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九川走前续了两个月的房费，如今归来，还有近一月的结余。
“客官，您回来啦？”福来客栈的伙计自门口见到宿九川，便热情招呼道，上前替宿九川牵马至后院，“按您的吩咐，您的那间房，一点都没动，保准和你走时一模一样。”
“嗯。”宿九川自顾自入了屋，朝着二楼包房走去。
门缝处的银针仍在，推开门时落了地，宿九川弯腰拾起，用右手食指擦拭而过，指尖留下一道灰黑印记。伙计确乎没有说谎，这间房，无人来过，至少，无人从门间进入过。
高脚架上摆放的铜镜正对着宿九川，镜中人比离开时黑了几度，身上的衣裳沾满尘土，脸上冒头的青黑胡茬使其看上去成熟沧桑了许多。
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宿九川盯着镜子看了许久，终是忍不住取出短刃，小心翼翼擦着下巴而过，将那碍眼的胡茬剃了个干净。
包房门窗俱闭了一个月，空气中夹杂着一股沉闷的味道，像是裹挟着尘土与生锈的铁而来。方才只顾着休整胡茬，未能感觉，呆了片刻，那股味道愈加浓厚，不留缝隙地朝宿九川鼻间钻。
收好短刃，宿九川径直走向窗边，支起木窗，喧闹自外涌入，宿九川探头见得街道两侧人群拥挤。
一矮胖男子与一瘦高男子被一众衙役绑着粗绳反手扭送。起初街旁的人只是看着，像是隔了多道屏障，终于有时间去看过往。后来有胆大之人捡起地上早市之时被丢弃的烂菜叶，出手朝那两个男子扔去，见衙役不加阻拦，愈来愈多人加入了队伍。
混乱中，有人抛出块石子，正好砸在焦五的膝盖后方，焦五心中本就慌乱，此刻更是腿脚一软，一下跪坐在地，引得同绳牵引的刘二趔趄。
那块石头，像是青州曾受孟子轩一行人欺压的百姓共同扔出的，石子里参杂着满腔的愤怒和曾经有冤难告的痛苦，如今天地改换，所有的情绪一瞬化为尖锐的利器，反噬向曾经的执刃者，石子扔出的那刻，便是在同过去的光阴告别。
衙役终于出手制止，但也只是淡淡说道，像是在说着生活中最平常的小事。
街边恢复安静，接踵而至的是比喧闹更为深刻的无言，百余道目光一齐盯向跌倒在地的二人，仿佛蚂蚁爬满全身，要将二人穿孔才肯罢休。
宿九川看着人流向远处涌去，就像看着无数行走的故事，哪怕他不知晓所有的起落缘由，也能从中窥见些藏了好些年的悲屈。
那是深海一般的沉默，遥不见底，多日无光，然而迸发的那一刻，它有着足以镇人心魄的力量。
牢中，孟子轩终于骂累了，残留的酒意催着，不由得入了梦乡。
梦里，千万双手掐向他的脖颈，他快要窒息，然而却能清晰地看见每双手主人的眼睛，如同深渊，要将自己看穿。
汗水从额间渗出，孟子轩的手在梦境里颤抖着，他在梦里努力将眼睁到最大，看见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有一张脸，渐渐与今日所见女子的轮廓重叠，额间的红痣浓烈。
“啊——”牢房里传出一声惨叫，孟子轩从床榻猛地坐起，惊起一声冷汗，后脖与腹侧的疼痛一瞬被放大到极点。
班头闻声奔来，见人无恙后心里暗骂着折返。
周遭的牢房里霎时吵闹起来。
“她……是她……居然是她。”孟子轩喃喃自语，手仍止不住地颤抖，“她竟然还活着……”
“安静！”巡逻的衙役持刀自一个个班房走过，原先或挑事或起哄的囚徒终是一个个噤声。
牢狱高墙之上的狭窄窗缝透进日光，照得孟子轩的脸半明半暗，孟子轩抓了把铺于潮湿地上的枯草，干黄的颜色在仅有的明亮里更显萧瑟与荒凉。
枯草被双手扬起，于空中散开。
孟子轩从前总觉得生命如草芥，不过那都是别人的，此时此刻，酒意消去，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也变成了一把枯草。
“不是我！不是我！我要指认！”孟子轩忍着疼痛爬至班房栏杆木门前，向走道无目的地嘶喊着。
“想好了，再说话。”玉书正巧随衙役押着焦五、刘二归来，循声快步而至，自上而下审视着眼前的男人。
“大人，是有人指示我这么干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叫……”孟子轩觉得头痛欲裂，在记忆里搜寻了半天，却想不起关于那个女人半点的信息，就好像有人给自己下了失忆咒般。
那个女人见面时围着面巾，隐去了名姓，从一开始便织了张网，那网并不严密，偏偏逃不出青州的孟子轩信了，还沾沾自喜地钻入那张网。
一切……原来都是圈套。
孟子轩背过身去，自嘲着哑笑，任凭泪水滴落在伤口。
醉仙坊某包房内。
两名女子对坐着下棋，棋盘上却只寥寥几颗棋子。
“桃大人，这是又赌输了。”
桃珈端详着手中捏起的枚棋子，“本就没想着他能成什么气候，一个仗着主家有几分权势的泼皮无赖，能做成什么大事。不过是为了逗闷解趣，想着给人添堵罢了。”
“奴只一不解，大人们即已来了多日，为何迟迟不动手？退一步而说，既发现了踪迹，为何不于路上解决，还要另寻水路去往那古道？难不成真怕了宿九川同他身边那黄毛小子？”
“帮主与乌诺的事，还是不要插手的好。”桃珈忽而抬起头，望向对侧的女子，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唇边的笑意带着危险的气息。
“是。”
包房外传来敲门声。
“进来。”桃珈将棋子丢进棋罐，目光转至进屋的女子。
“大人，我们蹲守的人瞧见，有人向林娘屋中送了玉佩。”
“可看清送玉佩的人是谁？”
“属下不知，待属下知晓消息，追下楼去，门口早无踪迹。大人，要派人详查吗？”
桃珈像是忽而想起些什么，“不必了，管他是谁，戏也看完了，青州的事就此作罢吧，横竖李鹤年已走，对我们而言，也起不了什么波澜。那林娘，倒也是个可怜人，就放她一条生路吧。”
“明日便启程回京，走了这么多日，赌坊那群没用的家伙，定是偷懒了，坏了帮主的大业，你我十条命也不够赔的。”
鎏光薄纱屏风后，方才与桃珈对弈的女子低着眉，一副顺从模样，纤细的手指上缠着舞裙的一角，“桃大人慢行，奴于青州等大人的消息。”
日子推移，今日比昨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郊外竹林溪旁，宿九川百无聊赖，随手拾起小石子，朝水中打着水漂。
自返青州来，宿九川日日有意无意地从府衙小院旁经过。
宿九川想着，既是要寻孟子安，那卿玥总该出门吧，可将近七八日过去，院门口从未见得卿玥的踪迹。
宿九川又想着，不如先去青山书院见见孟子安究竟是什么模样——生的俊秀吗？长得挺拔吗？又或是真的有才吗？可青山书院一众书生里，宿九川认不清哪个才是孟子安，只得隔三岔五借口散步，在清水乡里转悠。
“咚——”石子沉入溪底，惊起一阵水花，须臾，只在水面处留下淡淡波纹。
“小伙子有心事？”
宿九川回头，一白发老翁手持着细长鱼竿与木桶，一步步朝宿九川所在的方位走来。
宿九川沉默以对，只微微侧开身来。
“没有就让开，你那石头，惊到我的鱼了。”老翁自顾自地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垂下钓竿，闭目摇晃着脑袋。
“你这样闭着眼，钓得着鱼吗？”
“心里有鱼，便足够了。”老翁缓缓开口，“再说了，老头子我不靠这鱼生计，只是喜欢罢了，何管那么多。钓的着，家中便可加餐一顿，钓不着，晒晒太阳，也不亏。”
老翁手里的钓竿忽而上下浮动，却又很快恢复平静。
宿九川放下石子，望向不为所动的老翁，“你的鱼跑了。”
“跑了的，便不是我的鱼。”
“愿者上钩？”
“嘘——安静些。老朽哪有姜太公那么大的本事。小伙子你若是有心事，不妨去桃林走走。”
宿九川一路走开并未看见桃林模样的地方，心下觉得疑惑，“桃林，在何处？”
“顺着这竹林往东走到尽头，有处荒颓的小院，你别看现在这样，前几十年，那儿可热闹得很。小院里便是处桃林，平日无人，安静地很，小伙子你尽可发泄，就别在这丢石头，朝无辜的鱼生气了。”
宿九川半信半疑，却也不好意思扰了眼前老翁的清净，怀着碰碰运气的心态，隐入竹林。
“是这吗？”宿九川抬眼望向断壁残垣上的牌匾，桃枝跨过低矮的院墙，开出一树粉红，门口尽是干枯的树枝，却很明显地有被人挪动的痕迹。
宿九川踩在枯叶堆砌起的天然地毯上，漫无目的地于桃林里乱逛。嫩黄粉白的花蕊展露芬芳，绯红的花瓣随风颤动。
花朵没有因为无人观看而自去凋谢，花朵就是花朵，什么时候都是。
日头渐渐偏移，宿九川索性循着一条道走至桃林深处。
那是……
宿九川蹲下身来，隆起的小土堆上插着木牌，土堆前方摆放着几块花朵形状的糕点，虽已覆满尘土，却因桃林遮蔽，只略略干裂。
“无意叨扰，不过看来有人来祭过你了，想来也不算太差。”宿九川从怀间掏出颗纸皮包就的酥糖，小心翼翼地摆正于糕点缝隙的位置，“一点心意，希望你往后的日子甜些。”
宿九川的目光流转至干裂的木牌之上，“孟、宛。”
怎么也是姓孟？宿九川想着。
风吹桃林，一朵花从树上掉落，坠于宿九川手背。
宿九川将花放于土堆之上。
心中有鱼，便足够了。那么，心中有花，是否能抓住整个春日？
如果可以，就让春日永恒吧。
宿九川起身，朝着桃林之外迈步。
最近杂念太多了，该回去好好练练剑法，那样才可以做一把——
漂亮的刀。
“客官，您回来啦？”福来客栈的伙计自门口见到宿九川，便热情招呼道，上前替宿九川牵马至后院，“按您的吩咐，您的那间房，一点都没动，保准和你走时一模一样。”
“嗯。”宿九川自顾自入了屋，朝着二楼包房走去。
门缝处的银针仍在，推开门时落了地，宿九川弯腰拾起，用右手食指擦拭而过，指尖留下一道灰黑印记。伙计确乎没有说谎，这间房，无人来过，至少，无人从门间进入过。
高脚架上摆放的铜镜正对着宿九川，镜中人比离开时黑了几度，身上的衣裳沾满尘土，脸上冒头的青黑胡茬使其看上去成熟沧桑了许多。
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宿九川盯着镜子看了许久，终是忍不住取出短刃，小心翼翼擦着下巴而过，将那碍眼的胡茬剃了个干净。
包房门窗俱闭了一个月，空气中夹杂着一股沉闷的味道，像是裹挟着尘土与生锈的铁而来。方才只顾着休整胡茬，未能感觉，呆了片刻，那股味道愈加浓厚，不留缝隙地朝宿九川鼻间钻。
收好短刃，宿九川径直走向窗边，支起木窗，喧闹自外涌入，宿九川探头见得街道两侧人群拥挤。
一矮胖男子与一瘦高男子被一众衙役绑着粗绳反手扭送。起初街旁的人只是看着，像是隔了多道屏障，终于有时间去看过往。后来有胆大之人捡起地上早市之时被丢弃的烂菜叶，出手朝那两个男子扔去，见衙役不加阻拦，愈来愈多人加入了队伍。
混乱中，有人抛出块石子，正好砸在焦五的膝盖后方，焦五心中本就慌乱，此刻更是腿脚一软，一下跪坐在地，引得同绳牵引的刘二趔趄。
那块石头，像是青州曾受孟子轩一行人欺压的百姓共同扔出的，石子里参杂着满腔的愤怒和曾经有冤难告的痛苦，如今天地改换，所有的情绪一瞬化为尖锐的利器，反噬向曾经的执刃者，石子扔出的那刻，便是在同过去的光阴告别。
衙役终于出手制止，但也只是淡淡说道，像是在说着生活中最平常的小事。
街边恢复安静，接踵而至的是比喧闹更为深刻的无言，百余道目光一齐盯向跌倒在地的二人，仿佛蚂蚁爬满全身，要将二人穿孔才肯罢休。
宿九川看着人流向远处涌去，就像看着无数行走的故事，哪怕他不知晓所有的起落缘由，也能从中窥见些藏了好些年的悲屈。
那是深海一般的沉默，遥不见底，多日无光，然而迸发的那一刻，它有着足以镇人心魄的力量。
牢中，孟子轩终于骂累了，残留的酒意催着，不由得入了梦乡。
梦里，千万双手掐向他的脖颈，他快要窒息，然而却能清晰地看见每双手主人的眼睛，如同深渊，要将自己看穿。
汗水从额间渗出，孟子轩的手在梦境里颤抖着，他在梦里努力将眼睁到最大，看见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有一张脸，渐渐与今日所见女子的轮廓重叠，额间的红痣浓烈。
“啊——”牢房里传出一声惨叫，孟子轩从床榻猛地坐起，惊起一声冷汗，后脖与腹侧的疼痛一瞬被放大到极点。
班头闻声奔来，见人无恙后心里暗骂着折返。
周遭的牢房里霎时吵闹起来。
“她……是她……居然是她。”孟子轩喃喃自语，手仍止不住地颤抖，“她竟然还活着……”
“安静！”巡逻的衙役持刀自一个个班房走过，原先或挑事或起哄的囚徒终是一个个噤声。
牢狱高墙之上的狭窄窗缝透进日光，照得孟子轩的脸半明半暗，孟子轩抓了把铺于潮湿地上的枯草，干黄的颜色在仅有的明亮里更显萧瑟与荒凉。
枯草被双手扬起，于空中散开。
孟子轩从前总觉得生命如草芥，不过那都是别人的，此时此刻，酒意消去，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也变成了一把枯草。
“不是我！不是我！我要指认！”孟子轩忍着疼痛爬至班房栏杆木门前，向走道无目的地嘶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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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是有人指示我这么干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叫……”孟子轩觉得头痛欲裂，在记忆里搜寻了半天，却想不起关于那个女人半点的信息，就好像有人给自己下了失忆咒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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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大人，这是又赌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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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推移，今日比昨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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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返青州来，宿九川日日有意无意地从府衙小院旁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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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九川又想着，不如先去青山书院见见孟子安究竟是什么模样——生的俊秀吗？长得挺拔吗？又或是真的有才吗？可青山书院一众书生里，宿九川认不清哪个才是孟子安，只得隔三岔五借口散步，在清水乡里转悠。
“咚——”石子沉入溪底，惊起一阵水花，须臾，只在水面处留下淡淡波纹。
“小伙子有心事？”
宿九川回头，一白发老翁手持着细长鱼竿与木桶，一步步朝宿九川所在的方位走来。
宿九川沉默以对，只微微侧开身来。
“没有就让开，你那石头，惊到我的鱼了。”老翁自顾自地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垂下钓竿，闭目摇晃着脑袋。
“你这样闭着眼，钓得着鱼吗？”
“心里有鱼，便足够了。”老翁缓缓开口，“再说了，老头子我不靠这鱼生计，只是喜欢罢了，何管那么多。钓的着，家中便可加餐一顿，钓不着，晒晒太阳，也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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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九川放下石子，望向不为所动的老翁，“你的鱼跑了。”
“跑了的，便不是我的鱼。”
“愿者上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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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九川一路走开并未看见桃林模样的地方，心下觉得疑惑，“桃林，在何处？”
“顺着这竹林往东走到尽头，有处荒颓的小院，你别看现在这样，前几十年，那儿可热闹得很。小院里便是处桃林，平日无人，安静地很，小伙子你尽可发泄，就别在这丢石头，朝无辜的鱼生气了。”
宿九川半信半疑，却也不好意思扰了眼前老翁的清净，怀着碰碰运气的心态，隐入竹林。
“是这吗？”宿九川抬眼望向断壁残垣上的牌匾，桃枝跨过低矮的院墙，开出一树粉红，门口尽是干枯的树枝，却很明显地有被人挪动的痕迹。
宿九川踩在枯叶堆砌起的天然地毯上，漫无目的地于桃林里乱逛。嫩黄粉白的花蕊展露芬芳，绯红的花瓣随风颤动。
花朵没有因为无人观看而自去凋谢，花朵就是花朵，什么时候都是。
日头渐渐偏移，宿九川索性循着一条道走至桃林深处。
那是……
宿九川蹲下身来，隆起的小土堆上插着木牌，土堆前方摆放着几块花朵形状的糕点，虽已覆满尘土，却因桃林遮蔽，只略略干裂。
“无意叨扰，不过看来有人来祭过你了，想来也不算太差。”宿九川从怀间掏出颗纸皮包就的酥糖，小心翼翼地摆正于糕点缝隙的位置，“一点心意，希望你往后的日子甜些。”
宿九川的目光流转至干裂的木牌之上，“孟、宛。”
怎么也是姓孟？宿九川想着。
风吹桃林，一朵花从树上掉落，坠于宿九川手背。
宿九川将花放于土堆之上。
心中有鱼，便足够了。那么，心中有花，是否能抓住整个春日？
如果可以，就让春日永恒吧。
宿九川起身，朝着桃林之外迈步。
最近杂念太多了，该回去好好练练剑法，那样才可以做一把——
漂亮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