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刑警的第三年,纪鱼藻已经见过了太多惨不忍睹的案件。一个在正常生活中看起来老实腼腆的人,也许犯起罪来会天赋异禀。人格成长的起点,与他身处的外部环境息息相关。

    她试图找到罪犯与外部环境的连结,来验证自己对他的部分猜想。

    “你又不是个惯犯,为什么会选中城中村的女性实施犯罪?”

    男人没想到这个时候她还有心情聊天,明明当他说出那些恐吓或者血腥的话时,之前那些女人惊恐无助的反应才能取悦他。可眼前这个却冷静理智到令人生畏,他停了手上脱衣服的动作。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我们的人检查过,当你加害第一位受害者时,她身上的伤痕还很慌乱。”纪鱼藻紧盯着他,又说:“第三位受害者年纪最小,可你犯罪的自信却最高。”

    男人开始在她面前踱步,两三个来回后,他突然站在她面前,胸有成竹地说:“你错了,熟能生巧,你才会是我最自信的那一个!”

    纪鱼藻不慌不忙的笑了笑,“一般来说,性犯罪无外乎有‘性’和‘暴力’两个诉求,他们妄图通过羞耻伤害,拥有对另一个人的绝对力量和控制。你制造的现场,看起来都是性犯罪现场,可为什么只有暴力,没有性?”

    男人不再搭腔,纪鱼藻又笑了:“第一个可能,你是在故意误导我们顺着你伪造的方向去调查,这确实也浪费了一点时间。不过警方不是傻子,尸体也不会撒谎。她们身上有针眼,虽然藏得很隐蔽,但是法医找得到。”

    “第二个可能,你本身是个没有性侵犯能力的人,所以挑中的下手对象都是些相对来说更弱势的女性,这样才能凸显出你的力量和对受害者的控制权。我说得对吗?”

    男人哼笑了一声,“你一向聪明。”

    虽然纪鱼藻在竭力避免自己心中的猜想,但事实已经呼之欲出。

    一个妄图拥有绝对力量的人,一个伪造性犯罪现场的人,一个让李大海心甘情愿当帮凶的人……

    纪鱼藻停顿了一晌,声音里有着止不住的颤抖,她轻声问:“莲池,是你吗?”

    男人的沉默震耳欲聋,他重新开始脱衣服,每一个动作都精雕细琢,像个无限拉长的慢镜头。

    纪鱼藻的神经被放在锯齿下面来回折磨,不管结局是不是猜想的那样,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痛不欲生。

    黑色的外套像蛇皮一样蜕掉,里面露出窈窕的女性身姿。他摘掉鸭舌帽,露出短却柔软的头发,最后,他扯下了自己的口罩。

    那是一张跟纪鱼藻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纪鱼藻呆了。惊恐像病毒一般蔓延在体内,迅速侵占了她的思维。怎么会?不是莲池!那这个女人到底是谁?为什么她会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好半天她才能开口去问,“你、你到底是谁?”

    站在她对面的人却笑了,“我是纪鱼藻啊。”

    纪鱼藻迅速调整着自己因为惊诧而显得过于慌乱的心情,最后才难以置信的问:“莲池,你整容了?”

    本来,纪鱼藻跟纪莲池就长得有八分相像,没上大学前自己也留长发,总有不相熟的人会错认。现在医美技术如此发达,纪鱼藻想,或许微调一下面部特征是能够达到肉眼看不出区别的程度的。

    难道她是想让自己去顶杀人的罪?可如今面部识别技术如此发达,没有虹膜还有指纹,再没有常识的人也该知道这行不通。

    那么,纪莲池到底想用自己这张脸干什么呢?

    纪鱼藻迫不及待地问:“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纪莲池轻轻抚上自己的脸,一脸懵懂无辜地问:“什么样?我不是本来就长这个样吗?”

    纪鱼藻辨不清,到底是她疯了,还是自己疯了?

    她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尽可能的掌握主动权。“这三年,你到底在哪?我们一直在找你。难道你真的……害死了那些无辜的人?”

    为了探听她的消息,纪鱼藻一路从派出所走到刑警队,最终又走到了逮捕城中村连环杀人犯的第一线。可任凭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自己心心念念想要救出来的妹妹,却是这一连串杀人案的真凶。

    纪莲池笑了,那笑容背后仿佛隐藏着一张巨大的网,缓缓地朝纪鱼藻罩下来。

    “找我?这么恶心的话就别说了吧。一开始,我是在等,可等得心都凉了,你还没来!没有结果的努力,有什么意义?”她的声音嘶哑,紧攥的双手和阴森的表情泄露了她的愤怒和残忍,“既然你不来找我,那我就来找你。谁让你要当警察,不害人怎么对得起你的职业?”

    纪鱼藻觉得整个世界都陷入荒谬逻辑的漩涡,连她的意识都在扭曲。“这就是杀人的理由?”

    “对啊,因为别人对我不好,所以我也不想再对别人好了。你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是啊,我从被绑架的那天起就疯了。一开始,我也不想当他的帮凶,我连只虫子都不敢踩,何况是杀人呢?可是不行啊,我不听话他就要收拾我,他打我,还要折磨我……”

    “绑架你的人是谁?”

    “不知道,他从来都没露过面。”一提起那个人,纪莲池感到无比的惊恐,她突然扑过来,把脸搁在纪鱼藻腿上,双手搂住了她的腰,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姐,我害怕。我睡不着觉,我的心和身体已经不在一处了。”

    纪莲池哭了,灼热的泪渗透了夏天单薄的衣服,纪鱼藻觉得胸口很疼。

    十三岁那年,她被爷爷从乡下接到安城,陌生的环境里,面对继母的冷淡刁难,小小的纪莲池是她唯一的温暖伙伴。当她无辜被那个男人针对殴打时,也是莲池陪伴着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被噩梦惊醒的夜晚。

    纪鱼藻看着莲池用自己的脸说出如此锥心刺骨的话,无明的情绪涌上心头,她分不清,说出这番话的人到底是莲池还是自己?

    纪莲池还在哭,“我的身上爬满了蛆虫和虱子,每一个毛孔都被老鼠和蟑螂踩过。我浑身脓疮,发出恶臭,在梦里我可以用无数种方式去死,可睁开眼睛却依然在沾满屎尿的泥地里挣扎。姐,求你,把你的脸,和你的身份都给我吧,我想变成你堂堂正正的活下去。”

    纪鱼藻想,原来这就是整容的原因,是因为忍受不了非人的折磨,所以才想换个身份继续活下去。

    而她,也真的有了抛开一切去献祭的觉悟,她滞钝的问:“如果你是我,那我又是谁呢?”

    纪莲池静静地看着她,静静地陈述:“爸爸爱你,爷爷爱你,方成悦也爱你……姐姐,你拥有那么多人的爱,可是我呢?我只想去看看林烨,明明我们都快结婚了啊。”

    假如三年前被绑架的人不是莲池而是自己,那么她会怎么办呢?她会不会去犯罪,会不会设计出这一切,会不会也同样请求能否让她再见方成悦最后一面?

    对了,还有方成悦。明明还有那么多尚未来得及说出的话,还有那么多没有完成的事,还有那么多没有传达出去的爱意和思念。如果就这么死了,方成悦会不会带着恨意一辈子都不肯原谅她?

    她瞬间就理解了莲池的执念。

    可是,纪鱼藻习惯了去抽丝剥茧,她想看完之后会怎么样?会不会因为贪恋他而隐瞒实情继续待在他身边?会不会因为畏惧警方的追捕而担惊受怕,会不会因为心情不好再度危害社会?关键是,那些冤死的灵魂和她们背后的家人,谁能来给一个公道呢?

    纪鱼藻从混沌离魂的精神状态中重归正常,她问莲池:“当你激情犯罪之后,有没有回过现场,再一次去看看她们的脸?遇害的第三个人,她还是个孩子啊。整张脸都被你毁掉了,浑身青肿,身上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

    当她陈述完整个事实,声音里已经充满了愤怒,以至于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你怎么忍心下这么重的手?”

    纪莲池抬起眼,一双眼睛里蕴着黑沉的暗色,血色从深幽幽的暗色里沁出来,和着透明的眼泪滚下去,那是不甘的嘶吼和怨怼。

    “那我呢?谁来同情我?我马上就要跟林烨结婚了,可我却被绑架,成为别人泄欲的工具,连猪狗都不如!我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别人要这么对我?”

    “这是犯罪的理由吗?你明知道自己的痛苦,却还要把这种恶意再施加给别人!”

    “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对我公平一点吧,纪鱼藻。”纪莲池歇斯底里的打了她一巴掌,继而更多的拳打脚踢如骤雨般落下来,她将自己遭受的这一切都返还到纪鱼藻身上。

    “想一想,这三年来,你根本都不是个人,只能像个牲口一样被抽打被驱使,你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掌握不了,你没有自由,没有尊严,只有恨,只有无边的黑暗和被控制的恐惧。告诉我,如果现在遭遇这一切的人是你,你还能这么理直气壮的指责我吗?”

    脸颊肿胀,嘴角的血流下来,纪鱼藻望着眼前无比陌生的纪莲池,说:“去自首吧,除了自首,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能够用来止痛的方法。”

    “不行。我现在还不能死。”

    纪莲池拒绝再跟她进行任何精神上的交流。她把纪鱼藻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穿到自己身上,从地上捡起作案时自己穿过的衣服给纪鱼藻换上。

    早就备下的汽油被均匀洒落,废弃的厂房里弥漫着浓烈刺鼻的气味。

    纪莲池将一团布塞到纪鱼藻口中,一根火柴被她划亮,这一星火苗坠落,继而漫天大火轰然而起。

    火苗后是纪鱼藻布满伤痕的脸和身体,纪莲池冷酷地说:“姐姐,别怪我。”

    纪鱼藻胸中藏着深深的遗憾,她想,早知道这样,今晚说什么都该把误会解开的。长久以来,那些埋藏于心底的,深深眷恋和遗憾,她都想说给方成悦听。

    可惜,一切都晚了,她没有机会了。

    火焰的温度烫红了纪鱼藻的面容,浓烈的烟气撅住了她的口鼻。泪眼迷蒙中,纪鱼藻看见门口那里躲进来一个人,看着好像是李大海。

    “警察来了。”

    纪莲池慌慌地问,“怎么会这么快?几个人?”

    “三个。怎么办?”

    纪莲池突然抚了下自己的头发,怪笑着问:“你看我这张脸?”

    李大海突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两人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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