泅嫣去将军府取的放妾书,在这日的夜里便取了回来。

    苏念奴接过书信时很是平静,只是微微颔首,而后问道:“将军伤势如何?”

    泅嫣先是望了一眼颇有不悦的贺兰俞,最后还是如实把自己所见禀告道:“似乎好了些许,也似乎,不太好。”

    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成功令苏念奴皱起了眉。

    泅嫣努力回忆着自己拜见赵破奴时的情况,温声续道:“这封放妾书,本是顾姑娘要替将军书写的。是将军非要下榻亲手书写,而且,他还托奴婢送还此物给您。”

    苏念奴双眸微凝,目光落在了泅嫣呈上的物件之上。

    半玦玉。雕着清透的一朵莲。

    是她当初亲自选的金丝,嘱咐切玉师傅仔细缠好,又亲手打了黑色的络子,才派人送到他手中。

    “威远将军说......”泅嫣看她脸色有异,却还是不得不把话续下去,“日后无需挂碍,就此恩义两清。”

    苏念奴取走了泅嫣手上的玉饰,垂眉细细把玩,令在场之人有些捉摸不定起来。

    贺兰俞盯着那枚枚玉佩,皱着眉问道:“这是你爹手里那枚?”

    她记得自己的那枚在苏念奴幼时无意弄丢了,当时她还因此自责了好些时日。

    “嗯。”苏念奴攥紧了玉饰,低声答道,“女儿切开了两半,赠给了将军。”

    贺兰俞微怔,又很快意识过来,如今赵破奴的行为意味着什么:“你们......”

    苏念奴并未听见贺兰俞惊讶的半截话,只垂头把放妾书展开细细看了一遍。望着这虚浮的笔迹和与她决绝的言辞,心中的怒意越发旺盛。

    “一刀两断,恩情两消......”苏念奴喃着上面的措辞,心便越冷。

    所见所得,似乎都是她所理解的意思。

    泅嫣瞧见这不寻常的气息,自知不能逗留,便无声退了出去。

    贺兰俞此时方犹豫着开口:“月奴,恩与情,不可混淆,你可明白?”

    苏念奴抿唇,把放妾书重新折起,言辞意味未明:“或许,混淆的人从不是我。”

    贺兰俞不解地皱起眉,可苏念奴已不愿再开口了。

    她把放妾书与玉饰一同放在了枕边,重新抱紧了软枕,撇过头闭目,声音有些索然:“娘,我困了。”

    贺兰俞心知她是个极有主意的人,若是不愿讲便是谁也没法撬开她的嘴。只好摸了摸她的发顶,叹气道:“威远将军若非良人,那早些断了也好。日后娘亲总会陪着你。”

    苏念奴乖巧含糊地应了一声,似是困极。

    窗外凉风骤起,飘入的半截杏香散去,落下了一朵枯萎的花。

    夏日将尽,瑟秋要来了。

    。

    自那日起,苏念奴便在云府安心养起病来。

    云引之虽是不拘小节,但念着贺兰俞在,加之苏念奴伤的位置不易见人,自己作为外男也就不便探望。只吩咐泅嫣悉心照料,并未与她见过面。

    苏念奴心中念着某些消息,也因贺兰俞不愿她劳神而隔绝了。这一来二去的,苏念奴只觉自己成了个废人。整日不是睡便是吃,就连多看两刻的书也会被贺兰俞担忧地劝着去休息。

    直至高令茹伪装成男子偷偷来探望,才得以让她感觉自己终于有了些许生气。

    “听闻你被伯母囚在此处,成了不会飞的雀儿。”高令茹坐在榻旁,盯着她的脸左右瞧了瞧,对她休养了些时日的状态颇为满意,“但本宫瞧着,不像雀儿,反倒像猪。  ”

    苏念奴惯了高令茹说话难听,从善如流:“确实胖了些许。”

    不仅是贺兰俞,就连云引之也隔三差五地送补药来,她如今闻着鸡汤味儿都快要作呕了。

    “不过,贵妃娘娘是听谁说的?”苏念奴抬眉,意有所指地问。

    高令茹瞥了她一眼,温吞地转了个话题:“你的脸,可寻到药方医治了?”

    即便休养了这么些日子,她脸颊上的箭伤也不过是将将愈合,日前方掉了痂,新旧肌肤交织,让一张倾城色的脸生了巨大的瑕疵。

    苏念奴下意识伸手摸了摸,横亘这一条凸起的痕迹被指腹所感知,又很快收回了手指,如实道:“引之在帮寻了些药来,只能尽量试一试。”

    脸上的肌肤本就脆弱,何况她伤得又重,仅仅只是留下一条疤痕已是得天眷顾,苏念奴不敢太贪心。

    “你也不必太过担忧,早晚会痊愈的。况且,待一切查清,王氏彻底失势,陛下自会还你父亲一个公道。届时谁也欺不得你,谁若嚼舌根,你也不必再委屈自己。”高令茹取了两瓶玉露放在她面前,“这个,你试试。若是无用便扔了。”

    苏念奴瞥了一眼,自知她能送来定然绝非凡品,便从容地收下了。

    她对自己的脸也着实有些心烦,遂也不愿谈论太多,于是又转了个话题:“你回宫这么久,可知晓为何将军那日会赶回洛京?”

    此事高令茹倒是能为她解惑。

    “是陛下诏他带轻骑秘密回京的。只是他并未亲自带兵往漓泉,反而是挑了轻骑中的一千人先行回了洛京。”她望着苏念奴好奇的神情,面露感叹之色,“他确是个......极其强悍的人。分明已为救出陈漾一行遭周涣重伤,就连周涣都以为他必死无疑,却能在短短时间用计离间浑邪王二子,借道北地秘密回京。若非他日夜兼程,甚至未履行陛下当初给他下的私诏而赶回洛京,你我恐怕性命早已不保。我听闻他胸口有碗大一样的窟窿,寻常人早死了,他竟还能醒来,实在非比寻常。”

    苏念奴挑起眼皮有些意外。赵破奴在她口中一直便是个蛮子,倒是头一回听见高令茹夸耀他。

    “他间接救了我的命,”高令茹自是看明白了她的眼神,直言不讳道,“我欠他一句谢。”

    她是个恩怨分明的人。绝不会对他带有偏见。

    苏念奴手背微微抵唇,很轻地笑了笑。

    高令茹却点了点她的额,语气带怨:“倒是你,为何要如此孤注一掷,大庭广众揭露韩王身世?此事如此凶险,连你父亲也不敢轻易揭露,你又何必去淌这个浑水。还不如交给太子,让我们去处理。”

    拿皇室秘闻大做文章,甚至闹得天下皆知,实在是疯的不轻。

    韩王为党争祸害朝廷确是重罪,但交往甚密的官员也并非人人知晓。可若韩王并非皇子,那过去所有与其交往,支持其政治主张之人,便是全部涉嫌谋取整个秦氏江山。

    前一庄尚且可以算是党争之祸,而后一庄却是改朝换代的大事。

    近日皇帝杀伐果断,惹得朝野震荡,不少官员被牵连。朝野惊惧,涉事其中之人,无人不言无辜。

    苏念奴当然明白此事风险多大,甚至无比清晰自己做了此事后九死一生。

    她微微抿唇,回想当时的想法,只是轻声道:“我想让王蕊死无葬身之地。”

    高令茹微怔,似懂非懂。

    “那夜我坐在赵破奴的床前,心中做了决定,我要为他报仇。”苏念奴低眉,手指摩挲着茶盏的沿儿,望着里头清透的淡茶,轻啖了一口,语气平静地续道:“伤他至此之人,周涣已死,而王蕊尚活。所以我要杀了王蕊。”

    世上许多事情,苏念奴观之总是无私。她这一生恪守大局,为了苏家,为了大魏,受过许多委屈。

    成大事者,舍己忘生。这是父亲自幼的教诲。为了苍生与时局,这些委屈她受得。

    但唯有得一片清辉落入眼眸的刹那,她才恍惚明白,原来将军亦是她的明月。沉默无声,细软若水。唯有周遭烛火皆灭,才知自己已被它照耀如此之久。

    那一刻,她是这样想为明月,仅为赵破奴自私一次。

    无人知晓当她眼睁睁望着赵破奴毫无人气地躺在床榻上,却只能祈求上天怜悯他时,她心中有多恨。

    恨这世间一切恶,一切不公,一切降诸于她身侧重要人的痛。

    ——本就该恨,因此恨也无妨。

    当初将军是这样告诉她的,于是她亦这般做了。她不愿再为了局势而退让半分,而是选择了不顾一切地走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地把一切真相公之于众,给皇帝一个不得不杀了王蕊的理由。

    “就因为她捅了赵破奴一刀,你要牵连整个朝野震荡,太半官员入狱?”高令茹讶然地抬高了声音,“苏念奴,你疯了?”

    苏念奴抬头,双眸漆亮若星:“那你便当我疯了。”

    高令茹被她的话窒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以她对苏念奴的了解,韩王的身世她是断不会如此处理的。她对此事本就多有疑惑,可如今听了她给出的理由才觉实在荒唐。闹得如此大的阵仗,竟只是为了赵破奴杀个王蕊?

    高令茹对她此举并不能理解,甚至可以算得上恼怒:“你要杀王蕊,大可以与我说。韩王谋逆叛国,她作为皇贵妃,即使身后有王氏也未必能苟活。你又何必为了这样一个人,闹得朝堂鸡飞狗跳,甚至不惜连自己的命也险些赔进去?”

    “不够。”苏念奴微微吁出怒气,心知自己对着高令茹的口不择言不过是种迁怒,语气也缓缓平淡了下来:“她在外名声一向颇丰,韩王即便犯罪,于她一个深宫女子,牵涉未必深厚。即便被陛下赐死,后世也难免道一声可怜。”

    她又重新垂下了眼,一副乖顺清冷的样子,与方才怒极时横眉冷对的模样很是不同。可下一刻说出的话,却是如此的可怖:“我要王蕊身败名裂,死于不甘。要世人知她所行诸恶,后世皆是骂名。”

    人死不过瞬息,痛苦不过一瞬。她若是怀揣着韩王的身世真相离世,想必定当很是快意。

    她不愿给王蕊如愿。

    高令茹望着她平静的面容,微微张唇。良久才呐呐地评价道:“你当真是个狠绝的女人。”

    不只是简单的要她性命,就连身后之名,也要算计入内。

    苏念奴听了她的评价,只是轻笑了一声。想了一阵,方反驳道:“我也算不得是把命赔进去。”

    她在决意把韩王身世公之于众时便已想好了为自己辩解的说辞。

    以她对朝廷局势的理解,她想赌一次。而徐统领的出现与母亲未死的消息,更令她自信了几分。

    所以她也赌赢了。

    一切正如徐统领所言,陛下虽视他们为棋,但确是仁义之君。听了她如此大逆不道之言,竟也给自己留了一条生路。

    高令茹听着她提起自己与皇帝的对话,满是心惊,对她的大胆妄为几乎要五体投地。

    “我被你吓得都不知该如何向陛下求情,生怕法子用错了反而让陛下盛怒直接杀了你。你倒好,如此顶撞陛下,当真是疯透了。”她低声喃喃,有些难以置信她如今竟会尚活着。

    苏念奴见状,倒是未再说什么,只等着她缓过神来。

    不多时,高令茹又反复盯着她看,琢磨了好一阵,才阴恻恻地问道:“那蛮子,可知你是为他受了这样的苦,甚至险些被鸣冤鼓的二十杖要了命?”

    苏念奴微怔,尚未反应过来她会把话题牵扯到此,下意识摇头。

    “我听闻他已写了放妾书,与你断了关系。日后,你有何想法?”高令茹又忍不住问。“当真与他断了联系不成?”

    苏念奴撩起眼皮,却又很快垂下。想了一阵,只摇了摇头:“没有想法。”

    “嗯?”高令茹不解地侧头,并未理解她的话。

    只见她把杯盏中冷却的茶水倾尽壶承之中,又反手扣住了茶盏后一瞬再翻过来,从容地重新斟入了滚烫的热茶。茶汤经过长久的浸润,此次斟出的更具香气。

    旧的茶凉了,她可以接受新的。只要是同一壶茶便好。

    只是,她不愿再做他眼中遥遥挂在高空的明月了。

    “他倘若当真对我有情,自会坚定朝我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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