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ndle is the sun
它伸长暗影般的五指,在他身后掐灭一只飞虫。这人背对着它,既看不见它双手的样子,也看不见飞虫在尘末中的渺小痕迹。他能见的,就是破落厚重帘布上他像枝型烛台一样伸展,蜿蜒的手指,影子比墨水还要黑。那只虫起先在他耳边叫,嗡嗡不休,然后一下便停了。他从坐着的地方抬起头来,瞥见被光源拉长的手的影子,挣扎的小物什在拇指和中指之间扑棱着几乎透明的翅膀,纹路复杂通透得连记忆最好的画家也画不出它最后的样子,然后手指和它中间的这只飞虫果真像台上的蜡烛一样,颤抖之间躯壳被咯得一声碾碎,影子摇晃,变成一束只有色彩,没有形状的火苗;烛台被点燃了。无论是用这只虫的生命点的那一个,还是真正放在桌上的这一个,都一前一后难以分别地亮起来,前一个是这只黑色的,树木一样的手点燃的。后一个是他点亮的,手上拿着一只火柴,在烛芯上轻轻碰了一下,然后收了回来。它嘎吱嘎吱地吃了这只虫的魂灵,留下一个又硬又湿的小身体,缩回到地砖下面冷硬的记忆水槽里:它站起来的时候,像幽灵一样高大枯涩的桦树,蜷缩起来的时候又是一个很宽很粘稠的水塘,因此这个人,这个时常和它生活在一起的人,即使足不出户也和生活在自然中没有两样。他有时候在林木间穿梭,光线昏暗,另一些时候又要在堆了木块的湖边行走,提防自己不掉下去,而前一种情况,他也时常是被轻浮的枝条刮伤得厉害。但他不在意;起码,他看上去不在意,它老看他,知道他的表情的举止都在强调这一点,有心无心的,或者半真半假的;它缩到地下了,在石砖里像一张影子一样移动,从地底,到石头的表面,又顺着开裂的桌腿到了桌面上。影子顺着他的手移动,在他放下汤勺,换成餐巾的时候,影子就在他白色的衣袖边打转。它在冰凉的桌子里,可以看见他放松的下颔,束着领口的棕色带子松开了。他的嘴唇也是翘着的,时不时,他发出一些用不着言语就能明白的音节,像春天的时候雌雕从口里抛出肉来喂那些吃血肉的小畜生一样。但是它就能看这么多了,它毕竟在桌子里。它重新站起来,和那只烛台一样高,于是光照的的地方,它的眼睛也都能看见了。他的脸上有一半,在阴影里,黑色的湮没了左眼眼窝,上面的眉弓,下面的嘴唇。另一边的鼻翼在光里,眼睛半合着,它看不见眼球,只能看见眼皮和软针一样的睫毛。他不说话的时候,嘴唇向外翘着,说话的时候却动得很细微,几乎看不见开合的动作,只能听见声音;因此他说得快,流利,也和有这样习惯的人一样很柔和。作了一个小小的烛台,它现在能看他的动作:夜晚的时间不停地过,他却一直重复这样枯燥的动作。他用汤勺挖着粘稠的汤,送到胸前,手臂悬在那儿,等汤勺空了,沾着一层薄薄的糊,他再拿餐巾,拧成很小一块,轻柔地在胸前的那个位置擦抹着。他时不时抬高一下手臂,发出笑声,好像怀中有一个很烫的东西,让他觉得痒。它看不见那位置的样子;因为他把那东西藏在左胸口的位置,完全隐没在黑暗里了。他一点也没有不耐烦地消磨这个晚上,弯着脊背,那件绣金天鹅的外套披在肩上,像覆盖在巢穴上的稻草一样。这个晚上,它看得出,一些时候,他做一个动作,不是因为他准备这么做,不是因为他知道这时候该到晚饭的时间,所以不觉得饥饿也到大厅里,坐在椅子上等着它,不是因为他有大把空闲时间思考,所以做了一件事。他做这样事的时候显得非常克制优美,看见他的人都觉得他像一个旧日的王后一样,每个动作都没有挑剔的余地。但他这个晚上有时做这个动作,几乎不假思索地,脸上带着很明显的笑容。他做这个动作,因为他没法忍耐,将自己和他的这个影子忘掉了,一心只想着他藏在怀里的那个小玩意。他的嘴唇弯得如此明显;他在克制的时候是很优美的,而在这时候是极美的,让他的这个自由,黑暗的影子想将他包裹起来,整个碾碎了;它不能这么做,就会让它感到很痛苦,他不知道它的挣扎。他低下头,在那个小东西上很快地吻一下,嘴里含糊不清地念着它的名字:“贝茨,你真柔软;真渺小。”像它想将他紧紧锢在怀里一样,他也想紧紧抱着他怀里的这个小东西。“怎么会这么小?”他喃喃自语,手臂收紧又放松;他觉得它很柔软,不是能摔得碎的脆弱,像玻璃杯那样。而是一点点溃散的脆弱,虽然它至今都很安静,但他一早知道要是它要像玻璃那样哐当一声死去,一定会哀哀□□很久,在他手里发着温热的颤,慢慢变成柔软又粘稠的热液,将他绑起来。“太柔软,太柔软了;我不知道应该是这样柔软的….”它听了他的低语,将他的神态和动作看在眼里,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咔咔响声,但他丝毫没注意到,让这个影子嫉妒到发狂。它像藤蔓一样爬上大厅的顶部,像暴雨摇晃船只一样,摇晃那盏吊灯,它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但他也全然不在意。他仍然用自己的肩膀,那披风,将他怀中的这个东西护在阴影里,不让它看见。它闷闷地悬在哪里,他又说,抬高了一点声音,“啊,来,用你的手碰碰我。”然后它骤然低了下去。“真烫。真温暖,我好久没有碰过这样温暖的东西。”他感叹道,“我真想一直这同样抱着你。”他说完之后,轻声笑起来,仰起头靠在椅背上,那张很高兴的脸就展露在他面前,好像在一个春夜里一样。嫉妒,它实在是嫉妒到发了疯,影子顺着四壁,钻进地面,从地面的裂缝攀上椅背,扒上他胸前的阴影。它用尖锐的树枝一样的影子碰这个小东西的脚,腿,髋,腰,胸,肩,颈部,它的口鼻眼耳;这个小东西;一个女孩。她发出不快地抱怨声,咿咿呀呀。他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将她抱在左手上,站在光里,将她和它隔开了。“诺尔!”他笑着说。“不是这时候。这是个很小的孩子,太容易弄坏了。你得离它远一点。”他将脸靠近它,一只手在它的边缘上抚摸它。他在安慰它,但这让它更伤心了。“我的爱;我爱你,但不是现在。我请求你,我要这个留下来。”它是个影子,虽然很自由,但到底是没声音的,只能退开在一旁;它的呜呜哀鸣只有自己听得见。他沿着开出的,烛火摇曳的道路离开了,抱着这个很小的东西。她的眼睛闭着,因为睡意睁不开。他侧着头,在她的脸颊上很轻地吻了一下。于是,影子就能看见他的侧脸,他的眼睛。它早就失去了眼睛,但是如果它的眼睛还在,跟他的这一双有多相似;它爱着他,因为它需要他来对抗很长的一段时间;而他一直都能选择另一样东西来抵抗它对他的爱。马克西米利安,他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的名字是马克西米利安。我的贝茨,你现在能不能知道我的名字?它看着,听着,便觉得当他带着她进入草地时,就应该将她抛在那里,变成鹿角的一部分,给秃鹰做羽毛。因为贝茨维尔.席格纳斯是马克西米利安.席格纳斯用来对抗它对他的爱的,而爱的权力比被爱更酷烈,不允许失败得多;它是没法允许自己在这事上失败的;它瞧着她,怒气森森地,寒冷地烧着她;她不知道。现在还不。她只是在爱的怀中,不可察觉地打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