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阳山行宫发生的事情像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谁也没有再提起,但谁也不会忘记。

    赵衡想过,若是赵双提起来,他会说自己多饮了两杯酒,可是继而又想起明明没有人喝酒,也就不能用酒后乱性做借口。所以若赵双真的提起,赵衡可能会实话实说,说那一瞬的赵双很是让他心动,也可能会胡乱找个借口搪塞。

    不过就算是实话,赵衡的心动也只有一瞬。不论是伦理层面,还是他的内心,他都深切地知道他与赵双之间没有可能。好在这一点不止是赵衡明白,赵双更懂,所以事情发生过后,他们两人才会默契地缄口不言。

    赵双没有搬去公主府,她仍住在皇宫之中,赵衡对此并无异议。两人都在刻意回避那一天晚上,都在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所以一切还是要和从前一样。

    但事情既然发生了,也就不可能留不下痕迹,比如赵双虽然不会有什么逾矩的言行,但确实往赵衡那里跑得勤了些,有时送吃食,有时只是说一句园子里的花儿开了。赵双如此,赵衡也无法说什么,他只能将这些当做兄妹感情的一种表达形式。

    赵衡叹了一口气,说道:“之后再也没有发生过什么,转眼间都二十年了,我也不明白双儿为何会突然对我动了杀心。”

    程璐也不是很理解,所以问道:“你怎么知道是赵双动的手?”

    “我看见了。”赵衡解释说,“我死的时候——这句话说起来真是奇怪——我死的时候正在与钦儿下棋,恍然间抬头看见双儿、钧儿,还有子桐李氏那个李怀瑾在屋顶上,看那架势,怕是想要引雷烧了我的屋子。”

    “引雷?李怀瑾哪儿有这本事,就算是神仙,也没几个做得到。”

    “要么就是直接放火?我也不清楚,但我记得死的时候很热。”

    程璐该是没有被说服的,但她只是继续问道:“赵双与赵钦是怎么搅到一起的?”

    “不知道。”语毕,赵衡倒是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你不好奇吗?”程璐问道。

    赵衡沉默半晌,道:“我不是很想知道自己的妹妹和儿子是如何勾结到一起,谋害我性命的。”

    程璐或许想要安慰,又或许觉得与其安慰,不如转移赵衡的注意力。尽管她不是很成功,但还是换了话题问道:“你怎么知道是赵钧,不是赵钦。”

    “我这个当爹的这么失败吗?两个儿子都想杀了我?”赵衡无奈笑道,“赵钦和赵钧都想要至尊之位,我没对人说过,在我心里其实一直都只有钦儿这一个答案。钦儿的能力不容置疑,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成为一个盛世的一国之君。”

    “但你怀疑过他。”程璐毫不客气地指出赵衡话语中的漏洞。

    “对,我怀疑过他。大概几年前吧,我的身体很不好,年轻的时候在战场上打打杀杀,落下了不少病根,只是稍微受了寒就全部发作起来。没办法,我只能让皇太子代理朝政。钦儿做得很好,不若说,他做得太好了,以至于我都担心有一天群臣会听他的而不听我的了。

    “我这一辈子,先是算计姑父,后来了结了自己的父兄。我得承认我不是一个好父亲,哪怕是面对自己的儿子,我也没什么信任,我是真的害怕钦儿会像我对待父皇那样对待我。”

    “所以你才会扶持赵钧,希望借由他来平衡朝堂?”

    “对。”

    “后悔吗?”

    “悔。”赵衡真诚地说,“悔断肠。”

    程璐微笑,没再说她曾诧异赵衡怎么舍得让手足相残的悲剧在自己儿子身上重演的事。

    “可能是身体的原因、过去的事情,再加上钦儿确实做了件让我很不高兴的事,所以变得有些偏执。”

    “你说‘天书降世’?”

    “对,就是那件事。钦儿做得很不聪明,一点儿不像他。”

    因为孟晴,程璐已经知道赵钦如此行事的原因——有政治、有利益,有懊恼、有救赎,有爱情、有亲情。不了解这些前,程璐可以简单地评价“幼稚”;可是了解这些以后,程璐却无法如此断言。哪怕换做是她她不会如此行事,程璐也不想多说什么。

    “那孩子怨我。”赵衡说。

    赵衡能猜出来这一点并不意外,所以程璐只是微笑着等赵衡继续说。

    “他从小就跟你亲。”赵衡笑着说,“前前后后不知道多少事儿,可能都算我头上了。起码你海晏楼不管不顾的那一跃,这孩子肯定记我一笔。”

    “怎么,你要找我算账吗?”程璐开玩笑说道。

    “我可不敢。”赵衡亦是玩笑。

    “听上去,你应当猜这事儿是赵钦做的,而非赵钧。”

    “是我将钧儿推到了夺嫡的九死一生之中,可是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他会赢。所以钧儿怨我,是应当的。我不会怪他。”赵衡说,“况且事情发生的时候钦儿在和我对弈,说他与我一同死在天雷之后的火灾再合适不过。”

    “即使如此,仍不能断言你的死与钧儿有关。”

    “确实不能,我也只是猜测。”赵衡肯定道,“但我在你这儿坐了这么久都不见钦儿,想来是钦儿掌握了局势。你了解那俩孩子的,钦儿有容人之量,他会留钧儿一条性命;可是钧儿做不到这一点。”

    “先发制人。”程璐说,“你更应当猜测是赵钦所为才对。”

    “可能是因为死前看见钧儿、双儿与李怀瑾勾结在一起,所以我先入为主了。”赵衡思忖片刻,回答道。

    “对了,你知道李怀瑾吗?他是子桐李氏现在的家主。”赵衡又道。

    “我知道。”程璐回答道。

    当年赵衡与子桐李氏的大长老联手将家主李方旭推下台,但事成以后,大长老并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成为家主,所以家主的位子就给了李方旭的稚子李怀瑾。家主年幼,族中事宜尽由大长老做主,李怀瑾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幕前的小傀儡。可是小傀儡会长大,曾经操控一切的双手也会变老,事情发生到李怀瑾再与赵钧联手、两人共夺大权的阶段,也并非全然不可理解。

    赵衡又问道:“你似乎在暗示我怀疑错了人。”

    程璐不置可否,道:“我只是觉得钦儿对你的怨,不比钧儿少。”

    赵衡没有答话。

    “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

    赵衡长叹口气,道:“我真的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和你探讨究竟是我的哪个儿子杀了我。”

    “也许是场意外。”程璐想要宽慰,但显然不是什么有力的安慰。

    “该从哪里说起?”赵衡看上去已经进入了回忆之中,“‘天书降世’吧。”

    ——*——

    诚如赵衡所言,他扶持赵钧只不过是为平衡朝堂,避免赵钦权势过大、威胁他这个皇帝的情况出现。

    赵钦的母亲虽然早逝,但母家背景在齐国很有实力,甚至不若说俞、齐几百年,其家族一直以通婚的方式掌握朝堂、根基颇深。当年俞帝的皇贵妃来自姬氏,方璞的生母是姬氏的女子,就连太子妃也是出自赵钦的生母姬氏一族。后来赵衡登基,姬氏虽然没能逼迫赵衡再娶姬氏女子为后,但还是将几个女子送进宫中。

    赵衡一直想要削减姬氏外戚的实力,但也不得不承认赵钦是他最满意的儿子,所以举步维艰。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后来将赵钧的生母册封皇贵妃,而将姬氏女子封为贵妃罢了。

    赵衡扶持赵钧,也是希望借由自己这个儿子的力量和皇贵妃背后的母族势力,帮助他清理姬氏外戚数百年的根基。然而大树易折,根基难断。赵衡不敢与姬氏硬碰硬,所以数年来他也只是巧妙地维持平衡,没让赵钧在这场兄弟相争中占到什么便宜。

    一直到赵衡五十九岁那年决定次年大寿时开道泰山封禅。赵钦出于什么理由阻止不必赘言,但他选择阻止的方式竟是以方璞的名义要求赵衡放弃封禅的计划。起初,赵衡相信了此确为方璞的授意;但后来赵钧找到证据证明此事系赵钦伪造,不仅让赵衡与赵钦的关系陷入僵局,更让赵衡看到一个契机。

    彼时赵钦已经被赵衡派往边境,抵御姜国的入侵。初时齐国捷报频传,但随着天气转寒,姜国又占了优势。两国互有胜负,僵持了一年的时间,最终还是决定和谈。

    早在俞国末年,姜国便侵占了九州之地。齐国建立后,赵光定下先南后北的国策,只是这南边尚未完全收复,皇帝便换了赵衡做。赵衡也确实有过向姜国用兵,以收复九州之地的念头,但他的想法还没来得及实施,齐国就爆发了三王之乱,姜国更是趁机南下,想要得些好处。无奈,赵衡只能与姜国和谈,不仅答应不对九州用兵,更是每年都要向姜国赠送绢布银两。

    所以在繁英阁前脚得到“方璞”的消息,后脚听到姜国犯境时,赵衡的内心是有气的。可是对峙的结果已经表明与姜国现在开战并不能带来什么好结果,齐国需要休养生息,国家需要发展、百姓更需要安定,此时的赵衡供不起年复一年的军费开支,所以他不得不选择与姜国和谈。

    好在和谈的结果不算太差:只要齐国每年赠予的绢布银钱可以翻倍,姜国就答应归还三州之地。银钱于齐国而言并非重压,九州之地能收回三州也算是喜事一桩,朝堂上下都洋溢着喜色,赵衡也不例外。

    然而出乎群臣意料的,是赵衡竟然将负责战事与和谈的太子赵钦留在了边境,说是要他发展北地经济,安置并改善当地民众的生活。朝臣自然上书反对,但奏折全部被赵衡驳回,理由也是冠冕堂皇:赵钦如不知民众疾苦,如何爱民如子?

    朝臣不知道,甚至连赵钧也不清楚,赵衡给赵钦带去的除了一道圣旨,还有一封只写了八个字的信——朕恶他法,好自为之。

    恶,何止是恶,赵衡甚至是恨。如非当年林氏与李方旭联手,赵衡不会自小就没有娘。哪怕后来他与大长老又联手将他经历的报复了回去,也无法弥补他从小缺少的母爱。

    诚然,赵衡也并非没有使用过“他法”,甚至借助“他法”做过不少事。然而赵衡愈与羽士合作,便愈理解普通人为何一直与羽士划清楚河汉界,因为两者就是不对等的,他在朝堂之上再有权利,也无法与羽士的术法对抗。普通人是多数的弱势,羽士是少数的强势,两者最好的选择就是划清界限和平共处。

    所以当赵衡得知赵钦与羽士有往来的时候,一方面他不希望儿子用自己最痛恨的方式对抗自己,另一方面他也害怕赵钦无法掌握与羽士相处的“度”,最终会害了赵钦自己。

    更何况赵衡何尝不是存了杀杀姬氏威风的心思,他何尝不是希望姬氏为了这个太子行差踏错,让他能有办法削减姬氏的实力,防止将来赵钦登基、姬氏在背后执掌朝堂,更防止这天下终有一日会姓姬不姓赵。

    这种矛盾的心情赵衡无法与赵钦细说,所以他寄去的只有冷冰冰的八个字。然而那个时候算得上是赵钦人生的低谷,赵衡没有感情的八个字只会更进一步寒凉他的心。

    赵钦被派往边境的时候也是有一腔热血的。哪个男儿不想建功立业?哪个男儿不渴望开疆扩土?

    初时,赵钦打了一个又一个胜仗,纵使从小学习骄兵必败,他也难免心生傲气。然而随着天气转寒,姜国渐渐占据了上风。除去战事的乌云,盛京也传来了坏消息:被赵钦视作恩师的宰相韩仕辞官回乡了,新上任的宰相是更支持赵钧的王逸明。

    韩仕的离开对赵钦来说意味着很多,比如他失去了最尊敬的老师,比如他失去了强大的助力,还比如他明白了赵衡的选择——赵钧终于来到了和他几乎持平的位置。赵钦在一场又一场的败仗中还要抽出心思面对朝臣的质疑和赵衡的难测,也着实教他筋疲力尽。

    哪怕后来在与姜国的和谈时,赵钦取得了不俗的成就,他的信心也被打击、与赵衡之间也产生了隔阂。是故那没有温度的八个字,对赵钦来说,不仅仅是告诫,更是一种近乎被遗弃的警告。

    这与赵钦的成长环境也有关系。赵钦的母亲在他年幼时就离世了,赵钦没怎么体会过母爱,情感也隐藏得很深,就算成年后的赵钦能体谅他的良苦用心,幼时的赵钦也很难感受到父爱。

    而成年后的赵钦理解的不止是父亲的爱,还有父亲的忌惮。他知道赵衡有雄心做千古一帝,也明白自己的身世背景是赵衡路上的绊脚石,是赵衡想方设法要除去的。可是就算他没有见过母亲,就算他与母族的联系不算深厚,他的血缘也是洗不掉的、割舍不了的。赵衡要动他的母族,他又怎么可能安然无恙。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一个稚子尚且明白,何况是一个成年的皇太子呢?

    哪怕说回母族那边,姬氏也只是将赵钦视作一枚棋子,一个让姬氏得以在齐国继续辉煌的工具。姬氏送进宫中的女子一方面是保证姬氏永远在后宫有耳朵,另一方面也只是确保赵钦地位的稳固。姬氏不爱他,姬氏只是利用他。

    加上在赵钦孤独的成长道路上,只有方璞一个人无私地给予了他关怀与爱。方璞会直白地表达保护与关心,所以赵钦会对方璞撒娇、会赖在方璞身边不舍得离去。可是方璞死了,而且是自尽,是觉得这世间没什么好留恋的主动离开。

    亲生母亲“遗弃”了赵钦,心中的母亲也“遗弃”了赵钦,前者还是被迫,后者却是主动放弃了他。如今,连父亲都会写下“好自为之”这样冰冷的话,然后将他丢在寒冷的北境,这仿佛是在告诉赵钦,他若不能做好一个听话的傀儡娃娃,就休怪他的父亲选择放弃他、另择他人。

    也是事情都发生在了一起。若是一桩一桩地来,赵钦尚能应付;但是这么多的“糟心事”一并砸向了赵钦,着实让他手足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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