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和畅,万象更新,转眼已至三月中旬,青州的雨下得更频繁了些,出门时可见一街道各式各样的油纸伞。

    “九哥,我今日又算了一卦。”云柒拿着新配的钥匙打开醉仙坊后院的门锁,继而轻轻将木门推开。

    “今天是什么卦?”走在后头的宿九川顺手抬起门内的插销。

    云柒故作神秘般比了个嘘声,待宿九川走近才附耳说:“是险卦,不过那卦象并未指向凶兆,想来一定能化险为夷。”

    “是吗?别又是馋哪家的点心,蒙我来给你付钱了?”

    “哪有!”云柒没有底气,说得极小声,却忍不住回嘴。

    “前日你骗我桂花是转运吉物,路过城东桂花糕的摊子时哄我买了好几块;上周你看完那戏班子的表演后,哭着拉我去买醉,最后还是我给你背回去的;还有……”

    “哎呀,九哥,别说了。”提及糗事,少年羞红了脸,抛却身后拉扯旧账的宿九川,快步朝楼中奔去。

    修养了些许时日,李鹤年的气色好转,面容较之初见红润了许多,身上的伤结了痂、蜕了皮,留下几道疤痕。

    一连十几日的相见,李鹤年同宿九川二人渐渐熟稔,说了许多经商时的见闻,却默契地再没提起李谦年的名字。

    好不容易停了雨,太阳从云彩中微微探出头,卿玥带着碧水出了门。

    卿珩还是一如既往的忙碌,忙到只有早晚卿玥才能相见得几面。卿玥不知道卿珩具体在忙些什么,但听说城郊的堤坝正在修缮,凿石运沙的车马日日往返于城中,被疏通起的河畔淤泥在荒地上堆成小山。

    “姑娘,我们这是去哪?”

    下了雨的地上,深浅不一的小水坑里聚满了水,像极了一盏盏小镜子,倒映着街景与经过的人群衣角,顺着屋檐流下的雨珠落入水洼,溅起圈圈涟漪。

    “不知道,随便走走。”卿玥低头小心行路,试图避开地面上的水坑,但还是湿了鞋。

    二人无目的地穿梭于各条街巷,忽地到了一个比别处显然热闹许多的地方。虽是新雨过后,街上人流与晴好时竟几近无异。前方一处屋舍,门口人头攒动,进出的人流不曾间歇。

    “那是什么地方?新开的酒楼吗?”这条街巷卿玥早些并未来过,心中好奇驱使,卿玥抬头向前走了几步,攒聚于鼻间的酒味愈加浓厚,还听得几许舞乐之声。

    碧水紧跟在旁,起先也只是疑惑,又瞧了几眼才觉不对劲,“姑娘,别再上前了,那好像是青楼。”

    “醉仙坊。”卿玥读出牌匾上的大字,终是停住了脚步,“既如此,我们换条道吧。”

    说罢,卿玥拉起碧水的一角衣袖,转身穿入一旁的拐角巷,沿着青石板路来至醉仙坊隔壁的长街。

    宿九川同云柒从醉仙坊后院的门离开时,卿玥和碧水正巧行进至附近,宿九川先行了几步,只留得个背影,云柒则在后落锁。

    卿玥与碧水路过云柒身旁,缓步向前,不知怎的,卿玥总觉得前方正行进的男子身形有些熟悉。

    “九哥,等等我!”上完锁的云柒一路大呼着追赶。

    卿玥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攥着衣袍的手莫名一紧,想等着前方那男子回头而一探究竟,但那男子并无动作,只是放缓了脚步。

    “碧水,你可知这是那醉仙坊的后院吗?”卿玥指向方才云柒落锁的门庭处。

    “我……不知。我去替姑娘问问?”碧水侧头望向卿玥,得了个“嗯”的回应后,便朝着对侧巷子的糕点铺内走去,“姑娘且等一会。”

    卿玥本想说服自己,且不说那男子是否是宿九川,纵然是,又如何,难道要上前寒暄一番吗?他们本就未熟悉到这份关系。可好像,心中有些情绪,卿玥无法骗自己,她确实在意,明明她是雇主,还付了那么多银钱,若宿九川离开了京城,怎么会一点音信都没有。起码要告知雇主他外出了吧,至少要让自己知道那些银钱没有打水漂吧。

    犹豫之时,卿玥脑海中浮现起一双眉眼,那是她初至青州时于书院外侧瞧见的。若宿九川真在青州,至少可以借他之手去查探些自己不便出面的消息。思及此,卿玥提起裙角向前追去,任凭水坑里的泥点沾染上衣裙也未停步。

    卿玥本欲试探性地叫起宿九川的名字,以知道前人是否确乎是其人,可真追上时,倒却了步,只堪堪在云柒二人后几米的位置遥遥跟着。

    天空又飘下几点雨丝,被风吹得杂乱,屋檐下,满是避雨的行人。

    “九哥,我总觉得有人在跟着我们。”隐隐察觉到被跟随后,云柒侧身时借着余光朝后望了好几次。

    “嗯。”宿九川应得浅淡,右手却早已悄悄摸向腰间的软剑,此刻更是松了道劲,随时便可抽出,“看清楚什么模样了吗?”

    趁着转角,云柒极快地回头看了一眼,却和卿玥躲闪的目光匆匆对上,“是个漂亮的姑娘。九哥,你说会不会是对家派来查探李先生的消息的,还是来监视我们的?不过她好像发现了我在看她,我们是不是要再快些走?”

    “不用。怕就怕有人调虎离山,这样,你先回客栈,看是否有人闯入,这里和李鹤年那处 ,我来解决。”宿九川故意将步子迈得极小。

    “好。”云柒弯入一侧小巷,一溜烟便没了影。

    路的尽头是处死胡同,去路被厚厚的院墙拦住,墙内探出枝头的藤蔓攀附着石体,远远望去,形成了一堵天然的绿墙。

    只忽地一瞬,卿玥眼见得那形似宿九川的男子亦消失于视线,仿佛方才望得的人影全为臆想。卿玥追至绿幕似的墙瓦前,砖缝的裂纹中钻出嫩苗,从天而降的雨珠压得其弯折。

    雨势渐大,世界成了个接天连地的水帘。卿玥决计折返,自己不管不顾地又乱跑,依着碧水的性子,又该担心了。

    才走了几步,身后传来刀剑划破空气的声响,坠下的雨水被那剑风牵引,冰凉几点正好落在卿玥的后脖颈上。

    “谁?”卿玥无比庆幸自己今日出门带上了匕首,几乎条件反射般从腰间拔出短刃,紧握于掌心。

    “大人,好久不见。”声音自屋檐上传来,持剑蹲坐的少年发鬓早已被雨打湿,紧贴在面庞之上。

    宿九川收起软剑,微笑着从屋檐上一跃而下,落在离卿玥只几步的距离,溅起的水坑中的水,如同墨点般画在卿玥的衣服下摆。

    “我竟不知道,大人什么时候有了跟踪的爱好。”宿九川低头看向卿玥手中的匕首,认出模样后眼里的亮光愈加无法遮掩。

    宿九川本想着引人入深巷再下决断,遂登上屋檐,待看清来人的面容后,便将一切都抛在了脑后,只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开口。可眼见着卿玥就要走,他想着该弄出点声响,盼着引起她的注意。

    砸石块不行,太过粗鲁;吹口哨不可,太过没正形。

    少年人的心性总是漂浮不定,宿九川突然想逗逗卿玥,再者,她孤身一人,还好今日遇见的是自己,若他日碰见歹人该如何,总该警醒些。几乎是下意识般,宿九川挥了挥剑。也几乎是下一刻,见到被吓到的卿玥,宿九川后悔了。

    “我……”卿玥恍过神来,方才因惊慌而乱跳的眼皮此刻仍随心脏的鼓点而继续,“我就来看看是不是你。现在看见了,确实是。”

    “大人这是跟了一路?”宿九川轻轻拽起卿玥的衣角,与其一同躲进遮蔽风雨的屋檐之下,“大人其实可以直接叫住我的。”

    “我看见了,我怕你尴尬。”卿玥不动声色地与宿九川拉开了些距离,虚指向后方。

    宿九川配合地看向卿玥食指所指的方向,“看见什么了?”

    “就你从那里出来。”卿玥咽下口水,心中暗想着该如何将话说得委婉些,“其实不相干的,你们这一行,压力大,就……”

    听着卿玥的语速愈加缓慢,词调愈加凌乱,宿九川急急打断,“大人误会了,我去那醉仙坊是因为一笔生意,受人之托,要护住暂住于那的一位先生。”

    还有,其实相干的。只是这话,宿九川没有说出口。

    “哦……差点忘了,我找你有事。你消息网广,能不能帮我查一个人?”

    雨点斜斜劈入,宿九川缓缓移动至外侧,挡在卿玥身前。

    “大人请说。”

    “旁的不晓得,我如今只知道个名姓。记得没错的话,是叫孟子安,青州人,只是不知现在是否还在,年龄嘛,大概十六七岁。”卿玥搜刮着仍存的所有幼时记忆,也只得出寥寥几语。

    “我记下来了,有了眉目定第一时间告知大人。”

    “你住哪?”

    “啊?”

    “我总得知道你住哪,才能找你要消息吧。”

    “福来客栈。”宿九川顿了顿,“大人又安顿于何处?”

    “州府旁的那个院子,不过你别来。”见宿九川一副疑惑的神情,卿玥解释道,“进出来往有许多官府的人,被看到,对你不好。”

    雨点的声音渐渐被风声湮灭,落入屋檐之下的水珠积成小股,流入台阶下不平整的一众小水坑。

    巷子那头,澄黄色的油纸伞向此处游动着,伞下的人自遥遥瞥见卿玥的身影后才舒了口气。

    卿玥瞧见碧水,从阶上迈步而下,“走了。”

    “大人慢走。”

    阳光又短暂地做客人间,霞晖映照着卿玥的面容,长长垂下的发丝末梢仿佛被鎏金笼罩,少女走了两步,还是没忍住回了头,“刚刚忘记说了。”

    阶上的人低下的头颅复而抬起,腰间软剑系着的佩带随风摇曳,“洗耳恭听。”

    “好久不见。”

    世间万籁俱寂,徒留此方天地。

    宿九川一瞬觉得,两月光阴,抵得上万句“好久不见”。

    京都到青州的距离,不在于山高路远,不在于细水长流,而在于见不了的面、开不了的口,原本以为更加遥远,结果却使人出乎意料。

    “会再见的。”宿九川回道。

    卿玥没再回头,却突然不再纠结先前的银钱论断。

    虽停留了近半月时日,卿玥此刻才有了实感。青州,似乎真的比记忆中的更加小,要不怎么总是遇会。土地虽广阔,人群虽喧闹,可在这里,心里的那块角落却只够装下几个故人。

    青石板路,雾气朦胧,如同往事,面纱未解。

    天边洒着日光,三两雨丝作陪,太阳雨,生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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