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破奴并不曾在她屋内久留,缱绻不舍地留了一阵,便去洗漱处理军务了。

    苏念奴送他离开时,正见摇雨端了温水进屋,便在仔细净手后起身去了妆镜前取下了发上的银簪。

    她心中尚有些介怀赵破奴对这银簪的态度,遂攥在手中仔细琢磨了好一阵。

    簪头上雕琢的是常见的连理枝样式,但细看可见其做工尚有些许生疏。紫珠天下难得,既然赵破奴寻来送她,想必不会随意寻个简陋的簪子缀上。

    联想他隐晦卑微暗示自己这做的是活扣的语气,真相并不难猜。

    苏念奴恍然想起了在他屋内无意窥见过的一个小木盒,上头总是搁置了一把雕刻用的小刀。还有他粗粝手指上细小却繁多的,被她误以为是练武才有的伤口。

    心口莫名开始发烫,如被灌了一壶满满的暖茶,袅袅芬芳,无法掩盖。

    “这是将军赠夫人的簪子吗,可真好看。”摇雨在旁伺候,忍不住开口。

    她低下头,乌黑的长发垂掩她弯起眉眼笑若甜蜜的脸,忍不住问:“你是何时回府的,我昨夜回来似乎并未在马车上见你?”

    摇雨眨了眨透彻的眼,如实把云引之的吩咐告知她。

    一来二去,她便明白了是云引之在推波助澜。于是提笔写了封信,让人送过去。

    昨夜酒不曾喝尽兴,她得亲自赔个礼才是。

    接着又开始兴致勃勃地张罗新岁事宜。

    摇雨见她不过与将军待了一夜,前些日子沉静内敛的郁闷气息便尽数散了,心中自然高兴。

    不日便是新岁,苏念奴早前就问过元叔,知道往常府中无主人,只作简单的仪式。想着今岁毕竟尚住着主人,自然要多收拾些。

    只是除夕夜顾净言并不打算留在府内。

    除夕这日,苏念奴得知她自军营回府后,忙差人去请她试新衣,顺道询问是否一同守岁,她便直径过来解释了。

    “我与谢少卿安排了时辰,一会儿要去刑部窃案宗。”她声色脆生,“今夜除夕,他们设防不严,我去去便回,你不必担忧。”

    此前因身世之事她确实消沉了些日子。但她行事一向知分寸,很快便收拾了心情,继续到谢府处理此事。

    苏念奴得知后自然不敢耽搁,只是把筹备的新衣送给她:“辛苦姑娘跑一趟。洛京冬日天冷,你是姑娘家,切不可冻着了。”

    顾净言看着手上的兔毛披风,鹅黄锦上绣着金枝雀啼之景,喜庆得趣,倒是十分合她眼缘。

    她当即换上,还在原地新奇地扫了扫摆子,问苏念奴:“如何?”

    她颜色娇俏,因常年在平陵故而皮肤不及洛京姑娘白皙,却有一种蓬勃的生气,与这迎春的面料很是相衬。

    苏念奴满意地点头赞了两句,心中想的是要为她再备一些妍丽的春衫。

    她虽面上不说,但苏念奴还是能看出来,她是欢喜于打扮自己的。

    “这些呢?”顾净言不知她心中所想,目光落在了摇雨一同带入屋内的其他几件披风上。

    苏念奴抿了口茶,容色自然:“我还做了将军与阿炎的。”

    既是为顾净言做了,就没有不为另外几人准备的道理。

    顾净言一一看过后,倒是生了好奇:“你何来这样多的银子?府上的用度应当不至于有这多余的银子做新衣才对。”

    苏念奴有些意外她有此疑问,但也并未欺瞒:“前些日子整理了府内账务,银子虽不多,但为各位做新衣裳还是足够的。”

    她神色真挚,看着并不似在说谎。做事又体贴周到,不厚此薄彼,顾净言确实不得不夸耀两句:“看来兄长当初的决定并没错,你把将军府打理得很好。”

    苏念奴谦然不语,只上前亲自为她整理带子,想了一阵又取了玉饰系在腰间,才算满意。

    顾净言任由她摆弄,却并不理解:“我学不来士族姑娘那般端庄,佩这些似乎不太适合。”

    洛京世家子弟佩戴玉饰讲究的是步行端庄稳健,她行事粗莽,带着这些只会叮铃作响。

    她捋了一下玉饰下的流苏,却恍然发现这竟是个镂空的白玉球,里头一个小圆球顺着她的动作滚动,撞击着玉壁发出细碎的响声。

    苏念奴见她面露惊讶,不由轻笑着解释:“你性情直爽,不必拘泥于此。京中也有异族女子身上挂银铃,行走时声音清脆,我听着就十分动人。”

    顾净言咂摸了一下此话,不由点头。望着眼前垂眉为她仔细收拾的女子,倒是越发满意了。

    过去是因着义父才对她有隔阂,可平心而论,苏念奴除了体质柔弱了些,是处处都好的。

    性情,品质,就连待人也甚是温和。若能做她嫂嫂,当然是极好的。就是不知她能否到平陵去。兄长不曾受爵,成亲后本就应当一同到边境的。况且边境狂沙漫天,气候也不如洛京温和,她这纤细的身子......

    她正胡思乱想地打量着眼前人,目光骤然停在了苏念奴的腰间,惊讶道:“这玉佩不是已经丢了,兄长何时寻回来的?”

    苏念奴顺着她目光垂首,勾起了腰上佩的玉饰,疑惑地看着顾净言。

    “这是,你的玉佩?”顾净言联想起此前的事,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当年兄长离京从军,身上仅带着你赠的钱袋,那钱袋里唯一装着的就是这枚玉佩。我怎会想不到是你的呢?”

    “你方才说,玉佩丢了?”苏念奴好奇地问。

    她恍然大悟的模样却令苏念奴依旧迷糊。唯一能确定的,是当年自她手中丢的玉佩,似乎不知在何时到了赵破奴的手中。或许正是因为丢了,他才并未对自己坦白此事。

    顾净言没有她心中的弯弯绕绕,直言道:“兄长在战场上丢的。为了寻回扛着一身伤在战场翻了三日的尸首,可最终只寻回了那个绣着你名字的钱袋。此后那个钱袋就被他藏得更紧了,生怕再丢一回。那玉佩应当是被窃走了,兄长是何时寻回来的?他既归还于你,那你们应当是已经定情了?”

    她的好奇心重,此前因为赵破奴的态度畏缩不敢对苏念奴多言,如今见了此玉佩反倒打开了话闸子。她对自己兄长的性子很是了解,这枚玉佩,还有如今簪在苏念奴头上的紫珠,若非坦白了一切,是绝不可能送予苏念奴身上的。

    而作为姑娘家,若不是对她兄长有情,又怎可能把这些戴在身上呢?

    “这枚不是他的那枚。”苏念奴摇了摇头,而后又会想起此前自己在赵破奴面前提及过得双佩与谢珩钰之事,不由明白了他为何总在发醋。

    自己因机缘得来的这枚玉佩丢了,而谢珩钰却得了她父亲亲手所赠,又被她反复佩戴把玩,怎能高兴得起来。

    她不禁发笑,又落落大方地续道:“但我与将军确是定情了。”

    顾净言本还以为自己误会多话了,心中不免失望。听了后半句才亮起双眸,面色悦然地拉着她坐下,竟不着急走了。

    “他是个榆木脑袋,我本是担心镇国公一案被平反,以他闷驴一样的性子,怕是真要与你再次划清界限的,倒是不曾想你们能成事。”提起赵破奴的感情事,她有一箩筐的话想与苏念奴讲,“前些日子他杀了莫如玉,可有吓着你?”

    苏念奴微微一顿,有些不解。

    “他不太会说话。”黝黑发亮地眼瞳紧盯着她,对于自家兄长的感情事有着不吐不快的憋屈与烦躁,“关涉你的事情,他总是愚钝得很,你不要怪他。”

    苏念奴莫名地看她一样:“我为何要怪他?”

    顾净言喝了口茶,意味未明地点拨道:“兄长心思颇重。你若不说清楚,他总会自责的。”

    话已至此,她亦不愿再讲了,遂起身准备告辞。

    恰巧撞见了赵破奴入屋,于是低头拨了拨腰间的白玉球,扬起笑来:“谢谢,这披风与佩饰,我很是喜欢。”

    她模样生的玲珑娇俏,笑时眼下的小红痣能耀出光来,招人得很。

    苏念奴微微一顿,本是温和的眼眉皱起,想着近来烦心之事,其中模糊描述的模样与眼前人重叠,心中生了惊疑的想法。

    顾净言并未意识到她的变化,话说过便转身走了。

    倒是赵破奴尚留在原地,有些莫名地问:“在看什么?”

    苏念奴收回了目光,待她走远了才若无其事地问:“顾姑娘与我说,你在自责莫如玉之事,为何?”

    她的神色清正,并无任何不虞,似乎真的只是在好奇。

    赵破奴垂眉,唇微微抿了一下,不曾开口。

    他确实顾净言所言,不甚会说话。所幸苏念奴有颗七窍玲珑的心,稍稍深思便明了他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于是她敛起眼,很轻地笑了一下:“没入官奴所之人,轻则卖为家奴,或为女婢,伺候贵人。重则沦为官妓,侍奉贵人,卖笑为生。将军若是她,会为我选哪条路?”

    赵破奴眉心微微蹙起,有些不虞她提这些。

    可苏念奴在问此话时,眼里竟攀上了浅浅的笑意,仿佛根本不是在谈论自己切身体会过的日子。

    “莫如玉虽对我有恨,却是个十分贪财之人。昔日我为长平郡主,在洛京名声大盛。一朝沦为玩物,看热闹之人,想必是趋之若鹜,为我争相竞价的。所以,她自然会为我安排后者。”她并没有等赵破奴答,而是自己给出了答案,“我曾对将军说,谢少卿曾在我受人所辱时救过我。但救我之人,并不止他一个。引之也曾为了让我好过些,送了莫如玉一饼价值千金的茶。”

    云引之在那些日子为她折了多少银子在莫如玉手中,苏念奴还是后来隐约听见官奴所的女婢碎嘴才得知的。只是她与云引之关系匪浅,此等事向来不足他挂齿,她便也不曾对云引之提起。

    “所以,将军误会了。”她轻描淡写地解释着自己先前的话,语气似是在不屑,“在官奴所的日子,左右也不过是灌上一些迷药,听上一些粗鄙之言,看上一段秽眼的戏罢了。”

    她扬唇凑近,在絮絮而落的雪夜,在寒风凛凛的窗旁,脸凑到赵破奴肩上,发出低声的笑:“接着,我便遇见了为我一掷万金,跪在皇城前违抗陛下,救我出官奴所的将军。”

    偏她声音柔软,气息略过赵破奴敏感的耳边,带着安抚的轻快:“所以将军不必为我自责。八年前我偶然救下你是因,遂结下了你为我而来的果。我与你之间,在那刻起恩义已然两消,如今留下的,只有情义。”

    赵破奴微微一顿,心中虽大撼却并未接话,反而是在认真地观察她的神色。他的目光直白,比起以往守礼规矩的体贴要肆无忌惮得多。

    苏念奴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正欲开口就听见他答:“我在你面前总是愚笨,时常未能理解你真正的情绪。”

    苏念奴定定地望着他。

    他拉过苏念奴的手,微微展开她小巧的手掌。那道当初为了立誓人而划下的刀痕横亘于她的掌心,切断了所有掌纹。

    赵破奴尚清楚记得,这是为了他而划。

    “我不愿你如此。”因着此前已被欺骗过太多次,这次赵破奴已不愿退让,“你不必顾忌任何事,心中若是害怕,气恼,皆可告知我。我只盼你能真正欢喜,不必顾忌任何人。”

    回想起她那夜在谢珩钰别院里仓惶跑到屋外干呕的狼狈,赵破奴就忍不住懊悔自己当初不曾看清她的痛苦。他并不喜欢苏念奴佯作坚强的体贴与不在意的释然。

    他声音极沉,尚有几分不曾休息好的沙哑,似是缠绕着绸缎的长枪,缠绵却又锋利,瞬间没入了苏念奴的心房。

    她的心发着颤,跳动得厉害。慌忙垂首时眼眸一眨,滚烫的泪坠落,自脸颊消失不见。

    “将军真是......”她语气带着微小的埋怨,似娇似气,瓮声咽下了后半句话。

    真是,一个温柔至极的人。

    赵破奴见她如此,心头微微一窒,神色慌张起来,浑身僵硬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到底还是欢喜于她能学会放纵的。

    他期盼着眼前人能比以往更肆意张扬地活,比谁都期盼。

    遂放低了声音,安抚道:“在我面前,你不必勉强自己。”

    苏念奴听着他不自觉的情话,先是微怔,待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后,眉眼弯起似新月,低声道:“将军抱抱我可好,我有些冷了。”

    她语气轻盈,冰凉的身躯贴在赵破奴胸前,小巧的手圈住他的腰身。

    过去她是不愿回忆起那些日子的,可在他的怀里,见过他为自己暴怒而起的杀意,她此刻竟再也不觉那事会成为入梦的鬼魅。

    乌黑的发顶上尚簪着赵破奴亲手雕制的银簪,圆润的紫珠漾着细微的弧度,荡在赵破奴心间,泛起了不息的涟漪。

    他顿了顿,微微僵硬地学着她一样,把人圈在了怀中。

    怀中人绵软娇柔,仿若无骨般倚靠在他身上。纤细的双臂环着他,明明是温凉的肌肤,贴在他身上却滚烫似火。

    他感觉此生未曾有过如此刻般满足。如一碗热腾腾的甜汤顷刻灌满了他的心,熨帖又驱寒,灼热得几乎要溢出来。急躁与鼓动的心跳压不住翘起的唇角,仿佛连鼻息间的空气都带了甜腻的香气。

    突然院庭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苏念奴尚未反应过来,就被赵破奴微微扶正了身躯。

    她抬眼,望见门前站着一个少女。

    她身穿一袭白衣,外头裹的还是前阵子苏念奴穿过一回的披风。正是前阵子赵破奴从官奴所带回来的女子。

    正欲问话,就听见她朝赵破奴孤注一掷地道:“将军,我想自行离京前往雁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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