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驿丞不敢怠慢,忙吩咐驿卒去倒水。

    屋内没有其他人,谢昀和萧棠单独坐了一桌,几名防送公人和护卫也都各自坐下。不多时饭菜端了上来,萧棠见坐在对面的谢昀气定神闲,没有半分不适,猜到他是装病,便道:“殿下的确谨慎。不仔细看,我竟不知殿下是在做戏,几乎要信以为真了。”

    谢昀的筷子停了下来,抬眸看她,随即笑笑:“真不真,假不假,有何区别?前几日在天牢里关着,我的咳疾就已经犯了,今日不过是夸张了些而已。怎么,已经将你骗过去了?”

    “倒也不是。”萧棠道,“我若没看出来,就不会有此一问了。但我有些好奇,殿下的咳疾既然没有严重到那种程度,又是怎么吐出血来的?”

    其实无需谢昀亲口告诉她,她也已经大致猜到了他的法子。冰天雪地之中,要想一路随身携带伪造的血浆未免有些困难,最妥当的法子,便是…

    “下车时,我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谢昀笑道,抬手抹去唇边残存的血迹,“连那几位大人都被吓住了。我这副模样,才好让人觉得我在狱里吃了苦,否则我一个意图谋反的重刑犯,要想让我吐出真言,怎可能不对我用刑?”

    他端起桌上的茶盏,将水洒在掌心,洗去手上的血污,意味深长地道:“当然,他们也的确对我用了刑。”

    萧棠一怔,没有料到他们竟然为了做戏真的在谢昀身上动了刑,下意识地追问:“殿下受伤了?可要紧么?”

    谢昀今日表现得格外虚弱,原来不仅是为了演戏,竟是身上有伤的缘故。

    “不要紧。都是些小伤,略养养就好了。”谢昀浅笑道,“我毕竟是亲王,他们本也不敢对我下重手,何况还有陛下的旨意。”

    他说罢看向萧棠,神情里却忽然带上了几分紧张,急促地问道:“…你呢?可也受了刑?”

    萧棠摇头,“我身在天牢,如在王府后院,虽无法出门,但并未受罪。”

    谢昀听后,却沉默了下来。他望向坐在对面的女子,见她今日一身素服,未施脂粉,倒是平日里从未见过的模样,不由得一怔。褪去了华服盛妆之后,她的容貌依旧如往日般明艳,但更多的是少年人的青涩。原来她的年岁并不大,细细算来,也不过刚到十七而已。

    谢昀回过神来,想起她方才的话,勉强笑道:“无事便好。”

    萧棠这番话落在他耳中,便是将王府与牢狱做对比,直言王府之拘束,远不如从前自由。但他素来知晓萧棠脾性,知她的原意不过是以此突出狱中生活并非他所想的那般艰苦,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止不住地胡思乱想,仿佛他在不知不觉中早已开始格外在乎她的言行,留心她的每一句话。

    从前他虽习惯了逢场作戏,却不曾在任何人身上真正用过心,何时怕过旁人的揣测?但今日他却突然发现,原来他并非不在意她的看法,也并不想让她觉得,无论是嫁他还是嫁旁人,都不过是多了一座囚笼,并无可喜之处,也并无特殊之处。

    “殿下不必多心,我并无他意。”萧棠似是看出了谢昀的心事,平静地道,“一路上风霜苦寒,殿下的咳疾犯得更厉害了,还是让驿丞唤人来诊治罢。大雪已停,用完午膳,还要继续上路。”

    今日的这场大雪,是她平生见过的第一场雪。萧平为官多年,萧家一直住在汴京,但在萧棠出生后的十年间,汴京却从未下过雪,在萧家举家来到扬州后的几年里她更是未曾见过。萧棠自小对雪景情有独钟,府中人人皆知,所以在采买婢女时李嬷嬷才挑中了名带雪字的凝雪,送到了萧棠身边服侍,也因此顺利地被萧棠留下。

    “雪?”谢昀将这个字重复了一遍,“你喜欢落雪么?”

    “未曾见过的景象,自然稀罕。”萧棠难得地笑了笑,“今日下雪,淋了我一身,若非从未见过雪,只怕是要心生厌烦了。”

    汴京已有十余年不曾落雪,今年却格外不同。十一月十五日,正是今年的初雪之日,也恰好是他们被贬谪流放的降旨之日。

    谢昀笑笑,也暂时抛下了多日以来的烦心事,随口道:“冬日里落雪乃常见之景,但我幼时曾听人说,汴京似乎只有在我还未记事时下过几场雪,再后来我便去了扬州。算来今日,当是我第一次见雪。”

    萧棠听他此话,不由得想到自己,望着窗外出了一回神,道:“我亦是。”

    看到窗外未化的残雪,她便想起凝雪初来自己身边服侍时,有一日几人坐在一起打叶子牌,凝雪输了,众人便要她说一句玩笑话来引大家笑。若说不出,便要像平日里画屏为众人讲话本上的趣闻一般,讲个与众不同的故事来听。

    凝雪想了半天,才说自己原是兰陵籍贯,父母皆是农人。画屏追问道,这不过是寻常之事,怎能算作故事?凝雪却摇头,反让众人猜一件事,那就是她的名字的来历。

    几人猜过一轮后,所有答案皆被凝雪否决,于是几人皆垂头丧气,催促她快说。凝雪这才道,她的名字大有来头,原不是父母起的,而是他们请村中学塾里的夫子取的。

    秋夕笑问,为何非要夫子来取?凝雪答,她出生那日天降大雪,父母皆想取个与之相关的名字,却又想不出来,无奈之下才请来了学塾教书的夫子。夫子思来想去,为她取了“凝雪”二字为名,而正是因为有这个名字,她长大后随着人牙子来到扬州后才被萧家负责采买下人的李嬷嬷挑中,成为了萧棠身边的侍女。

    雪光映得窗户明亮,太阳也渐渐升了起来。午膳的时间很快过去,外面扫雪的仆从也已清理好了道路,该是启程的时辰了。

    萧棠知道,看见今日这场雪,父母兄嫂与秋夕几人皆会不约而同地想到她,想到她平生最期盼的便是看雪,一如她现在想到从前凝雪讲过的名字的来历。但她深知此时不该沉浸于伤怀之中,毕竟自己并非真的被流放,便暂时收起了方才的思绪。她看向谢昀,见他有离去之意,便也起身往门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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