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玥在小院修养了近乎半月,才被卿珩准许出门。

    想来真是好久没呼吸到市井的气息了。卿玥站在街角的长廊阶石上,闭眼嗅着空气里的味道。

    糖炒栗子的甜,桃花酿的芬芳,新鲜出炉包子的热腾气……

    青州还是那个青州。

    青州像是新的青州。

    先前状告无果的农妇县里的老爷被罢了官,孟子轩一行人被判了刑,递交上书后,为首的孟子轩秋后问斩,焦五、刘二两帮凶皆被刺字,流放千里。

    卿玥睁开眼,抬手透过指缝看着日光。

    也不知道宿九川那怎么样了,找到孟子安了吗,不若待会顺路去趟福来客栈吧。

    “姑娘,二殿下才嘱咐过不可放你一人出门,你这……”

    “我就是突然想一个人呆着。”卿玥拍了拍碧水的肩头,“我就在城内逛些店铺,保证不去偏僻的小巷,不偷偷出城,也不惹事。放心吧,太阳下山前,我一定回去。”

    卿玥复而指了指腰间系着的镶玉匕首,“再说了,我有这个,如今青州太平,不会再有意外的。”

    “可是……”碧水心中慌乱,半月前郊外一遭的愧疚至今仍未曾消去。

    “没有可是,不许再想不吉利的事,你是我的人,总得盼我些好吧。”语罢,卿玥朝着城中新近开业的扎染坊走去。

    扎染坊院中摆着几个盛满染料水的巨大水缸,染好的布料被挂在竹竿支起的晾台上,高悬着垂落。

    一一数过去,每张布料都印着不同的图样,或鲜花,或兰草,或漫无目的,哪怕纹路走向大体一致,水墨色彩却有着独一无二的风韵。

    卿玥顺着晾台自然形成的小路,向深处走去。

    更靠里的位置悬挂着的是黄蓝色的纱,看上去比方才见过的布料更加轻盈,却又不似透明薄纱般一览无余,由上至下,缓缓渐变。

    对侧脚步声响起,先是急切的碎步,再而缓了下来,犹如学步婴孩,踩着与卿玥同样的步点。

    四月是热闹的。

    从古道的烈日到青州的流水,声声急的马蹄只为了不知缘由而偏向的一颗心。

    四月是安静的。

    前院传来的浆洗声将此刻的呼吸隐藏,日色的温度欺骗着体温,控制不住、将要夺眶而出的心一同被薄纱封存。

    光影追着风儿跑,染料未干的纱倏尔被掀起,露出对侧之人的靛蓝色衣角。

    卿玥并未注意,只是继续往前走,直至院落尽头。

    没了薄纱的遮盖,少年的脸映入眼帘。

    比上次见时黑了几度,瘦了几分,却又好像高了些。

    卿玥看向对侧的人,也不生气,只觉得有些好笑,“宿九川,你跟踪我?”

    奇怪了,她本该觉得生气才是,卿玥心想。

    “路过。”宿九川摸了摸鼻尖,“在门口便觉得像大人的身影,没想到还真是。”

    其实才不是路过。

    但也不能算是跟踪。

    那天从桃林回去后,宿九川日日晨起去郊外练剑,顺带着换了条河练习抛水漂。起初还好,醉心于提升剑艺,一练便是一早上,下午归城简单吃些倒头就睡。这几日倒是奇怪,练完剑后,双脚好像不知累似的,总是不自觉向府衙小院的方位走去,还非得在附近的面摊子慢慢吃完一碗面,再喝盏茶,才肯离开。

    宿九川从前总嫌弃云柒少年老气,整天打着鸡血般高呼“坚持就会有收获”的口号,今日却发现,着实话糙理不糙。

    一开始见有侍女跟随在卿玥身后,宿九川不敢上前,怕自己的莽撞变成卿玥的麻烦,便只是遥遥跟着;后来见卿玥独身前行,宿九川还是不敢随意上前,怕无意之中给卿玥招来口舌;直到卿玥走进这家扎染坊……

    “是吗?这么巧,我刚想着要去找你,就碰上你了。”卿玥拱手斜立于眉梢以遮住些日光,抬头看向宿九川,“你那小跟班呢?”

    “走了。大人找他有何事?”

    “没有,随便问问。”

    “上次欠大人的饭,今日补上?”宿九川试探着开口。

    卿玥皱了皱眉,语气中略带遗憾道,“下次早些,我刚用过午饭。你吃了吗?”

    如此这般,不可再麻烦,宿九川心中喃喃,随而很快应答:“吃了。”

    “差点忘了问你,可有最新的关于孟子安的消息?”

    “还没有。他是大人的什么人吗?仇家?故友?还是……”话说出口,宿九川才觉自己已然越了界。

    自己和卿玥又是什么关系,又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去管她与旁人的事情。

    “回答了,你的酬金能减半吗?”卿玥呛声道,眼里的眸光霎时冷去,“宿九川,我虽和你在一条船上,却不意味着我事事要和你说明白。难道你们紫霄堂的规矩什么时候又变了吗?”

    “是我话多了。”

    沉默了许久,宿九川决计打破僵局,“不若我带大人去清水乡寻寻,或许大人出马,便能见到那孟子安。”

    “不用了。”卿玥侧过身,“算了,他的事便到此为止吧。”

    藏在衣袍下的拳头被攥紧,卿玥心中思绪纷飞。

    就算真的见了又能如何,故人相见,不过是徒增悲伤罢了,何必互相增添烦恼。

    何况,当年的火何其惨烈,拖拽了许多无辜,其中便有他至亲的姐姐,若自己是孟子安,应当这辈子都不想见到自己吧。

    知道他如今安好,便足够了。

    “咕咕”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卿玥循声看向宿九川,一下子消了半肚子的气。

    认识的愈久,卿玥发觉,自己越不能将宿九川作为简单的“一把刀”看待,哪怕一开始,自己只是想找把趁手的利刃,替自己做些不便出面的事情——

    他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会痛会流血,会强撑着许久直到晕倒,会臭屁地写信,时而给自己带来一些惊喜,虽然有时是惊吓,会在冬夜送上一把护身的匕首,会讲着拙劣的笑话,会胆大着挑战卿玥的底线……

    还会饿着却假装吃饱。

    “宿九川,你撒谎。”

    “真吃了,只不过又饿了。”宿九川找补着。

    “幼稚。”卿玥忍不住轻笑,“我也饿了,你不是要请我吃吗,那走吧。”

    “愣着干什么?”卿玥回头,见宿九川仍站立在原地,“要是真饿得走不动道了,我请人驾马车来接你啊?”

    “来了。”宿九川闻言跟上,“那……真的到此为止吗?”

    “真的。”

    觉察到身后少年的步子沉了下来,卿玥拽了拽宿九川的衣角,道:“走快些,晚了便没座了。我说的到此为止,是让你把他的事暂且放下,又不是不雇你了,你难过个什么劲?”

    “没有。”

    “你放心,该有的酬金,我不会少付给你的,只不过要等到回京都后,我现下手里没有多的金条了。”

    出了扎染坊,街道上人流如织。

    宿九川小心翼翼地与卿玥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能看见前者阳光下发丝的模样,但听不到耳语。

    总感觉有些不一样,卿玥边走着边于心中思虑。

    宿九川从前话没这么多,性子也不这么优柔寡断,可是从哪里开始有些不同的呢?卿玥偷偷瞟了身后人一眼,放慢了脚步。是从元宵那次遇险?还是从青州遇见?又或是他真的遇到了什么难事?

    卿玥突然停下脚步,回身直直盯着宿九川的脸,“宿九川,你在怕什么?”

    “我?我没有怕什么。”

    “那你干嘛离我那么远?而且你最近总是怪怪的,又是送钱又是要请我吃饭,你以前有这么慷慨大方吗?”

    “没有吗?原来我在大人心里是那么小气的形象吗?”宿九川低下头来。

    宿九川一贯以为自己扮演无情刀剑的功夫炉火纯青,可在卿玥面前总不自觉露出自己的蹩脚演技。但只有这些摘下面具的瞬间,他才能一瞬做回真实的自己,不用拿起剑与人搏命,不用去管明天会怎样。

    喧闹的人世间,好像突然变得简单纯粹。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在怕什么?”

    自己这算是在担心他吗?没有,绝对没有。就算不再只把宿九川当把刀,也不能参杂别的想法,关心,怜悯,同情,通通不行!

    卿玥随即改口,“你要是惹了祸事趁早和我说,免得我也被牵连。”

    “我以为大人最清楚的,我虽不去招惹,可来找我的祸事没有千百,也有许多了。”见卿玥神色变得严肃,宿九川亦不再戏笑着言语,“我怕离大人太近,走在大人身旁,会给大人无意中招来不必要的言语。此处虽不如京都耳目众多,大人却也须提防有心之人。”

    原来是这样吗?

    卿玥悬在半空的心缓缓落地,“见到了,那就说你是我的侍卫。反正,事实和这也不算相差太多。”

    早些年紫绡副堂主最爱看戏本,看完还忍不住与旁人说道其中内容。

    那时小十六还在。

    那时她说,做侍卫侍女的,千万不要爱上主家的公子小姐,就算一不小心爱上了,也不要付出全部的真心,就算忍不住把真心全部掏出,也要对外人藏好。

    可是真心真的可以被藏住吗?宿九川想。

    也许能吧,如果一辈子不动心的话。

    也许能花一生的时间去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又也许迟早会被发现,但在被发现以前,宿九川会用尽全身气力去藏匿。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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