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羊,还是白色的狮子,还是、鸟?”两人原本沉默地走在山间,文茵突然拉住嘉树的手问道。

    嘉树顺着文茵的视线看过去——那是一只全身长满白色毛发的兽类,它明明有着山羊的脸、胡须和角,却生了狮子一般的身子,背上又有三对羽翼。确实不怪文茵认不出来,嘉树自己也是第一次见到长这样的野兽。

    这东西面相不算凶,但体型如此庞大,嘉树怕它会伤人,所以几乎是在看见的同一刻,就把文茵拉到了自己身后。嘉树不想让野兽误解,故而他只是做出了防御姿态,但另一只手已经搭在了羽箭之上,如果野兽向他们袭来,嘉树会立即射杀它。

    野兽并没有伤害他们的意思,只是好奇地张望着。它似乎也是第一次遇见人类,在考虑面前的两人是个什么东西。片刻以后,野兽竟然开口说了话:“人。”

    这像是给文茵和嘉树定了性,但少了好坏一类的形容词。不等两人反应出什么结果,野兽又紧接着说:“有发达的大脑和灵活的四肢,懂得直立行走;可以使用复杂工具、语言与文字的物种;社会性较强,受伦理道德的约束。”那模样看上去很认真,但没什么感情,就像背书一样。

    若说方才见到这只“三不像”两人只是诧异,现如今听到它开口说话就是真的惊讶了。不过野兽字正腔圆的一段话,倒是让文茵想起了曾在异物志中读到的记载——有神兽名曰“白泽”,能言语,通万物之情,知鬼神之事。据闻只在王者有德时出现。有说其羊首狮身的,龙首兽身的,还有虎首龙神的;如今看来,前者的说法靠谱一些。

    文茵这般与嘉树说着,嘉树还没什么反应,野兽倒是动了动它山羊般的脑袋说:“我是白泽。”

    文茵见状觉得有些好笑,遂笑道:“我也是人。”

    那白泽没什么反应,但文茵就是觉得它点了点头。

    文茵的胆子大了起来,她从嘉树身后走出,与白泽对话道:“白泽兄,你要去哪里?”

    “到去处去。”

    “去处是哪里?”

    “自是因果之处。”

    “何为因果之处?”

    “你勘不破因果,自然不会知晓。”

    文茵笑着说:“我是凡人,若能堪破因果,岂非成神了?”

    白泽的山羊眼看着文茵,还是没什么表情地说:“天道运转,自有其道理。”

    文茵腹诽她又没说没道理,但表面上还是笑嘻嘻地问白泽道:“传说你只在王者有德时出现,如今齐国的君主可算有德?”

    “何谓有德?何谓无德?”白泽说话总是似是而非,“我只在我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到该去的地方去。”文茵重复白泽的话,“可是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该出现,什么地方该去呢?”

    “天道自有安排。”

    文茵没再接话,反而看着嘉树笑了,还俏皮地眨了眨眼。嘉树知道文茵的意思是,“它们神兽说话都要这么高深莫测的吗?”

    大约也是对白泽博古通今的特点感兴趣,嘉树问道:“你既知古今,可知我们要去哪里?”

    白泽的山羊眼看着嘉树,看上去很是不屑地说:“你自己都不知道,我又如何知晓?”

    这话倒是将嘉树说懵了,只听白泽继续说下去:“你若问终点,我知你们去往宿命。”

    文茵又笑了起来,心道白泽还真是句句“深不可测”,是故她接着问道:“我们的宿命又在哪里?”

    “司命神官都不知道的事,我从何而知?”

    “可你不是既通万物,又晓鬼神的吗?”

    “我若事事都知,又要天道何用?”

    “这么说来,关于你的传说也并非都是真的,你也不是什么都知道。”文茵不无遗憾地说道。

    “哼。”白泽发出一声浓重的鼻音,道,“我知道你希望四海安定,他愿倾此身报效俞国。”

    白泽这么说,文茵又生了兴趣,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他还想要护你一世平安。”白泽的山羊眼看上去没什么情绪,“他以为只有守俞国,才能护你平安。”

    文茵的脸上添了疑惑的颜色,她摇了摇头,道:“你说错了。”

    “我不会错。”

    文茵转过头看向嘉树,见嘉树眼中也是不解,文茵便只当神兽也是兽,总会有弄错却不好意思承认的时候,就没再追问。倒是嘉树问了句旁的:“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问题太多,令白泽生厌,白泽吹了吹自己的山羊胡须没说话。

    “看来你自己也不知晓。”嘉树这般说着,不知是激将,还是陈述。

    白泽的山羊眼看上去令人胆寒,此刻它只是盯着嘉树,什么都不做,却让人觉得不怀好意。片刻后,白泽下了结论:“你人不坏,但不聪明。”

    嘉树一头雾水,文茵却被逗得笑了出来:“为什么这么说?”

    白泽动了动嘴,文茵觉得它多半也想说她两句不是,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文茵笑着指了一个方向,说:“白泽兄,我们要往这边走,你顺路吗?”

    这话大约被白泽理解成了逐客令,想着一个凡人都敢对神兽下逐客令,白泽发出一声冷哼,然后朝另一个方向跑走了。

    “哎!”文茵没想到白泽说走就走,看它三两步跑远了才说,“再见啊,白泽兄!”

    送走了白泽,文茵脸上还带着笑,嘉树便问道:“你笑什么?”

    “都说白泽是瑞兽,我们此番见到它,必定前路通畅。”

    “有道理。”嘉树闻言点了点头。

    文茵见嘉树这认真的模样,想起白泽的“判词”,说道:“你好像确实不是很聪明。”

    嘉树略有无奈,反驳道:“你相信一只野兽的判断,更不聪明。”

    “野兽不比人,它们心思单纯,更能看破善恶。”文茵不以为然地说,“所以你就是不聪明。”

    嘉树笑着说:“能看上我这个‘不聪明’,可见你也没有多聪明。”

    文茵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了嘉树一眼,但很快就笑着应和了嘉树的话:“也是。”

    ——*——

    从俞末开始的战乱前前后后闹了十多年时光,直至齐国建立都未停止。文茵当初也是躲避战乱才会来到乌源寨,但她清楚即使乌源寨地处偏僻,也不会永远安稳,所以当她在山上捡到士兵嘉树时,她心中已然生了计较。然而放下嘉树养伤的时间不提,现在他们已经朝着出山的方向走了几天,一路上只是见了几个难民,再未见到士兵装扮的人或遗骸,却是令人困惑——

    若是战争打到了附近,他们怎么可能不遇到士兵?若是战争还有一定的距离,嘉树又为什么会出现在乌源寨?

    文茵甚至怀疑过嘉树是不是逃兵,可是回想起几次与嘉树的交谈,嘉树的表现不仅不像个逃兵,反而是会为信仰奉献生命的——除非嘉树不是俞国的逃兵,而是齐国的,或者其它什么割据军阀的士兵。这样才能解释他缘何一定要投奔俞国,因为包括齐国在内的大多势力的逃兵被发现都是要问斩的。

    但这还是不能解释嘉树的行为逻辑。他既然已经逃了出来,又为什么非要回去战场、回去那个令他恐惧担心的地方呢?如非与嘉树的交谈,文茵或许此生都不会离开乌源寨。就算要离开,也不会这么着急,嘉树大可以将他自己与文茵都留在乌源寨,又何必出言相劝?况且连白泽也说嘉树愿倾此身报效俞国,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逃兵。

    文茵思来想去还是相信嘉树的话,她相信嘉树是俞国在战场上受了重伤的士兵,也相信嘉树将回到俞国义军,为了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复国梦奉献生命。

    这样问题便又绕了回来:嘉树缘何会出现在乌源寨。

    文茵想不出答案,也不逼迫自己,直接将她的思忖说与嘉树。原是一脸笑意的嘉树听过文茵的问题后却愈发冷峻,文茵等了许久,回答她的也只有嘉树的沉默。

    都说没有一丝声音的山野是可怕的,因为鸟不敢叫、鹿不敢鸣便说明山里有威胁,多半是埋伏着它们不敢面对的力量。连年战乱,虫鱼鸟兽都知道往山里躲,即使文茵相信他们现在的环境是安全的,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没有蝉鸣、没有兽嚎。

    文茵不为此刻过于宁静的环境忧虑,反倒是在这份宁静中悟出了些别的。文茵看着嘉树的眼神变得复杂,她轻声问道:“你会杀了我吗?”

    明明周围一丝声音都无,文茵言语声再小也不至于完全听不清,但嘉树还是反问了一句:“什么?”也不知他是真的没有听清,还是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你倒在乌源寨外,是慌乱中走错了路吗?”

    嘉树看着文茵、没有说话。

    “为什么受伤啊?”文茵接着问下去,“是打探消息被人发现,还是战场上受的伤,好不容易逃出来,却因为失血太多,没能撑到营地?”

    嘉树还是看着文茵、没有回答。

    “你执意要将我送到齐军那里,不是因为担心我的安全,是因为你不能暴露俞国义军的营地在哪儿,对吗?”

    嘉树的神色更是复杂,但他仍是看着文茵、不发一言。

    “没想到俞国义军竟然躲进了西南的深山,怪不得齐军一直也清扫不净。”文茵自顾自地笑了笑,“你倒在乌源寨外,想必是走了岔路。正确的路是哪条呢?老冬青在的三岔口、还是银杉旁的另一条路?不对,你在紫薇树林那儿停了很久,我以为你是觉得痒痒树好玩,其实你是在观察、怕碰上巡视的士兵,对吗?”

    “别说下去了。”嘉树终于开了口。

    “说下去会怎样,你会杀了我吗?”

    嘉树抿着双唇,半晌都没有回答文茵的问题。

    文茵轻笑了一声,垂下了眼眸说道:“紫薇树花期很长,每年能开三四个月,夏天的时候满树都是火红的颜色,我嫌它艳、不爱看,但桃儿喜欢,总说去看‘百日红’、去看‘百日红’。我同她一起去看过几次,不过我是为了采药,紫薇花可以止痛消肿,止血的效果一般、但也有用。你们应该不会把营地选在紫薇树旁边吧,太扎眼了;要真是如此的话,我去了这么多次都没发现,也太粗心了。”

    文茵顿了顿接着说:“我倒是挺喜欢摸紫薇树的树干的,都说它怕痒痒,你摸它,它就抖,怪可爱的,所以我不叫它‘百日红’,我就叫它痒痒树,就像小时候父母挠孩子痒痒逗乐似的。让我想想,顺着紫薇树林往里走是什么?好像没有路了,但你们一支军队那么多人,总得有条通畅的小路吧?在哪儿呢?”

    文茵抬眼看向嘉树:“我不知道在哪儿也没关系。带人围起来,总能找到的。”

    嘉树回应了文茵的目光,反问道:“你会吗?”

    “为什么不会?”文茵说,“我早说过,我敬佩你们的选择,但也认为你们是天下大同的阻碍。现在我知道你们藏身的大概方位,我为什么不会想办法铲除你们呢?”

    嘉树盯着文茵的眼睛,文茵也毫不回避。嘉树就这样忽地笑了出来,道:“你说若来日在战场上相遇,你我只当互不相识。我没想到战场来的这么快。”

    “我听闻当初晋王手下大将常晟与俞帝最小的女儿是青梅竹马,他面临助齐夺俞的时候可是没有分毫犹疑,若非他,齐国怎么可能那么快就攻下盛京、推翻俞国。”文茵的话题转得匆忙,“你在等什么?”

    “后来呢?”

    “什么后来?”

    “常晟和那位公主怎么样了?”

    “皇家秘辛,我如何知晓?”文茵没什么情绪地说,“一个国破家亡的前朝公主,一个功标青史的开国元勋,能怎么样?”

    “可我不是那位将军,你也不是那位公主。”嘉树说,“你什么都没有说,我也什么都没有听见。”

    “你想清楚了。此时你放我离开,等我再回来,就是俞国彻底覆灭之时。”

    “就算你知道又怎样?难不成还真有上位者会相信你一个女子所言?”

    “保不齐呢。”文茵不以为然地说,“跟我来充其量是白跑一趟,万一我说的是真的,他就立了奇功了。这么划算的买卖,只要那个上位者不算太蠢,都不会放过。”

    “你不会这么做的。”

    “不要自欺欺人了嘉树,你知道我会的。”

    “那你要怎样?逼我杀了你吗?”

    文茵看着嘉树,良久,谁也没有说话。

    来了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的响,但是文茵什么都听不见,她只是看着嘉树,脸上渐渐带了笑容。可惜笑容还未完全展开,文茵就猛地闭上眼睛:“动手吧。”

    “你非要如此吗?”

    回答嘉树的,是那阵没有刮完的风。

    还有文茵渐渐淡下去的笑容。

    ——*——

    噌。

    是剑出鞘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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