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资排辈,梁山苏氏在诸多簪缨世家中只能敬陪末座。

    苏勉的父亲因说服蜀王归顺成帝有功,封六经祭酒,在这个位子上一呆十多年。苏勉成年后做过一段时间校书郎。后父子二人辞官回乡。

    苏老先生归乡后与谢长史差不多,整日身处山水之间。但两者又有些区别。谢长史时不时传出一副画作,一篇辞赋,引纸价波动。苏老先生则带着一群人今天在这片山野开条路,明日在那条河上搭座桥,巴蜀之地某些通行困难的地界在那十年间打开了对外通路。

    费常大乱天下那阵,巴蜀之地有疠疫传播,苏老先生又开始想着怎么切断自己建起来的桥和路。然而,才尝到些甜头,当地人可不舍得拆毁。苏老先生又何尝舍得毁掉自己的心血?于是苏氏联合当地豪族及多名土著首领共同商定了一个统管各地往来的章程。

    没多久,疠疫消散,巴蜀之地也成了铁板一块。梁山苏氏终于在那些百年世家面前有了一席之地。

    这几年费常征战东南沿海。大乾挣扎求存。北扈好些,但也需时不时打一打前耀余孽,伐一伐不听话的部族。统观天下,就数巴蜀民众活得最是安逸滋润。

    听到阿蒙指出自己出自梁山苏氏,苏遗并不如何惊讶,但好奇还是有的。

    “他们都觉得我不是苏二公子,你为什么觉得我是?”

    “世家大族关注苏氏,大都源自苏勉携苏进出蜀,献成帝遗诏与费常。后来连带着听说了些二公子您的传说,便有些看轻您。但前些年在道观时,我曾听人说过,苏家长房的两个孙辈都不是长在梁山大宅中的。他们自幼便跟随祖父上山入河。”

    “而且哥哥你要去北扈求学。我听说,北扈如今虽也学着乾人,越来越重视教育,但到底底蕴不够,能摆上台面的无外乎雒央的国子学,旧都陈氏一族的家学。再有就是不定时开坛的几位西北大儒偶尔会收一两个弟子门生。哥哥你去的是雒央,自然是要进国子学。国子学收的都是北扈贵族子弟,少数例外均为高官引荐。哥哥你若只是一个无名贫民是不可能入学的。”

    “原来如此。”苏遗恍然,看着小姑娘的目光认真几分,又问,“你为什么说我们家家风很正?”

    当今世人对梁山苏氏的评价并不怎么高,指着他们大骂的也不在少数。

    阿蒙道:“我听说,有一个苏氏族人喜欢上了一个猎户的未婚妻。于是写了情歌唱给那女子听,结果没多久就被苏氏除名了。”

    苏遗道:“那猎户与未婚妻情深意笃。五叔此举,义者不为。”

    阿蒙又道:“我还听说,有一次修路时,苏老先生调停了两个部族对水源的争夺,免了一场血光。”

    “你说的是岩山那次吧。”苏遗回忆道,“事发前几年雨水丰润,双方并没有什么矛盾,两个部落也是欣欣向荣,人丁兴旺。后来连着旱了两年,为了生存,两者就一汪清泉起了争执。争得激烈了,难免有人被伤到。好在先生发现那汪清泉之所以会形成,是因为有地下水道,而且是两条,于是带着伤了人的人日夜赶工,挖出了两口深井。”

    阿蒙接着说道:“蜀中豪族裘氏发现了一处矿藏。然而此矿位于古蜀王遗族世居之地。”

    听她提起此事,苏遗点头:“发现矿藏本是好事,实在不必你死我活。”

    “听说经你父亲一番周旋,如今古蜀王遗族负责开采精练。裘氏专责向外转运售卖。”

    听到这里苏遗笑起来:“不错。那两家如今还结成了姻亲。我出发前随父亲去吃了喜酒。一对新人当真相配。”

    收起笑意,苏遗正了正背上的书笈:“你可想过,万一你姐姐没有去雒央呢?万一她在这附近找你呢?”

    阿蒙斩钉截铁:“她一定会去的。”

    顿了顿,阿蒙看上去有些不情愿,但最终还是继续说了下去:“若她没有去,那我就更要去了。”

    苏遗沉默半晌,最终道:“你既拿定了主意,我们现在就出发。”

    …………

    王正使是被人摇醒的。将将醒来,他的脑子还晕着便心知不好。匆匆赶到胡老汉的住处,开门的是一个年轻人。

    “你是谁?”

    年轻人声音清越,很是好听:“王正使,久闻大名。”

    说罢,他侧身让道。王正使便看到了里面带着幕篱的女子。

    看到这一幕,王正使焦急稍缓。他把随行的人留在了外面,自己踱着方步进入了室内。年轻人随即关上了房门,王正使也镇定自若。

    “紫夜,别来无恙啊。”王正使率先开口。

    紫夜行礼,起身后问道:“大人如何断定我是紫夜?就因为我带着幕篱吗?”

    王正使道:“我给你的玉润,如何识不出这味道?”

    玉润不但润肤有奇效,还有独特异香。因此,即便淑贵妃早已无需浣洗衣物,依旧日日不离。紫夜得了之后,亦是如此。

    紫夜喃喃:“莫非她也是这样认出我的?”

    王正使警觉:“谁?”

    紫夜道:“阿蒙。祥安公主身边的那个小姑娘。”

    说罢,她取下幕篱,额头上一片血红。

    “昨夜混乱之中,本宫被贼人伤了额头。大人您看,该当如何是好?”

    王正使并不气恼,反而笑着说:“我竟不知你有这样的胆子。”

    紫夜的姿态和声音均柔柔怯怯:“大人,您知道的。我的胆子很小。当初太子拉我入帷帐,我不敢反抗。太子妃污我盗窃机密,我不敢辩驳。若非大人作保,我的小命早就休矣。您的恩情,我时时记在心中。如今这番行事,只不过是想要报答大人。”

    王正使似乎颇为欣慰:“本官果然没看错人。如此说来,这两日的事,都是你的手笔?”

    紫夜摇头:“大人,您知道我的斤两。我如何能办到这些?”

    “哦。那想必是这位公子的功劳了。”说着,王正使看向了旁边的年轻人。

    年轻人不慌不忙上前,作揖施礼言道:“在下苏进。见过王大人。”

    王正使的涵养自然是好的,可是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微微变了脸色。

    “想必大人也听过,我家行事义字当前,最喜和气生财。”年轻人微微一笑,露出两个酒窝。

    王正使义正辞严:“百人落水,十多人身死,多人失踪。我可没看到义字。”

    苏进依旧挂着两个酒窝:“小子不才,尚在学习中。此次安排确有不周之处,还请大人海涵。但是,大人,何不听听在下的计划?建康那位丞相大人已经听过了,觉得很不错。”

    王正使看了苏进一会儿,道:“既如此,本官洗耳恭听。”

    …………

    一日后,徐副使终于乘着艘不大不小的船回来了。下了船,他领着人火急火燎赶往无名村去见王正使。

    “大人,这位就是北扈迎亲使。”

    北扈迎亲使年纪不大,容极昳丽。

    见到此人,王正使面色严肃:“萧世子。好久不见。”

    萧世子歪嘴一笑:“王大人。好久不见。你们那位公主呢?”

    王正使道:“我离开时,萧世子刚被禁足,没想到这就放出来了。”

    王正使上次去雒央是近一年前的事了。若非大错,少有人家禁足自家子弟这么久的。背后明显还有故事。

    萧世子看上去浑不在意,依旧挂着不羁笑意:“没办法。听说你们那位公主长得好。我们大扈自然也要派个好看的出来。纵观雒央城,有谁比我更合适?我也很头疼啊,我家美婢还等着我呢。所以赶紧的,让你们那位公主出来,我们上路。”

    这话说的,徐副使额头不知第几次青筋隐现。

    更何况,这一路上是谁动不动靠岸摘花,停船捉鸟的?

    王正使微微一笑:“萧世子,若你家陛下知道你就是这么来迎未来皇后的。你说这一次,你会被禁足多久?”

    萧世子哈哈一笑:“你猜猜?”

    北扈太后落魄时,曾得萧氏助力。萧氏如今只这一根独苗,每每闯祸,总有太后偏帮。几次三番,纵得越来越没有边际。

    和这种人生气就是浪费生命。王正使不再搭理他,转头吩咐:“去请殿下。”

    带着幕篱的祥安公主娉娉婷婷行来。萧世子当即赞了声“好”。

    “好一个美人。我算是见识到什么叫弱柳扶风了。”

    话音未落,人已大步上前去掀幕篱。

    众人见状,无不怒气冲冠。但这位萧世子动作太快,眼看就要把幕篱掀开,好在旁边冒出来一只手将他架住。

    萧世子又用了下力,依旧动弹不得。他这才看了看那名架住他的年轻人。

    “手劲不小啊。不错。我还以为南方尽是些清谈之辈。没想到,还是有些人才的。”

    年轻人笑了笑,露出两个酒窝:“世子谬赞。”

    “声音也好听。可会唱歌?”萧世子问。

    年轻人不急不恼:“会。只是容易跑调,就不污世子爷耳朵了。”

    萧世子哈了一声:“有自知之明,不错,不错。”

    他一边说着,一边收手转身。众人皆以为他准备上路了,却不想他又杀了个回马枪。目标依旧是祥安公主的幕篱。可惜,或者说幸好,又一次被年轻人挡住。

    年轻人道:“萧世子,我也很喜欢这种游戏的。”

    萧世子再次笑起来,连带着照在他脸上的阳光都更灿烂了几分:“那太好了。回去这一路必定比来时有趣。”

    说罢,萧世子抽手转身。

    众人顿时提起一颗心,揣摩他还会作什么妖。不想此人这回是真的回船上去了。

    徐副使按了按额头青筋,又转头去看祥安公主和他边上的年轻人,目露疑惑。

    王正使并没有解释的意思。他对年轻人道:“阿进,送殿下上船。”

    带着幕篱的祥安公主在阿进的护卫下缓缓前行。

    行经谢长史跟前时,祥安公主目不斜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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