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府衙十余年未有人动的登闻鼓今晨被一农妇敲响，一传十十传百，才至正午，大街小巷皆知，无人不在谈论。
“听说那农妇是清水乡人，一月前，家中丈夫外出务农时被宿醉的流氓混混抢了钱财，砸破了脑袋，还一同打断了脊梁。混混们将人丢在稻田里便离去了。那男人顺着田埂爬上大道，但那路偏僻，待到有人发现时，男人已经昏倒，送回家没撑几天就断了气。”碧水清早混入府衙外的人群，听了个大概，如今归来，一一向卿玥复述道。
“一月前的事，为何今日才来告？”
“告了，怎么没告。那农妇在堂上痛哭流涕，诉着冤屈，她一开始去乡里告，但乡中长老一连推诿，后来又去县里告，可县里的老爷表面应承，却全然不管。那农妇托了许多关系才知道，那几个混混为首的，是城里勋贵人家管家的儿子，管家护着儿子，求着主家出面，县里乡里碍于那权贵的面子，不敢决断。”
“既犯了错，便依律法罚便是，怎么不敢决断？那勋贵人家是何名姓？”卿玥心中气愤，将手中的书倒放于桌上。
“我听府衙外的百姓议论，应是城中盐商朱员外，青州赋税，他占了一大头。那管家姓孟，是多年前青州书香世家孟氏下的一支脉。”碧水掩门，压低了音量。
卿玥凑近，道：“那可知那管家的儿子的名字？还有，那妇人状告的结果如何？”
“好似是叫孟子轩，奴婢记不真切了。府衙老爷听后便登时大怒，拍了那惊堂木，呼人去朱员外家寻那管家，员外见事情已闹大到这个地步，自是不愿担责的，也不阻拦，眼看着府衙将管家领了去。”碧水顿了一顿。
“要说那农妇也是可怜，家中一些田地便是几乎支起全家的所有收入，她织布她丈夫务农，她丈夫一死，她一人要顾两头，日日奔波。等那管家到了场，那农妇将头磕得更响，满目悲怆。府衙老爷一问，才知她家中有一幼子与一卧病的老母，老母见儿子突然去世，病得更重了。”
“若到这也只算冤苦，可那群混混毫不做人，见那农妇四处相告，为捂人口舌，竟趁农妇外出，闯进那农妇的家中，活活气死了那老母，又夺走了幼子。农妇的邻居听到声响，自是来相拦，可那群混混带着刀，青天白日下，捅伤了好几人。农妇与其娘家大哥一伙寻了许久，才在离村子十多公里的一个臭水沟找到奄奄一息的孩子。好在那孩子命大，养了几天，捡回一条命。”
“瞧我这，说远了。那府衙老爷令管家交出儿子一众人，但那管家竟装出个可怜样子，哭着说他也找不到他那混账儿子，愿赔上自己的老命以死谢罪，随后便朝着公堂的柱子撞去。”
卿玥在略显空泛的记忆里搜寻，终于捕捉到孟子轩与孟宇的片刻身影，那时他们便是刁蛮势利模样，何时装过温顺，“他能有那么好心？只怕是还没撞到柱子便装昏了吧。”
“殿下。”碧水用崇拜的眼神望向卿玥，“您真是料事如神，要不是我知道您没出门，还以为您亲眼见到了呢。您是没看到，那管家上秒还生龙活虎，下刻就不省人事了。”
“后来呢？寻不到人便作罢了吗？”
“府衙老爷将那管家暂且拘起来了，使人去到那农妇家中，替她安葬了她丈夫同老母。殿下，在青州这些日子，奴婢才发现世道原来比想象中的艰难。”
是啊……世道一直都很苦。纵自己千般万般幸苦，也比寻常人家过得舒坦多了。至少，不愁吃穿。卿玥在心里默然应答，想着想着不由得站起身来，叹了口气。
江南的日子虽起波折，但总归是安然和顺的。卿玥每日看书习字，偶尔去城头看看，倒也舒服自在。只是卿珩一行人几乎是在水坝边安了家，每日早出晚归，人影愈加消瘦。
一开始卿玥想着，卿珩为男子，历练些也无妨。可光景推移，卿珩忙至连胡子也无暇刮，原先的皮肤不说白净，却也滑润，如今却是黝黑起皮，若人不说，远远看去，还真以为是个操劳农务的庄户人家。
卿玥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决计每日中午从一品楼打包些饭菜，改善她那劳碌命二哥的伙食。不然别说自己了，待回京，卫贵妃肯定心疼坏了。
卿珩原先怕麻烦，当日便遣人护送卿玥回院，满口的“不必再来”。可后来见得卿玥乐得自在，一品楼的饭菜又确实色香味俱全，随同的水官们亦全都喜欢得紧，也就松了口。
这日天刚落了雨，卿玥与碧水绕着小巷寻着出城的路。
许是下雨的缘故，街上的行人并不多，只间或三两身影。卿玥拎着油纸伞的伞柄走在前头，碧水双手提着食盒缓行在后。
“姑娘，奴婢瞧着二殿下最近胖了些，想是姑娘每日送的餐有了疗效。”碧水满脸笑容，碎步移至卿玥身侧，低声附耳道。
卿玥回想着昨日见到卿珩的情景，沉思了半刻，将其与记忆中黑瘦的模样做了对比，确认了许久，终是得出个结论，“嗯，好像确实是胖了。脸圆了些。但那身子还是干瘦，不行，往后还得多带些，那几个水官都食量大的很，二哥又是谦让的性子，定然推脱自己已经吃饱，让他们放心吃。长此以往，二哥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从前的身材。”
“姑娘这么用心，想着就快了。”
天边出了日光，将小路照得透亮。卿玥二人一路谈天，一路前行。
出了城便是条树木林立的大路，再往前穿过两处平桥并几百米连片的水田便可见得卿珩一行人监工修缮的堤坝。
大路的岔口一向宽阔，今日却被折断的粗壮树干拦住，树干的断口整齐而平整，不像因风而倒塌的模样。
卿玥拉了拉碧水的衣袖，示意其噤声。
只这时，树丛两侧踉踉跄跄窜出三道黑影，为首的人手提着长刀，浑身酒气，随同的二人颤颤巍巍举着尚未开锋的长剑。
卿玥将碧水护在身后，左手不动声色地从衣袖内衫中掏出镶珠匕首，紧握于手掌，藏于宽大的衣袍下，使其不得外露。
“三位这是做什么？”卿玥右手提起合起的油纸伞，与眼前三人拉开了距离。
“小爷我看上你了，特邀小娘子来府上一聚，小娘子意下如何？”为首的人眯起眼来打量着卿玥，笑得猥琐，大摇大摆朝着卿玥二人所在的方位行进。
碧水涨红了脸，害怕与愤怒夹杂的声调尖利，心中鼓点四起，“大胆！你可知我们姑娘是何身份！哪是你这等腌臜酒鬼能够招惹得起的！”
“孟哥，要不算了吧，如今我们不宜张扬。”随同中较为肥胖低矮的一人拉住了为首之人的手腕，说罢朝另一个较为瘦高的人使了个眼色。
为首的人一把甩开阻拦人的手，将刀扛至肩膀，头颅昂得愈高，“算什么算！你那破胆子，活该你穷。你没听那女人说，只要杀了这小妮，就能带我们离开这破地方，发财致富。”
“孟子轩？”卿玥冷哼一声，鄙夷地瞥向为首的人。
孟子轩用左手指了指自己，回头朝同伴露出得意的神气模样，随即用刀抵住卿玥手中油纸伞的末梢，“小爷我名气这么大呢。小娘子，我瞧你生得貌美，横竖是一死，不如和小爷我快活快活，也算这辈子不留遗憾？”
“好啊。但我不喜有旁人在，不如遣我这小女使离开，也好成全了公子的美意。”卿玥内心盘算着计策，知晓不可硬来，只能强忍着恶心，咬牙切齿地吐出字句，以拖延些时间。
“姑娘！”碧水摇着卿玥的左臂，只一瞬，双眼早已噙满了泪水。
“那不行，我那两个兄弟看上你这小侍女了，怎么能走呢？你们说是不是？”孟子轩回头，两位随同见其自信言语，想起往日的威势，心中恐惧大退，附和着点头。
“这样子，那我商量一下？”卿玥将左手的匕首暂且塞入内衫，向后牢牢握住碧水的手。
“小娘子请便，只不过小爷我耐心有限。”
卿玥扯住碧水的衣袖，贴耳喃喃道：“食盒别管了，待会我一出手你就跑，此处离水坝处不远，你去找二哥报信。”
碧水止不住泪，只摇着头，“殿下，不行的，我留下，殿下你快逃。”
“傻姑娘，你怎么抵挡的了。我能应付的，你只需要快快跑去，这样我们才能都平安。”卿玥捏了捏碧水的脸，抹去其流至下颌的泪水。或许因为脸是滚烫的，那泪珠落入指尖时仍是温热。
说罢，卿玥如同携棍般走在前，勾起唇边的假笑，步步靠近孟子轩。
“我这小女使害羞，你让你那两个兄弟先去树丛里等候？”
“那不成。”
人渣。卿玥在心中痛骂，面里却装出个温顺模样，“那我可不依。”
“小娘子既如此说了，那就各自为政，我和小娘子去那边，你那小女使和我兄弟去另一侧？焦五，刘二，你们先去候着吧。”孟子轩说着便要去抓卿玥的手，卿玥身形一闪才得躲开。
待那两个同伴钻入树丛，卿玥回身望向碧水，下刻便提膝朝着孟子轩的腹部下端踹去，右手挑杆狠狠击向孟子轩虚虚握刀的手，“跑！”
碧水愣了神，但见卿玥眼里决绝，将食盒砸向那两个同伙躲藏的树丛，用尽今生最大的气力朝着水坝的方向奔逃。
孟子轩吃痛地喊了一声，手中的长刀坠地，卿玥使着伞柄，将其推至背离孟子轩的道路。树丛里亦传来哀嚎，焦五、刘二闻声便奋力上坡，被石头绊了脚，便使上手劲，往大道上爬。
卿玥将手中油伞化作长杆，朝着焦五、刘二扔去，随后趁着孟子轩捂肚的间刻，退步拾取起长刀。长刀有些重，但卿玥此刻不得不握。
“贱人！”孟子轩颤抖着双膝，如同落了水的豺狼，不顾形态地朝卿玥扑来。
卿玥毫无章法地挥舞长刀，今晨梳好的发髻松散开来，额间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说不害怕是假的，但卿玥已无暇顾其他，只得为碧水多争些时间再寻脱身的办法。
焦五、刘二素来是见风使舵的性子，如今见刀被卿玥夺取，纵然手中有剑，却不想上前与之硬搏，碍着孟子轩的面子，便假意跟着怒骂了几声，举剑在孟子轩的身后观望。
按照碧水的脚程，应已过了第二处平桥，卿玥瞪着圆目，暗暗后却步，孟子轩与焦五、刘二三人步步紧逼。
僵持着不是办法。刀太重，虽可起威慑的作用抵挡些时间，卿玥的双臂却已然酸痛。
卿玥复而胡乱挥舞着长刀，只是侧了身加速退后，一边瞥着路，一边间或着盯着眼前的三人。
眼见得和三人拉开了些许距离，卿玥不再回头，提着刀便循着大道奔逃，任凭身后呼喊多么尖利刺耳。
总提着刀终归不是办法，刀重极大拖慢了卿玥前行的速度，可丢下刀又落了孟子轩一行人的好。卿玥的手心已被汗濡湿。
岔路与第一处平桥离得很近。卿玥在看见平桥时计上心来。
“这贱人还挺能跑！”孟子轩的酒气随着出汗退了大半，身后的焦五因肥胖早早支撑不住，寻了块阴凉地坐下，只剩得刘二喘着粗气拖剑紧随。
路过平桥时，卿玥不作犹豫，甩手便把长刀扔入桥下的水道，继而一手擦汗一手提起裙摆。
愈来愈近了，再坚持片刻，一切便结束了。早只有今天，平日就该好好锻炼身体。卿玥感到喉咙被风吹得干涩，涌上腥甜的血意，脚步也愈加虚浮，如同无根之浮萍抓不住地。
迈过第二道平桥时，孟子轩与刘二依旧紧随在后。
奔至水田之时，只余孟子轩一人。
卿玥的胸口如同被巨石压顶，喘不过气，心里却如拨云见日得见希望，愈加畅快。
奈何天公偏偏不作美，路中央被草丛掩埋起的砖石绊住卿玥的左脚。卿玥冷不丁摔了个趔趄，膝盖磕地，双腿卸了劲，一时竟起不了身。
孟子轩的身影逐渐靠近，卿玥支起身来，将藏在左袖的匕首握紧，额前飘落的发丝随着午间沉闷的风在空中划了个幅度。
“跑不动了吧。”孟子轩俯身，鼻尖的汗珠掉落至卿玥右脸，“做那么多挣扎有什么意思，你看会有人来救你吗？连你那小使女都弃你而去，你不如乖乖就范的好。”
“你也配。”卿玥斜眼睥睨，拂起右手衣袖，厌恶地擦去右脸的水珠。
“你说什么？”孟子轩的声音登时高了几个声调，眉眼丑陋般地挤作一团，像极了鱼食里常用的蚯蚓。
清脆的耳光声在空荡的水田旁响起，卿玥抬起的右手复而放下，背至身后，将左手的匕首交换至右手。
循声望去，孟子轩的右脸脸颊印着通红的掌印，五指分明。
“你！”孟子轩失了器械，酒意未消，双手发狠地便朝卿玥的脖子掐去。
男人完全失了理智，脸上的横肉颤抖，手背暴起青筋，仿佛要使尽全身的气力致人于死地。
卿玥不是没有想过激怒孟子轩的后果，但跑至迷糊，心中孤高，又想起孟宛一家的往事，总是咽不下那口气，只顾着真情实感，未及思考，手便朝来人的脸上挥去。
生平以来，卿玥第一次体会到窒息的滋味，如同坠入深渊，无法呼吸。
“啊！”下一瞬男人发出吃痛的呼喊，右手登时捂向流血的后脖颈。
卿玥手中的匕首沾了血，那抹红于刀尖流淌滴落，在日光下显得愈加鲜艳。
也许是做惯了不必承担后果的恶人，孟子轩仿佛中了箭的野兽，踉跄着扑向卿玥，任凭后脖颈的鲜血喷涌而出。
卿玥失了神，只牢牢抓住右手的匕首，见孟子轩扑来，又朝其腹背处刺去。
她想活。
死有归期，可因为孟子轩这种小人丧命，未免冤屈得慌。
远处传来飞驰的马蹄声，水田里稻草依风摇摆，偌大的天地中，尘土扬起，卿玥回头望去，少年乘着日光而来。
身后，孟子轩终于支撑不住，瘫软在地。
是二哥。卿玥忍不住落泪，散开的发鬓搭落在后，脖颈处通红的印记泛出青紫。
“你的忘性倒是真的大，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孟子轩，这是你欠她们的……”卿玥低头看向地上蜷曲成一团的孟子轩，一摇一摆地朝着日光的方向走去。
当初相送匕首的人说用它防身，没成想今日却真派上了用场。卿玥低头看向沾血的刀刃，刀柄处原先雪白圆润的玉珠此刻亦被殷红的血痕覆盖，没行几步，胃部如有万千山海翻滚，终是忍不住开始干呕。
还是……让它沾了血。
见血的刃，原来是这副模样。
卿玥再也不想遇见今日这番情状。
马蹄声渐近，卿玥仿佛一瞬感觉到所有痛楚，肿起的脚腕，破皮的双膝，胀痛的脖颈，还有浮沉的心。
马上的人翻身而下，未及站定便奔向卿玥，天地仿佛一瞬安静，只听见少女的哭声，还有少年拥抱抚背的节拍。
“听说那农妇是清水乡人，一月前，家中丈夫外出务农时被宿醉的流氓混混抢了钱财，砸破了脑袋，还一同打断了脊梁。混混们将人丢在稻田里便离去了。那男人顺着田埂爬上大道，但那路偏僻，待到有人发现时，男人已经昏倒，送回家没撑几天就断了气。”碧水清早混入府衙外的人群，听了个大概，如今归来，一一向卿玥复述道。
“一月前的事，为何今日才来告？”
“告了，怎么没告。那农妇在堂上痛哭流涕，诉着冤屈，她一开始去乡里告，但乡中长老一连推诿，后来又去县里告，可县里的老爷表面应承，却全然不管。那农妇托了许多关系才知道，那几个混混为首的，是城里勋贵人家管家的儿子，管家护着儿子，求着主家出面，县里乡里碍于那权贵的面子，不敢决断。”
“既犯了错，便依律法罚便是，怎么不敢决断？那勋贵人家是何名姓？”卿玥心中气愤，将手中的书倒放于桌上。
“我听府衙外的百姓议论，应是城中盐商朱员外，青州赋税，他占了一大头。那管家姓孟，是多年前青州书香世家孟氏下的一支脉。”碧水掩门，压低了音量。
卿玥凑近，道：“那可知那管家的儿子的名字？还有，那妇人状告的结果如何？”
“好似是叫孟子轩，奴婢记不真切了。府衙老爷听后便登时大怒，拍了那惊堂木，呼人去朱员外家寻那管家，员外见事情已闹大到这个地步，自是不愿担责的，也不阻拦，眼看着府衙将管家领了去。”碧水顿了一顿。
“要说那农妇也是可怜，家中一些田地便是几乎支起全家的所有收入，她织布她丈夫务农，她丈夫一死，她一人要顾两头，日日奔波。等那管家到了场，那农妇将头磕得更响，满目悲怆。府衙老爷一问，才知她家中有一幼子与一卧病的老母，老母见儿子突然去世，病得更重了。”
“若到这也只算冤苦，可那群混混毫不做人，见那农妇四处相告，为捂人口舌，竟趁农妇外出，闯进那农妇的家中，活活气死了那老母，又夺走了幼子。农妇的邻居听到声响，自是来相拦，可那群混混带着刀，青天白日下，捅伤了好几人。农妇与其娘家大哥一伙寻了许久，才在离村子十多公里的一个臭水沟找到奄奄一息的孩子。好在那孩子命大，养了几天，捡回一条命。”
“瞧我这，说远了。那府衙老爷令管家交出儿子一众人，但那管家竟装出个可怜样子，哭着说他也找不到他那混账儿子，愿赔上自己的老命以死谢罪，随后便朝着公堂的柱子撞去。”
卿玥在略显空泛的记忆里搜寻，终于捕捉到孟子轩与孟宇的片刻身影，那时他们便是刁蛮势利模样，何时装过温顺，“他能有那么好心？只怕是还没撞到柱子便装昏了吧。”
“殿下。”碧水用崇拜的眼神望向卿玥，“您真是料事如神，要不是我知道您没出门，还以为您亲眼见到了呢。您是没看到，那管家上秒还生龙活虎，下刻就不省人事了。”
“后来呢？寻不到人便作罢了吗？”
“府衙老爷将那管家暂且拘起来了，使人去到那农妇家中，替她安葬了她丈夫同老母。殿下，在青州这些日子，奴婢才发现世道原来比想象中的艰难。”
是啊……世道一直都很苦。纵自己千般万般幸苦，也比寻常人家过得舒坦多了。至少，不愁吃穿。卿玥在心里默然应答，想着想着不由得站起身来，叹了口气。
江南的日子虽起波折，但总归是安然和顺的。卿玥每日看书习字，偶尔去城头看看，倒也舒服自在。只是卿珩一行人几乎是在水坝边安了家，每日早出晚归，人影愈加消瘦。
一开始卿玥想着，卿珩为男子，历练些也无妨。可光景推移，卿珩忙至连胡子也无暇刮，原先的皮肤不说白净，却也滑润，如今却是黝黑起皮，若人不说，远远看去，还真以为是个操劳农务的庄户人家。
卿玥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决计每日中午从一品楼打包些饭菜，改善她那劳碌命二哥的伙食。不然别说自己了，待回京，卫贵妃肯定心疼坏了。
卿珩原先怕麻烦，当日便遣人护送卿玥回院，满口的“不必再来”。可后来见得卿玥乐得自在，一品楼的饭菜又确实色香味俱全，随同的水官们亦全都喜欢得紧，也就松了口。
这日天刚落了雨，卿玥与碧水绕着小巷寻着出城的路。
许是下雨的缘故，街上的行人并不多，只间或三两身影。卿玥拎着油纸伞的伞柄走在前头，碧水双手提着食盒缓行在后。
“姑娘，奴婢瞧着二殿下最近胖了些，想是姑娘每日送的餐有了疗效。”碧水满脸笑容，碎步移至卿玥身侧，低声附耳道。
卿玥回想着昨日见到卿珩的情景，沉思了半刻，将其与记忆中黑瘦的模样做了对比，确认了许久，终是得出个结论，“嗯，好像确实是胖了。脸圆了些。但那身子还是干瘦，不行，往后还得多带些，那几个水官都食量大的很，二哥又是谦让的性子，定然推脱自己已经吃饱，让他们放心吃。长此以往，二哥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从前的身材。”
“姑娘这么用心，想着就快了。”
天边出了日光，将小路照得透亮。卿玥二人一路谈天，一路前行。
出了城便是条树木林立的大路，再往前穿过两处平桥并几百米连片的水田便可见得卿珩一行人监工修缮的堤坝。
大路的岔口一向宽阔，今日却被折断的粗壮树干拦住，树干的断口整齐而平整，不像因风而倒塌的模样。
卿玥拉了拉碧水的衣袖，示意其噤声。
只这时，树丛两侧踉踉跄跄窜出三道黑影，为首的人手提着长刀，浑身酒气，随同的二人颤颤巍巍举着尚未开锋的长剑。
卿玥将碧水护在身后，左手不动声色地从衣袖内衫中掏出镶珠匕首，紧握于手掌，藏于宽大的衣袍下，使其不得外露。
“三位这是做什么？”卿玥右手提起合起的油纸伞，与眼前三人拉开了距离。
“小爷我看上你了，特邀小娘子来府上一聚，小娘子意下如何？”为首的人眯起眼来打量着卿玥，笑得猥琐，大摇大摆朝着卿玥二人所在的方位行进。
碧水涨红了脸，害怕与愤怒夹杂的声调尖利，心中鼓点四起，“大胆！你可知我们姑娘是何身份！哪是你这等腌臜酒鬼能够招惹得起的！”
“孟哥，要不算了吧，如今我们不宜张扬。”随同中较为肥胖低矮的一人拉住了为首之人的手腕，说罢朝另一个较为瘦高的人使了个眼色。
为首的人一把甩开阻拦人的手，将刀扛至肩膀，头颅昂得愈高，“算什么算！你那破胆子，活该你穷。你没听那女人说，只要杀了这小妮，就能带我们离开这破地方，发财致富。”
“孟子轩？”卿玥冷哼一声，鄙夷地瞥向为首的人。
孟子轩用左手指了指自己，回头朝同伴露出得意的神气模样，随即用刀抵住卿玥手中油纸伞的末梢，“小爷我名气这么大呢。小娘子，我瞧你生得貌美，横竖是一死，不如和小爷我快活快活，也算这辈子不留遗憾？”
“好啊。但我不喜有旁人在，不如遣我这小女使离开，也好成全了公子的美意。”卿玥内心盘算着计策，知晓不可硬来，只能强忍着恶心，咬牙切齿地吐出字句，以拖延些时间。
“姑娘！”碧水摇着卿玥的左臂，只一瞬，双眼早已噙满了泪水。
“那不行，我那两个兄弟看上你这小侍女了，怎么能走呢？你们说是不是？”孟子轩回头，两位随同见其自信言语，想起往日的威势，心中恐惧大退，附和着点头。
“这样子，那我商量一下？”卿玥将左手的匕首暂且塞入内衫，向后牢牢握住碧水的手。
“小娘子请便，只不过小爷我耐心有限。”
卿玥扯住碧水的衣袖，贴耳喃喃道：“食盒别管了，待会我一出手你就跑，此处离水坝处不远，你去找二哥报信。”
碧水止不住泪，只摇着头，“殿下，不行的，我留下，殿下你快逃。”
“傻姑娘，你怎么抵挡的了。我能应付的，你只需要快快跑去，这样我们才能都平安。”卿玥捏了捏碧水的脸，抹去其流至下颌的泪水。或许因为脸是滚烫的，那泪珠落入指尖时仍是温热。
说罢，卿玥如同携棍般走在前，勾起唇边的假笑，步步靠近孟子轩。
“我这小女使害羞，你让你那两个兄弟先去树丛里等候？”
“那不成。”
人渣。卿玥在心中痛骂，面里却装出个温顺模样，“那我可不依。”
“小娘子既如此说了，那就各自为政，我和小娘子去那边，你那小女使和我兄弟去另一侧？焦五，刘二，你们先去候着吧。”孟子轩说着便要去抓卿玥的手，卿玥身形一闪才得躲开。
待那两个同伴钻入树丛，卿玥回身望向碧水，下刻便提膝朝着孟子轩的腹部下端踹去，右手挑杆狠狠击向孟子轩虚虚握刀的手，“跑！”
碧水愣了神，但见卿玥眼里决绝，将食盒砸向那两个同伙躲藏的树丛，用尽今生最大的气力朝着水坝的方向奔逃。
孟子轩吃痛地喊了一声，手中的长刀坠地，卿玥使着伞柄，将其推至背离孟子轩的道路。树丛里亦传来哀嚎，焦五、刘二闻声便奋力上坡，被石头绊了脚，便使上手劲，往大道上爬。
卿玥将手中油伞化作长杆，朝着焦五、刘二扔去，随后趁着孟子轩捂肚的间刻，退步拾取起长刀。长刀有些重，但卿玥此刻不得不握。
“贱人！”孟子轩颤抖着双膝，如同落了水的豺狼，不顾形态地朝卿玥扑来。
卿玥毫无章法地挥舞长刀，今晨梳好的发髻松散开来，额间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说不害怕是假的，但卿玥已无暇顾其他，只得为碧水多争些时间再寻脱身的办法。
焦五、刘二素来是见风使舵的性子，如今见刀被卿玥夺取，纵然手中有剑，却不想上前与之硬搏，碍着孟子轩的面子，便假意跟着怒骂了几声，举剑在孟子轩的身后观望。
按照碧水的脚程，应已过了第二处平桥，卿玥瞪着圆目，暗暗后却步，孟子轩与焦五、刘二三人步步紧逼。
僵持着不是办法。刀太重，虽可起威慑的作用抵挡些时间，卿玥的双臂却已然酸痛。
卿玥复而胡乱挥舞着长刀，只是侧了身加速退后，一边瞥着路，一边间或着盯着眼前的三人。
眼见得和三人拉开了些许距离，卿玥不再回头，提着刀便循着大道奔逃，任凭身后呼喊多么尖利刺耳。
总提着刀终归不是办法，刀重极大拖慢了卿玥前行的速度，可丢下刀又落了孟子轩一行人的好。卿玥的手心已被汗濡湿。
岔路与第一处平桥离得很近。卿玥在看见平桥时计上心来。
“这贱人还挺能跑！”孟子轩的酒气随着出汗退了大半，身后的焦五因肥胖早早支撑不住，寻了块阴凉地坐下，只剩得刘二喘着粗气拖剑紧随。
路过平桥时，卿玥不作犹豫，甩手便把长刀扔入桥下的水道，继而一手擦汗一手提起裙摆。
愈来愈近了，再坚持片刻，一切便结束了。早只有今天，平日就该好好锻炼身体。卿玥感到喉咙被风吹得干涩，涌上腥甜的血意，脚步也愈加虚浮，如同无根之浮萍抓不住地。
迈过第二道平桥时，孟子轩与刘二依旧紧随在后。
奔至水田之时，只余孟子轩一人。
卿玥的胸口如同被巨石压顶，喘不过气，心里却如拨云见日得见希望，愈加畅快。
奈何天公偏偏不作美，路中央被草丛掩埋起的砖石绊住卿玥的左脚。卿玥冷不丁摔了个趔趄，膝盖磕地，双腿卸了劲，一时竟起不了身。
孟子轩的身影逐渐靠近，卿玥支起身来，将藏在左袖的匕首握紧，额前飘落的发丝随着午间沉闷的风在空中划了个幅度。
“跑不动了吧。”孟子轩俯身，鼻尖的汗珠掉落至卿玥右脸，“做那么多挣扎有什么意思，你看会有人来救你吗？连你那小使女都弃你而去，你不如乖乖就范的好。”
“你也配。”卿玥斜眼睥睨，拂起右手衣袖，厌恶地擦去右脸的水珠。
“你说什么？”孟子轩的声音登时高了几个声调，眉眼丑陋般地挤作一团，像极了鱼食里常用的蚯蚓。
清脆的耳光声在空荡的水田旁响起，卿玥抬起的右手复而放下，背至身后，将左手的匕首交换至右手。
循声望去，孟子轩的右脸脸颊印着通红的掌印，五指分明。
“你！”孟子轩失了器械，酒意未消，双手发狠地便朝卿玥的脖子掐去。
男人完全失了理智，脸上的横肉颤抖，手背暴起青筋，仿佛要使尽全身的气力致人于死地。
卿玥不是没有想过激怒孟子轩的后果，但跑至迷糊，心中孤高，又想起孟宛一家的往事，总是咽不下那口气，只顾着真情实感，未及思考，手便朝来人的脸上挥去。
生平以来，卿玥第一次体会到窒息的滋味，如同坠入深渊，无法呼吸。
“啊！”下一瞬男人发出吃痛的呼喊，右手登时捂向流血的后脖颈。
卿玥手中的匕首沾了血，那抹红于刀尖流淌滴落，在日光下显得愈加鲜艳。
也许是做惯了不必承担后果的恶人，孟子轩仿佛中了箭的野兽，踉跄着扑向卿玥，任凭后脖颈的鲜血喷涌而出。
卿玥失了神，只牢牢抓住右手的匕首，见孟子轩扑来，又朝其腹背处刺去。
她想活。
死有归期，可因为孟子轩这种小人丧命，未免冤屈得慌。
远处传来飞驰的马蹄声，水田里稻草依风摇摆，偌大的天地中，尘土扬起，卿玥回头望去，少年乘着日光而来。
身后，孟子轩终于支撑不住，瘫软在地。
是二哥。卿玥忍不住落泪，散开的发鬓搭落在后，脖颈处通红的印记泛出青紫。
“你的忘性倒是真的大，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孟子轩，这是你欠她们的……”卿玥低头看向地上蜷曲成一团的孟子轩，一摇一摆地朝着日光的方向走去。
当初相送匕首的人说用它防身，没成想今日却真派上了用场。卿玥低头看向沾血的刀刃，刀柄处原先雪白圆润的玉珠此刻亦被殷红的血痕覆盖，没行几步，胃部如有万千山海翻滚，终是忍不住开始干呕。
还是……让它沾了血。
见血的刃，原来是这副模样。
卿玥再也不想遇见今日这番情状。
马蹄声渐近，卿玥仿佛一瞬感觉到所有痛楚，肿起的脚腕，破皮的双膝，胀痛的脖颈，还有浮沉的心。
马上的人翻身而下，未及站定便奔向卿玥，天地仿佛一瞬安静，只听见少女的哭声，还有少年拥抱抚背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