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愈冷。太周县衙的东厢房里燃着炭盆,点着油灯。室内唯一的桌案上放着一盏清水。三四个孩童围桌而坐。他们的手里都握着一只毛笔。然案上无纸,孩子们只是沾了清水在桌上写着些什么。

    太周县的冬季很干燥,燃了炭的房间里更是如此。孩子们写下的字不多时便干了。因为用的是清水,桌上并没有留下字迹。因此,他们又继续在原先的位置写写画画。

    桌案上的油灯爆出一个灯花。

    一个孩子高高举起手:“我写完了。”

    边上的孩子还没来得及投去震惊或羡慕的目光,这孩子的头上就被狠狠敲了一下。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令长让你每个字写十遍,你才写了九遍,怎么就写完了?”老吏很是不满。

    “大父,你方才出去一趟,有一遍没看到。”孩子很是委屈。

    水干无痕。

    口说无凭。

    老吏皱眉:“我才出去多久,你怎么可能写完一遍?再说,即便写完十遍了,多写一遍又怎么了?勤能补拙,没听过吗?”

    这时,苏遗温和清朗的声音响起:“不急不急。小秦,你写一遍来我看。”

    厢房不大,除了一个矮柜,就只能放下一榻一案。桌案给孩子们用了,苏遗先前一直盘坐在榻上。此时,他下了榻,来到孩子身边。

    孩子看了眼老吏,见对方沉着脸不说话,便慢慢回转身,一笔一划认真写起来。

    不多时,孩子放下笔。

    苏遗点头:“字迹工整,不愧是秦干吏的孙子。”

    说罢,他又悄悄对老吏道:“秦伯,我看小秦做事一丝不苟,并未偷懒。另外,先贤言道因材施教。每个孩子天资不同,需要的练习量也自不同。如果已经学会了,再加练习,虽无坏处,却也未必能有多少好处。在下与我家兄长就是一个例子。在下学东西慢,往往兄长一遍就能学会记住的东西,在下需要好几遍。为此兄长不得不迁就在下,空耗了许多时光。后来兄长回到祖宅由父亲亲自教导,其进益之神速,远非在下能比。所以,您也不必太过拘泥了。我看小秦今日做得已经够好了。日后多多温故也就是了。”

    太周县大多数时候都很闲,因而配备的胥吏不多。其中,秦伯是年纪资历最长的,奈何他识字不多,地位反倒不如另外几位。多年胥吏生涯,个中点滴慢慢滋养出了他一腔望孙成龙之心。得知新来的令长曾在陈氏家学就读,又发现对方性子随和好说话,秦伯一狠心置办了老酒腊肉,领着孙子求上了门。

    陈氏家学的确收蒙童,也秉持着有教无类的准则。

    但就苏遗所见,除了陈氏仆从后代中天资极高者,陈氏家学里几不见寒门出身的孩子。倒不是陈氏不收,而是能长时间供养孩子读书的人家终究有限。

    斟酌过后,苏遗对秦伯道:“苏某在陈氏家学曾教过一段时间蒙童。如今石窟那边上了正轨,我闲暇时会写字消遣。如果您不介意,可以让令孙晚些时候来与我作伴。”

    秦伯的孙子跟着令长写字,另外几个胥吏得了消息立刻将自家孩子也送了来。不论新长官此举是出于心善,还是好为人师,自己总不能落在同僚后头。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对自家孩子有好处的事也没道理不争取。更何况,大家都知道,苏令长与陈氏家主的嫡女定了亲,而陈氏家主新近出任了太原郡守。

    一时间寒夜不寒,反倒几分热闹。

    随着孩子们一个个写完苏遗规定的字,屋中热闹更甚。

    看过孩子们的字,苏遗微笑道:“大家写得都不错。后日来时,大家再写一遍给我看,不过到时候就没有字样了。”

    孩子们的目光不由飘向榻沿垂落下来的白布。上面一笔一划清清楚楚写着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个大字。明天榻沿就看不到这块白布了。

    有孩子舔了舔嘴唇:“和上次写数字一样吗?”

    闻言,苏遗的笑容更大了些:“一样。全部都写出来的人,可以随我去邻镇集市。”

    一片欢呼声里,今日所谓的陪令长写字,便到这里了。

    太周县的胥吏都有自己的住所。今日轮到秦伯送孩子们回去。但也有人心疼自家孩子,不愿孩子绕路多走,情愿自己过来一趟。一般而言,来都来了,总都要和上司好好聊上几句。然而,今日来人虽格外热情地和苏遗打了招呼,却并没有像往日那般扯出诸多话题。

    很快人就走尽了。

    苏遗端起剩下的半盏水,来到矮柜边,浇了上面放着的松柏盆栽。接着,他看向矮柜旁的几棵竹子。

    从家乡精心挑选带来的竹子又黄了几片叶。

    北地寒冷。他将竹子放在了相对温暖的室内养护。可惜,这几棵竹子依旧一日弱过一日。

    细细看过竹子的状况,又伸手查看了一下泥土的湿润程度,确定不需要加水,苏遗缓缓起身。回头看到隐隐透着红光的炭盆,他若有所思。

    苏遗长在南方,祖父与先生都是节俭之人,他少时几乎没有用炭取过暖。到了北方,进了陈氏家学,室内也几乎看不到炭盆之属。不过,在陈氏坞堡里,不管室外多冷,室内一直温暖如春。

    出于好奇,苏遗曾经探究过。

    简言之,陈氏坞堡里的房子几乎都有空心夹墙,其下有挖通的火道。生火后,热气升腾游走,温了墙体,暖了屋室。

    苏遗觉得有必要将太周县衙也改造一下。勾勒了一下加火墙的方案,苏遗在平日惯常就寝的时间安心睡去。

    第二日清早,他又在惯常起身的时间醒来。洗漱完毕,按照习惯,他打开大门,准备在县里走一圈。

    出乎意料的是,在清晨的寒风里,他看到了一辆马车。这辆马车不算陌生。他到太周县的第二日就见过,后来又见过几次。

    只是,看车上的冰晶和地上的车辙痕迹,这辆车似乎来了很久了。

    这时,马车门缓缓打开,一个女孩子小心翼翼下了车。

    狐裘锦服,并没有让她变得贵气,反倒显得她有些干瘦。

    “阿蒙?”苏遗惊讶,“可是石窟那边出事了?”

    阿蒙摇头,问:“你这里能不能再加一个人?”

    苏遗愣了愣。一瞬间明白了为什么昨夜下属急匆匆走了。看来,那名下属想多了。

    苏遗问:“你在这里呆了一夜?”

    阿蒙点头。

    短短几句交流的功夫,阿蒙睫毛上结了点点霜花,在晨光的照射下几分晶莹。

    苏遗觉得自己不该问,但还是忍不住开口:“你想让谁来?”

    阿蒙道:“晋王。”

    离开雒央前,晋王的课业就停了。先前为着石窟的事焦头烂额,祥安太后无暇他顾,但这并不意味她将此事忘了。无论先太皇太后是不是真的只想让晋王当一个闲散王孙,很显然,她想让晋王好好读书,不然也不会说出国子学当以研读经典为重的话,更不会安排他学四书五经了。

    曾经,苏遗很害怕小孩子哭闹。当然,阿蒙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而且,经过接触,苏遗也逐渐意识到,阿蒙不是一个会轻易流眼泪的人。只是,他还是忍不住摸了摸袖管,确认自己随身带了蜜饯,方才接口道:“教导亲王并不是一县令长的职责。”

    阿蒙淡淡道:“教导胥吏后代也不是一县令长的职责。”

    苏遗每日清晨出来绕城走时速度都不慢,所以他穿得并不像阿蒙那般厚实。然而,在清晨的寒风里站与人说话,这样的衣着就有些太单薄了。不过,他没有丝毫瑟缩之态:“那些胥吏都是土生土长的太周县人。他们的后代也是。在下身为太周县令长,自然要为他们的生计前途负责。”

    阿蒙眼眸一转,神色几分楚楚:“晋王如今也在太周县,且不知要呆多久,说不定是一辈子。”

    这是好一段时间之前的闲话了。

    苏遗提议建双佛像,着眼点在君臣兄弟关系上。他的建议没有被采纳,从某个角度来说体现了祥安太后与晋王的态度。如果这种态度不变,即便在建的这座石窟建成后好到让人无法挑剔,谁又能保证迎接祥安太后和晋王的一定是荣归雒央?

    为表孝心,晋王亲自来太周县督建石窟。为表孝心,晋王也可以继续留在太周县为先太皇太后祈福。更何况,他的封地本就在晋。

    苏遗想了想,道:“你随我来。”

    到了东厢房门口,他又道:“等我一下。”

    过了一会儿,苏遗捧着几块布出来,递给阿蒙。

    “你想让晋王学的是这些吗?”

    阿蒙展开布一看,上面写的是一些数字和天干地支。

    当今世代,普通人家的孩子能识得些常用字,便可谋一份不错的差事。能看得懂历书,就能在农庄里受人尊敬倚重。

    “我是照着这个思路挑选字词的。至于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对这些孩子的帮助不大,因此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教他们。”

    阿蒙的肩膀微微塌了下来。

    苏遗觉得时机到了,立刻递过去一颗蜜饯。

    阿蒙乖巧地接过,小口小口慢慢吃了。

    吃完蜜饯,她摸出一本书。

    “苏哥哥,你能帮我另一个忙吗?”

    苏遗接过来一看,封面上写着《神农本草经》。

    “你能教我读这本书吗?”

    普通民众也可以学医术药理。这一回,苏遗不仅没有说不,而且觉得可以让别的孩子一起参与。

    正说着话,外面传来一阵喧闹。

    苏遗走出去一看,来人还不少。等听完来龙去脉,他的面色变得有些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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