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adow knows no spring
季节里的季节,冬天被分成一百个更小的时节,她就在里面惊醒了,头湿淋淋地靠在枕头上,脸颊上缀着白天的冷光;房间尽头开着一盏小窗,光就从那里透进来。她没力气,手也不抬,眼睛好像闭上了,又好像是睁开的,脖子和拧断了一样轻轻垂着,地下,那个黑色影子冒着熔浆的泡沫,噼噼啪啪。她因为太累了,顾不上理解它,关心它,如果她觉得更安全,更轻松的时候,可能会同情它,因为它总被关在底下,而她已经长出了腿脚,像一个滑稽古怪的小树人,在一个人没道理,没条件的微笑和关怀下迈着跌跌撞撞的步子;他总说,你走得真好,你做得真好,贝茨,靠在那张深红色的椅子上,头发散在脸上,侧着头看着她,眼睛里有天边光带一样的绿光,她回头看他,就容易摔倒,他因此更高兴了,从那张椅子上站起来,手穿过她的腋下,将她抱着,让她再次站好。实际上,她走得一点也不好,她一瘸一拐,破破烂烂的,当她摔在地上时,那个影子就飘在她的影子上,发出嘶嘶的声响。她听不出它在说什么,但马克西米利安好像总是明白,所以她不能奇怪诺尔为什么爱他,也不能奇怪诺尔为什么嫉恨她。她这么坏,但冬去冬来,鹿死了,鸟破壳了,她获得了残缺的自由,它却仍然是世界上最不自由的。所以她有一点同情它,但不是出于善良,纯粹是因为她必须想到,如果她是诺尔,她是城堡里的这个影子,她该有多怕——噢,一定,她一定会将牙齿咬出吱吱咯咯的声音,让风吹不动的石头都颤抖起来,因为她也会如此嫉妒它。但现在她太难受,那点易碎的愧疚和同情一下烟消云散,她侧过头,用汗津津的手指扯着传单,用力又放开;影子在上面陈旧的白色痕迹里打着转,慢慢向上攀爬,她的嗓子完全是哑的,叫不出声音,只能像一条河流中的鲑鱼一样张嘴,说,走开!走开,诺尔,走开!一点声音也没有。它听不见,却摸得着,闻得出。它缠着她的身体,她小小的胸脯和张开的双腿;她一下就僵硬了,将手举在空中,胡乱挥舞着,像只被春天灌醉的鸟。这时,长蛇从帷幔上降落下来,它在灰绿色的叶丛中,吐着红色的信,弹卷出世上最美妙的声音;他的手将床帷打开,无名指戴着一只灰色的戒指。蛇掉在草地上,又长又冰的身体裹住她,红色的舌头舔舐她的面颊。蛇欢乐地唱着歌;马克西米利安抱着她,躺进了床里,压着灰白色的床单,蛇,蛇在冬天灰白色的草地上转着圈,直起身子,阳光在它的鳞片上画着纹路。他压着床单,也砸碎了那只影子;他的影子。它一下散开了,过了一会才在他的身前组出一个能辨别的形状,黑色的碎片悬在他的额头上方。诺尔的头发和面纱,她那会心想,情人的头发和怜子圣母的面纱。她的脸上还挂着为这影子流的眼泪,但此时也觉得,如果它不能被吻一下,实在太可怜,但它没被人吻,它也害怕自己不能被给予一个亲吻,它坍塌在它身上,环着他的四肢,最后在他的嘴唇上亲吻了一下。马克西米利安咯咯笑:我的诺尔,它伤心了。他轻轻抚摸它面部的轮廓,说,贝茨,你愿不愿意吻诺尔一下?你不能老躲着它,它也不能老欺负你。我们要在这生活很长的一段时间呢,很长很长;到底是多长,他自己肯定也说不准。他心里没有时间那样的概念,这样的漫长,恐怕能冲出一条河流,让一片草地生长干枯,一片树林从灰变黑。她那时要是吻了它,一定也不是因为她怕它,或者她可怜它,她是被他话里的永远给诱惑了,于是向那个影子伸出了手,但它没给她碰到,一下子碎裂了,沿着四角到更深的地方,好几天都没出现。她以为诺尔到底很讨厌她,但是不,诺尔只是更明白,永远是很可笑的,她只能在这里停留很短的时间,短到一棵树都长不成,她出生时,那是一棵小树,她离开时,它还是很小,等她再次回来,它才长高了一点,枝条纤细,挂不住一个瘦小的孩子。但是马克西米利安再也看不见它;马克西米利安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他的绿眼睛熄灭了,一天有很长时间在睡梦中。他醒的时候总是看上去很年轻,十四岁,十五岁,二十岁,二十五岁,但他总是很年轻。只有睡着的时候,马克西米利安才像一个棺材里的人;他不是因为受了伤才进入一个木棺,而是岁月将他装了进去。在很长一段时间,一段她见不到他的时间里,她看着阿尔若,就会好奇:马克西米利安怎么能抱起他呢?他太年轻,太天真了,他几乎才是一个孩子。但在昏暗光芒下睡着时,他的骨骼伸展,戒指紧紧箍着无名指,他变得和阿尔若一样,他是更苍老的那一个。他是年轻的,年老的,像男人的,像女人的,最无情而又最慷慨的那个。他抚摸的树苗会变成尤克特拉希尔,枝枝蔓蔓都攀附天空,每根枝条都点燃星火,太阳点缀其上,落不下海面,闪着悲哀的,呜咽的光;他将她背在背上,对任何美景漠然而视,见了她的女士说你的女儿真是挑剔,席格纳斯先生!而她置之不理,觉得她吵闹聒噪,而她一消失,那景象变了样,像垂死一样美丽。她紧紧环着他的脖子,在季节的季节里,一百个冬天里,说,马克西米利安,我真爱你。你是我最爱的人;这些风景并不美,这些绿色的草地和冰冷的河流,赞美诗一样的自然和颓废宏伟的建筑都不够美;如果没有你,它们对我来说都是什么呢?我要是为它们流了一滴眼泪,也都是为你流的。马克西米利安,她被他放在床上,在他落下的帷幕里,用红肿嘶哑的声音告诉自己:你是最美,最美的人。一只手伸到过去,抚摸她的脸,又回到现实,落在他沉睡的面容上。她看不见那个影子,但知道它就在这里;它哪都不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