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衡的决定做得匆忙,虽然在他们到来以前,少阳山的行宫已经被里里外外打扫过一遍,但到底不比皇城。赵衡不是一个对吃住上心的人——当年征战在外,什么条件没住过,偏偏这回一进行宫就皱了眉。

    “这里比宫中冷些,双儿可还受得住?”

    “皇兄也太小瞧臣妹了。”

    “朕让人多给你备两个火盆。”

    赵双没有应,只是问道:“皇兄要歇歇吗?”

    “坐车坐的身子骨都要散架了,出去活动活动也好。”

    “臣妹和皇兄一起。”

    “要骑马吗?”

    赵双笑:“皇兄才说车马太颠。”

    “换作二十年前,朕就是在马背上睡一觉,醒来后也照样策马千里不觉疲累。”

    赵双幽幽地说道:“好汉不提当年勇。”

    “看来朕不给你露两手还真是不行了。”

    “臣妹开玩笑的。就是皇兄要骑马,臣妹也不想动弹了。”赵双这话不知是真是假,“出去走走罢。”

    “晚膳想吃什么?让下人备着。”

    “清粥小菜,简单些、随意些。臣妹许久没有同皇兄一起吃过家常菜了。”

    赵衡与赵双一前一后走出行宫,侍卫在他们身后不远的位置保护,兄妹二人的对话正好不会落进侍卫的耳中。其实就算落进了,也不会怎么样,因为二人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沉默地走在少阳山的山水间。

    天气愈发地热了,虽然已是黄昏,但还是没走两步就出了一身的汗。赵衡停下来看夕阳,赵双也跟着停下脚步。

    “在想什么?”赵衡问道。

    “想‘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哪儿来的大漠?”

    “也不见长河。”赵双答道,“想到便是。不然皇兄希望臣妹想到什么?想‘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就算羽飞出嫁了,羽飞的娘亲也不至于近黄昏吧。”

    “朕可没这么说,全是你自己说的。”赵衡看向赵双,笑道,“嘴硬什么。”

    赵双笑起来:“无可奈何呗。还能是因为什么。”

    “无可奈何。”赵衡的视线又转回远处的红霞,感叹道,“无可奈何。”

    “皇兄早就做了爷爷,没两年臣妹怕是也要做姥姥了。”

    “朕忽然明白始皇帝为什么一定要长生不老的仙丹了。不是为了看他打下的河山,不仅仅是,恐怕更是难以接受日渐老去的现实。”

    “皇兄也想要吗?”赵双的语气变得脆弱,“还是说皇兄要去学羽士修炼、羽化成仙呢?”

    赵衡摇摇头,道:“没有意义。”

    赵双暗叹口气,说道:“皇兄正值盛年,何必伤春悲秋。”

    “四海还没有清平,朕还舍不得离开这人间。”

    “臣妹祝皇兄早日荡平四海,许天下以太平盛世。”

    “你还记得那座木塔吗?”赵衡突然换了话题。

    “自然记得。”

    “陪朕去看看。”

    木塔离行宫的距离不近,两人抵达时只剩下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辉。赵衡登基以后,曾让人重新修缮这座塔,这会儿侍卫递上了灯笼,赵衡与赵双走进塔中倒不觉有什么危险。

    赵衡与赵双仍是一前一后登上木塔。木塔不算高,年轻时登顶不觉得什么,现在两个人却是要多喘两口气了。登上顶层的那一刻,赵衡伸出手推开窗子,可惜此时没有晚风,不比春日围猎时的料峭,就算站在窗前,衣裳也不会被风吹起。

    天边的太阳只余最后一道光芒,没过多久木塔之中就因为太阳的坠落而陷入黑暗,只有赵衡手中的灯笼发出与太阳相比绝对微弱的光亮。然而不论是初登顶时,还是现在深处黑暗之中,赵衡和赵双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这是赵衡与赵双自年少的那次意外以后,第一次一同登塔。他们可以说的话很多,共同的回忆很多,赵双可以开口问赵衡角梁上的宝瓶,赵衡也可以对赵双说那一天多亏赵双拉了他一把。就算不想谈过去,也可以说说现在,比如天气愈发热了,比如天色愈发黑了。偏偏两个人只是一前一后站在窗前,谁也没有开口讲一句话。

    赵双在想什么赵衡不知道,但他自己很平静、什么都没有在想,只是看着窗外发呆。

    少阳山植被茂密,天色暗下来之后,树林间的声音反倒丰富起来。赵衡看见了树叶的婆娑,听见了飞鸟的嘤咛,也嗅到了清甜的花,触到了温柔的风。那一刻赵衡觉得心底被填得很满,仿佛四月满树的海棠,又似八月满园的金黄。

    赵衡的脸上不自觉扬起了笑意,他回头看向赵双,发现赵双亦然。

    赵衡原本是来此与赵双追忆曾经的,此时觉得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只是看着山野间的宁静,看着赵双脸上的笑容,便觉得如此甚好,不必再刻意找什么话题。所以赵衡问道:“回去吗?”

    “好。”

    晚膳应赵双的要求,没有大鱼大肉,但只是果蔬也摆了满满一大桌子。赵衡让布菜的宫女下去,于是屋里只有他与赵双面对面而坐。

    老祖宗的规矩,食不言、寝不语。以前赵衡是照做的,一个人没什么好说的,身边有人的时候,别人自然会叽叽喳喳,他只是听着都觉得热闹,丝毫不会感到孤单。后来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剩下方璞与他对坐也没什么话好说,所以赵衡就破了规矩,绞尽脑汁地想要逗方璞开心。再后来方璞也离开了,赵衡便又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会儿赵衡与赵双对坐,不知是习惯了安静,还是找不到话题,也是没有开口。赵双亦没有主动打破沉默,两人如同在木塔时那样,一言不发、安静地用着晚膳。

    其实赵衡后宫不少妃子很害怕与赵衡一同用膳,因为赵衡这个人本就是不怒自威,更何况屋中只两个人面对面,这时另一方无论说不说话,似乎都不是很好,所以她们总觉得为难。然而此时的赵双却很是自在,仿佛沉默的赵衡与死寂的氛围并不会困扰她,她仍可以安适地吃着东西。

    于是最后还是赵衡先开了口:“朕方才在想,该与你说些什么。”

    “看来皇兄是没什么话同臣妹讲。”

    “好像很多话要讲,又好像没什么可讲。”

    “臣妹也是这般感受。”

    “嗯?”

    “皇兄觉得寂寞,希望能有个人分担。可是皇兄坐在那个位子上,便没人分担得了。”

    “朕知道。”

    “皇兄找到臣妹,是因为臣妹是皇兄的‘故人’,臣妹知道皇兄一路走来的不易。可是没有哪个故人能分担皇兄的寂寞,臣妹不行,寻晔不行,赵衠、常晟不行,方璞也不行。”

    赵衡看着赵双没说话,过了片刻才问道:“你恨朕吗?”

    赵双垂下眼眸,道:“皇兄玩笑了。臣妹不敢。”

    “你哪儿有什么不敢的?不然何至于每次都咄咄逼人。”

    “臣妹不还嘴就是。”

    赵衡嘴上这么说,实际上心里并不介意,反而想要一个答案。“双儿,看着朕。”待到赵双的眼睛看向赵衡,赵衡才又开口说,“你恨朕吗?”

    赵双也没有扭捏,回问道:“皇兄问的是过去,还是现在?”

    “都问。”

    “没有。都没有。”

    “朕要听实话。”

    “这就是实话。”赵双道,“皇兄问恨,要臣妹从何谈起呢?

    “臣妹恨皇兄为臣妹选了寻家的婚事吗?不恨,那是臣妹高攀,是皇兄为臣妹选了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婆家。

    “臣妹恨皇兄杀了寻晔、杀了臣妹的夫婿吗?该恨的,可是臣妹不恨。寻晔死了,皇兄的痛苦不会比臣妹少半分。更何况那时赵、寻两家所选择的路不同,皇兄和寻晔不能共活,若是寻晔杀了皇兄,臣妹不会恨他,反过来,臣妹也不恨皇兄。

    “臣妹恨皇兄杀了赵家三个兄弟吗?臣妹觉得难过,但没什么可恨的。臣妹不是没经历过三王之乱,明白三位兄弟要的是皇兄的性命,皇兄为了自保杀了他们三个,实在不是什么说不过去的事情。皇家不就是这样的吗?手足相残。臣妹认命。

    “臣妹恨皇兄厚葬孙太妃吗?这不就是说笑了。皇兄给了孙太妃远超她身份的礼节,给了她死后无上的尊荣,甚至比那林皇后都要奢华三分。哦,皇兄问林皇后吗?臣妹知道是林皇后的死皇兄逃不开关系,但是臣妹怎么会因为林皇后去恨皇兄呢?当年的事情臣妹也算是亲历者,林皇后三番五次要害皇兄性命,皇兄要还手臣妹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那皇兄还要问臣妹恨什么呢?臣妹没有什么可以恨皇兄的啊。

    “臣妹恨皇兄一直让臣妹带着女儿住在宫中吗?怎么可能呢。那是皇兄体恤,是皇兄的宠爱,是皇兄对臣妹的恩赐。臣妹感激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恨呢?

    “臣妹恨羽飞的婚事吗?皇兄为了满足臣妹、满足羽飞的心意,不得不给公主重新择婿,臣妹应当千叩万拜,怎么可能去恨。

    “臣妹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值得恨皇兄的事情,所以臣妹说‘不恨’就是不恨。这就是实话。”

    赵衡望着赵双,心中情绪万千,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大约是理不清个思路,赵衡索性决定放弃这段对话,他起身走到门口,还没把大门拉开,就被赵双叫住了。

    “皇兄去哪儿?”

    “朕要两壶酒。”

    “嗯。”

    等到赵衡吩咐完下人,重新将门关上以后,赵双又开口道:“皇兄不是问臣妹恨不恨你吗?好,臣妹告诉你,臣妹恨,恨得整夜翻来覆去睡不着,恨得日思夜想满脑子都是你。

    “臣妹嫉妒皇贵妃,嫉妒她能得到皇兄的保护;臣妹嫉妒宫中的每一位娘娘,嫉妒她们可以在人前表现她们对皇兄的爱。但臣妹最嫉妒的还是方璞,因为臣妹知道,皇兄心中只爱她一个,臣妹可以安慰自己,皇兄为了这样那样的目的娶宫中的女子,可是无法安慰自己皇兄对于方璞的爱。

    “呵,真说起来,臣妹该恨方璞。但臣妹不恨她。皇兄知道为什么吗?臣妹嫉妒她能得到皇兄的爱,但也高兴因为她的存在,皇兄才会有片刻的放松。臣妹这辈子都不可能与皇兄并肩,所以臣妹很高兴有一个人是皇兄真心选择的,是心甘情愿要与她相伴的。

    “恨。皇兄不是第一次提这个字了。臣妹真的不知道皇兄想要听到什么,不知道臣妹的说辞让皇兄满意了吗,不知道这是皇兄要的答案吗?”

    没想到赵双的情绪突然这么强烈,赵衡有一瞬间的怔愣,继而又想将这事儿玩笑着翻篇,遂道:“酒还没上,怎么双儿就醉了。”

    “臣妹没醉,臣妹很清醒,清醒得不能再清醒。臣妹从小是什么心思,皇兄不会不知道。那皇兄拐弯抹角地在问什么呢?问臣妹现在有没有变心?问皇兄做了那么多该做的不该做的事情之后,臣妹的心里还有皇兄?皇兄到底想要问什么呢?”

    下人在此刻敲响了房门,估计是来送酒的。

    赵衡闻声只是喊道:“滚!”

    继而赵衡又语气严肃地对赵双说:“看来朕这些年当真是对你太好,让你忘了自己是谁。”

    “臣妹忘不了,臣妹知道得太清楚了。

    “臣妹是赵双,是陛下同父异母的妹妹,臣妹可以喜欢天下所有的男人,唯独不能喜欢陛下,因为臣妹是陛下的亲妹妹。”

    赵双的声音染上了悲哀,却没有要哭的意思,仍是尽可能平静地诉说:“这些皇兄一直都清楚的不是吗?所以皇兄到底想从臣妹这里得到什么答案?皇兄不如直白地告诉臣妹,反正皇兄知道,臣妹从来都是替皇兄着想的。”

    赵衡看着赵双,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大约是赵衡的无措落进眼底,赵双已经沉静的心又更深地堕下去。赵双说道:“羽飞已经出嫁了,臣妹也没有继续赖在宫城的道理。等到回宫以后,臣妹会尽快搬出去,以后住在公主府,非必要不会进宫、不会惹皇兄心烦。”

    赵双顿了顿,接着说:“臣妹现在去安排车马,就不留在行宫自讨没趣了。”

    赵双的手还没触碰到房门,就被赵衡一把拉进怀里,直到他们嘴唇相触、肌肤相亲的时候,赵双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但那一刻,赵双已经什么都不愿多想了。纵使明日要面对的是断头台,此刻她也只想沉溺在赵衡的情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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