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顾净言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洛京,应承赠送韩王的紫珠,也同时送到了韩王府。

    韩王端详了许久,却并未寻出丝毫端倪。终于在三日后,着人把苏与安的短刀送还苏念奴。随行的奴仆还带了一句话给她。

    “此珠虽美,却缺美人相衬。既是夫人父亲赠夫人,当配夫人更美,欲邀夫人府上一聚,方能赠予剩下的另一半短刀。”

    言外之意,就是要她去韩王府。

    元叔转告此话时苏念奴正在自己的院子里练习袖箭。

    她前两日向泅嫣要来了云府的暗卫,专门教导自己一些防身的功夫。

    如今尚不足两日,顾净言定然也未曾走远,因此她不急着去与韩王见面。

    她抬起手臂,极其认真地瞄准了十步外的箭靶,一箭穿心。

    “让人去回韩王,就言我病重,高烧三日不退,如今尚未清醒。”她抹了一把额上的细汗,甚至不曾回头看一眼那短刀便又搭起了短箭,重新瞄准了十五步外的箭靶。

    然这一次并未能中靶心,甚至是完全脱了靶,利箭斜斜插在了地上。

    “夫人,歇一歇吧。”摇雨望着她浅白的唇色,上前去扶她的手臂,解开了装备。

    苏念奴的双手细细地抖着,心知自己体力已到极限,便没有再逞强。

    “若外人问起净言,便说她与我起了争执,心情不佳,近日不赴宴。”她压着酸痛的手臂举杯喝了口茶,对元叔吩咐道:“太子与谢少卿,可有动静?”

    元叔摇了摇头:“两位贵人近来亦是深居简出。除去上朝以外,不曾有其他动作。”

    苏念奴让摇雨为自己捏着手臂,思索了几日的问题终是问了出口:“将军府里修缮的工仆,可是将军留下的私兵?”

    元叔惊讶地抬头,有些意外于她的敏锐。

    “这不难猜。”苏念奴答道。如此形势,赵破奴不可能不做准备便离京,“有多少人?”

    “连同府上奴仆,共两百人。若是出了意外,定能保夫人无虞。”元叔恭敬回禀,“府里西苑还藏着兵器,夫人可要去看一看?”

    当初在后院挖出了陈仲元的尸首后,将军便着人慢慢把府内的人皆换成了亲兵,在离去前更是留了三十个身手高强的私兵,以保护夫人为第一任务。

    因此在元叔看来,夫人如今日夜不休的练武,颇有些多此一举。

    但苏念奴并未把他宽慰的话听入耳,反而微微推开了摇雨为她放松手臂肌肉的手,复起身来又在手臂上重新架起袖箭的弓弩。

    “近日若要出门采买,多往城门与宫门处走走,查探清楚布防要害。”话方落音,袖箭脱弓而出,朝着十五步外的箭靶而去。

    利箭再次越过箭靶,钉在了地上。

    苏念奴有些恼怒地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再次取了箭。

    元叔见她如此,不敢再打扰。

    。

    苏念奴此番装病,一装便是大半个月。

    直至顾净言传信言寻得雁北军藏匿之地,苏念奴方收拾了心情,谋算着何时去见韩王妥当。

    长灯一夜,她望着桌案上的舆图,沉默着一语不发。

    根据顾净言传回的消息,雁北军就在琅琊郡东,领军者正是周涣,约有五万人。此地距离洛京足数十里,行军所需不过两个时辰。

    一晚时间,足够让他兵临城下。而京中布防向来不严密,年年需靠防秋兵以御外敌。

    分明正是好时机,韩王在等什么?是畏惧平陵军么?她把视线移至平陵郡,愁眉不展。不明白为何赵破奴不曾有半点消息?

    可这份猜疑不消一夜,便因边关急报而得到了解释。

    翌日一早,她正坐在镜前让摇雨为自己绾发,便听见了元叔急促的脚步声。他一脸凝重地破门而入,声音颇喘,带着几分颤意,对苏念奴禀道:“夫人,边关送来急报!言将军受你蛊惑,勾连外敌入关平陵,雁北郡守周涣发兵阻拦,并把将军斩杀于马下!”

    摇雨一惊,手上挽起的发刹那被惊得散下,白费了小半个时辰的心思。

    苏念奴垂眸,望着重新跌宕至胸前的长发,有些迷茫又熟悉地眨了眨眼,转眸看他。

    元叔看着她褪尽血色的脸,不由热泪滚下脸颊,忍着哽咽把话又重复了一次。

    苏念奴沉默着,煞白着脸轻声问:“平陵军可有人向你传信?还有净言呢?没有他们的确切消息,我们不该信。”

    元叔抹了抹湿润的眼眶,哭声难掩:“如今周涣正已防秋兵之名,携将军遗体进京面圣,请陛下定夺此案。”

    心脏似是被人狠狠插入搅碎,冰凉的血液顺着身躯乌泱泱地蔓延到四肢。

    那个寡言少语,却始终温柔待她的将军死了。愿与她一同以命起誓,甘愿为她杀人驱魇,期盼她真正欢喜的赵破奴,如她父亲一样死在了奸佞阴私之手。

    分明是盛夏,她的身躯开始止不住地发抖。一种巨大且磅礴的力量攫取了她的呼吸,企图把她淹没,将她扼死在这一瞬。

    “夫人......”摇雨俯身蹲在地上,拢起了她紧攥的手,含着泪轻声唤她,“您别忍着,若是难受,便哭吧......”

    模糊的视线被声音唤回,苏念奴垂眉,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指正紧紧攥着手心。

    她缓缓松开手来,当初与赵破奴约誓的疤痕被指尖压得亘断开来,分裂成两截,似是在告知她立誓人不在,此誓已灭。

    一滴泪落下,滴在了压着月牙的痕迹上,灼得她手猛烈地抖了一下。

    她用力握住了手中的泪,轻盈地深吸一口气后重新抬起脸来。此时她的脸上已有泪痕淌过,她却抬手缓慢且端庄地揩去,面上也敛去了所有放纵的情绪,似乎方才如此失态的人并非是她。

    将军不在了,所以她更需要护住这座将军府,护住他的清白。一而再,再而三,韩王已猖獗至此,她怎甘心做懦夫?

    “我无碍。”她拨开了一脸担忧的摇雨,看向了元叔,“可还有其他消息?”

    她的面容苍白得毫无血色,元叔又怎会不知她在强作支撑,于是答道:“方才外出采买的奴仆已见刑部在来府拿人的路上。但夫人可放心,将军离京前已交代了老奴护您周全,府中私兵定会带你离京。摇雨,你且为夫人收拾收拾,我们马上就走。”

    苏念奴却并未答,只是又问:“太子与谢少卿呢?此事可有牵涉他们?”

    韩王有此举,当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绝不会放过太子才是。

    元叔犹豫了一阵才吞吐着如实相告:“还有消息在传,说是太子亦参与其中,企图借北戎之力弑君。”

    苏念奴蹙眉,不禁垂眼深思。

    “夫人,我们走吧。将军离京前,曾嘱咐老奴若有危难,就带您离开洛京的。”元叔看出了她不愿走,不由劝道。

    苏念奴却转眸看向元叔,问道:“元叔认为,我如今能逃往何处?是去平陵郡,抑或是雁北郡?还是逃出塞外,成为真正无家可归的亡命之徒?”

    她起身,走进了内室的屏风里,在衣箱里取了一件素白的外袍换上:“刑部要的是我,我不会走。实不相瞒,我对韩王这种伎俩,烦透了。”

    她的语气很轻,听着分明无甚悲喜,但还是令人意外于此等大白话会出自她之口。

    她更换好外衣,绑好了抹额,平静无波地走出了内室,对元叔续道:“我不想再退避了。”

    她自装匣中取出了那支赵破奴亲自为她做的簪子,递给了摇雨。手指微微抹过眼尾,晕开了方才泅出的泪。于是执笔,亲自为自己描眉。

    她画得极其认真,面容庄重得似是要去赴宫宴。

    元叔一贯最懂看人眼色,见状不由面如死灰地微微瞌眼。

    他早该明白的,夫人不会愿意走。因此当初将军才对他下了令,即便违抗夫人意愿,也必须把夫人带离洛京。

    可将军不知道,如今这样的局面,他也是不愿走的。

    他这些年虽一直留在京城,但却是平陵军将士的父亲。这些年一直忠心耿耿,如今更不会轻易相信外面谗言。一朝大厦将倾,他需得对得起将军这些年的照顾。

    此时苏念奴画好了妆容,转眸再看留在原地的元叔,温声道:“元叔,你带着府上的亲兵先行离开。”

    她的眉峰带利,流转的眸间失了往日的沉静,反而是一种寂然的冷。

    这是元叔未曾见过的神色,但他此刻已被她的话骇得神色大变,忙不迭要反对。

    只是苏念奴向来说一不二,她心中做下了决定,便不容拒绝。

    她望了一眼窗外,冬日里枯尽的树早在春日长出了新芽,茂密一片的绿叶遮蔽了半截天光。

    洛京的盛夏少雨,云疏可见明月,今夜当是个清辉照人的天气。

    于是她沉下了眉眼,淡声道:“待周涣归京,便是韩王起兵之日。”

    她的话语很轻,絮絮若飘零的叶。却如雷电击中了尚且蒙在鼓里的元叔与摇雨,骇得两人心中发颤。

    然苏念奴语气依旧平静,似乎方才得来的惊天噩耗已全然抛掷到脑后:“不必担忧,韩王不敢杀我。更何况,我借了韩王一颗紫珠,他该还我了。”

    她神色自若,似乎胸有成竹,令元叔不由发怔,却还是不愿作罢:“将军托付夫人与老奴,老奴怎能弃夫人于此离开?如此失信于他,九泉之下,老奴无颜面对将军!”

    苏念奴却微微一顿,语气竟带着几分轻快:“无碍,既下了九泉,届时我自会为你说话。但若保不住陛下与太子,大魏必将落入小人之手。贪生惧死,实非我苏家之风。”

    她说话时已有几分隐隐的怒意,令元叔不敢再置喙。遂在一旁自告奋勇道:“那老奴陪夫人去。”

    苏念奴摇着头,拒绝道:“你与摇雨需为我做一件事。”

    望着她笃定且沉静的双眸,两人疑惑地蹙眉。

    晨光之下,她的面容干净淡漠,语气不善:“他如此喜爱给人倒污水,我没道理不回敬一次。”

    既然走投无路,她便赌这一回。就是败了,她也要撕了韩王一层皮,才算得上是苏家儿女。

    。

    刑部来拿人的依旧是崔毅。当他踹开将军府门时,方发现里头已经人去楼空。

    唯见苏念奴跽坐于前庭的廊檐下,听着夏日蝉鸣,煮茶静候多时。

    崔毅站在远处微微眯起了眼,企图从她那双平静无波的眸中窥见丝缕的哀恸。

    然她仅仅穿着素色丧服,腰肢依旧笔挺,无半分慵懒之意。精致的侧脸半侧埋在光线下,留下了浅浅的影子,随风微晃。

    这一切太不寻常,莫名令人焦躁不安。

    但当下已如此,崔毅便不做多想,摆了摆手着人搜查,开口道:“苏念奴,府上其他人呢?顾净言在何处?”

    苏念奴被他惊扰,侧眉看他一眼方从容起身。她神色未变,甚至不曾听出她半点的惊慌:“崔侍郎,这世上也并非只你们刑部能提前得消息。将军府之人不比我苏家当初,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顾净言把你留在这了?既是如此,又着丧,当是知道我为何而来了。”崔毅见这周遭无人,心中却不担忧,反而是冷笑一声,“这次,且看谁能救你。”

    他的语气不善,想着此前她趾高气扬地模样,便忍不住要出言讽刺。

    “韩王殿下怕是尚舍不得让我死。”

    她的语气淡,全然是运筹帷幄的模样,让崔毅厌恶地捏紧了拳头。

    因她确不曾说错。陛下下令时虽未言明,但韩王殿下却有命,必须活捉苏念奴回刑部。

    然而活捉,并不代表不能动手。

    他上前去,毫不犹豫地扇了苏念奴一巴掌,把人打得几欲站不稳。

    苏念奴扶着檐廊的木柱,闭目没有说话。

    “你向来巧舌如簧,怎不说了?”崔毅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中透出的痛快带着几分戾色。

    他尚且记得,数月前他在将军府就想扇她。那日有赵破奴护着,他吃了亏。但今日他且要看,谁还能来护着她。

    “崔侍郎身居高位,既是要打,我自然无从辩驳。”苏念奴抬手抚好垂落的发丝,面上的指痕清晰可怖,就连唇角都磨出了血。她用指背拭去了唇边微细的血渍,复抬眼望向崔毅:“况且崔侍郎此前对我,也算不上怜惜。”

    当初在刑部大狱,她所受的刑并不少。崔毅为人暴虐,与她又有旧怨,对她更是“青睐有加”。

    崔毅听着她的冷言冷语,手掌擒住了她的瘦削的下颚,逼迫看向自己:“如今官奴所被关停,刑部可管不上你的皮肉。”

    他的手劲用得狠,苏念奴感觉自己下颚几乎要被捏碎。

    崔毅望着她忍痛的神色,脸上终于有了点满意的神色。

    下一刻,却见苏念奴衣袖下扇过一道寒光,定眼再看,竟似是一把匕首,惊得他慌忙松开了手。

    苏念奴见他松了手,欲要推他的动作微微一顿。宽松的衣袖下滑,露出小半截光洁的手臂。她的手上空无一物,只是内袖是夕岚亲自为她绣的银鳞线,能在日照下烨出细光。

    她看着崔毅难堪的面容,似是明了他方才瞬间的慌张,不由低嗤了一声。

    她的声音极轻,却足够让崔毅变了脸色。

    因着这一茬,去往刑部这一路,崔毅再没有脸面刻意针对她。

    此时刑部大狱里韩王早已候着她来了,眼见苏念奴一身素白的装扮,不由挑唇相讥:“苏夫人倒是很从容。”

    苏念奴并不意外他在此处,反而十分恭敬地行了跪礼。

    “顾净言竟独自把你丢在此,倒是舍得。”他并未让人起身,话里有话地若有所指。

    “恐怕如今在整个大魏,我也唯有在韩王殿下此处尚有价值。”苏念奴瞥了眼他身侧的木匣,“殿下带此物来此,是尚未得出想要的答案?”

    她已全然不屑与他打哑谜,脸上的巴掌印发了瘀,在大狱稀薄的日光下显得越发难堪,但看她神色半点不似在疼。

    韩王冷了眸色,站起身来垂眉看她:“你当知道,本王为何如今尚留你一命。”

    “实话说,我不知。”苏念奴仰目,望着他时眼中满是探究,续道,“但时至今日,殿下仍不愿杀我,我便隐约猜出来了。”

    她目光微微一斜,看了眼崔毅与他身后在搬将军府搜来物什的一众人,问道:“殿下确定,要在此处谈吗?”

    韩王彻底冷了面色,挥手让人出去。

    苏念奴眼观鼻,笔观心,垂眼默然不语。

    直至人都离去,她才从容起身,启唇道:“我已大致猜出来了。父亲所查的,是刑部宋知直的案子。只是......我如今觉着,似乎也不只是这些。”

    她走向木匣,兀自打开把紫珠取了出来,语气平静:“现今殿下也快得成所愿,宋知直的案子,也早已无关紧要。可如今您仍不惜浪费时辰与我在此周旋,看来父亲手中之物,似乎比此案更重要。”

    韩王僵直了身体,背对着她的面容在光影下扭曲起来。

    苏念奴见状,近日的推测已全然落了地。

    “此珠殿下当是仔细把玩了一些时日,如今也应当知道,这不过是我骗殿下的把戏。”她语气冷淡,却如雷鸣般击中了韩王内心隐藏的狂躁。“只是殿下,到底我父亲怀揣了什么秘密,会在此时此刻,仍能拦着你称帝?”

    他猛然转过身来,在苏念奴尚未反应过来时,手已经用力钳住了她的颈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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