胧,如同节日时分京都热闹地方支起的皮影摊子,远远望,只看得见个大概边界。

    屋中很安静,宿九川不想搅碎这份安静。正欲悄无声息离开时瞥见袖口不知沾惹的半片花瓣,至于是什么花,他辨不清楚。

    早春当晴朗,残花也增香。宿九川捏起袖口残花,置于窗台。

    卿玥捧着手中一册江南物志观了许久,书中描摹的景象与模糊的记忆层层重叠,那里有京都少有的野趣同水韵。算着日子,哪怕是驱车慢行,到江南时,也已快至上祀节。三月三,折杨柳,既成春服,风乎舞雩咏而归,一念之远,成往事。

    夜里的风带着露水的冷钻进屋堂,卿玥方停歇下满腹思绪,就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便放下书卷,朝着窗前走去。

    宿九川想着离开想了很久,脚下却无一点动作,病了一场,倒是不果断了许多。窗台的残花形单影只,被风吹得翻滚颤动。

    只是脚步声近了,人影逐渐变得真切,宿九川逃了,逃得飞快。

    卿玥拉开纱窗,放下支起木窗的棍子,将窗继而关了个严实。木窗合上激起的风将窗台上的残花吹落,泥泞的土地包裹住未曾面世的心愿。

    那半片花瓣,变成天下只有宿九川一人知道的春天。无岁月史官记载,无对面人证窥见,不知何时来,亦不知何时被尘封。很多年后,宿九川回想起这段时日,却也说不清有些事情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同,有些命运从什么巷口开始转折。

    可是早春依旧晴朗。

    “兄长这便要返程吗?”

    使团驿站里,阿塔尔使团的使者们趁着夜色收拾行囊,院里拴着的几匹高马大口大口吃着草料。

    赫舍里敏攥着衣裙,看向眼前正擦拭长剑的男人。

    “事急从权,我只率几位回去向父王复命,余下的都留在京都陪你,可好?”赫舍里则将剑入鞘,摸了摸赫舍里敏的脑袋。

    “兄长还会回来吗?”

    “会的,我还要亲眼看我们敏敏大婚的模样有多美呢。”

    赫舍里敏不想,但这话她谁都不能说。说的好听些,这是一场联姻;说的难听些,这不过是一场交易,哪有商品先开口抱怨的道理。往日的骄纵是真,过往的疼爱是真,可如今的情状也是真。

    “那封信,我看见了。”赫舍里敏直直看向赫舍里则的眼睛。

    “看见了也没什么,你迟早会知道的。只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我这才需去见一趟父王。”

    赫舍里则的声音没有一丝波纹,仿佛是件再也平常不过的事情。

    “为什么?我既已……兄长又何必搭上自己和别人的感情?”

    “敏敏,你再大些便会知道的。这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了。”赫舍里则轻轻抹去赫舍里敏眼下的泪珠。

    “那不会是最好的安排。她是个很好的人,很好很好。这样的事情,一个人就够了,我不想……”

    “够了!你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吗?父王近年来处境何等艰辛你我岂非不知?西北群狼环伺,中原日夜未曾松懈,叔父一族虎视眈眈,朝中群臣各自分裂……父王需要这一点力量,百姓需要这一点力量。你难道忍心看着祸事再起?”赫舍里则双手握住赫舍里敏的肩头,语气渐渐变得凌厉,“感情算什么?若是感情有用,母亲当年又何苦自栽?”

    “敏敏,我们已经不是小孩了。”许是意识到方才的情绪过于激动,赫舍里则手里的劲头一下子松散,垂下头颅,径直朝前厅走去。

    赫舍里敏想起前日在兄长书房看见的那封信。信纸很短,不过三言两语,写的是为向中原求娶适龄公主应做的准备及种种利好,可却像是句句直指卿玥,那个赫舍里敏只一面却从未忘却的身影。

    那么好的一个人,赫舍里敏只是不想她和自己一样,毫无选择地被拽入难以返回的深渊。

    屋外的叶落了,嫩绿的新叶却从枝干长出,贪婪地汲取着月的光辉。

    早春当晴朗,一夜起风波。京都的云聚了又散,更夫的锣鼓又响起在巷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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